炕很大。听见外屋的门闩响了,三个姐姐和我开始脱衣服,最小的弟弟一擦黑时就睡着了,最后是母亲脱衣服的声音。如果母亲发过脾气,屋里就没有声音,多数时候我们是又笑又闹,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母亲睡在挨着墙的一边,怀里搂着还在吃奶的弟弟,墙上有一个墙窠,煤油灯就在里面长年穴居,恰到好处地穴居。
母亲问:“都脱了衣服了?”没有声音。“吹灯了?啊?”有时似乎已经听到了母亲吹灯时“噗”的一声,有时是灯已经灭了,姐妹中就有人在犹豫后又决定性地说:“我得解手!”“我得换背心!”这时母亲便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说:“早干什么了?”
灯吹灭了,炕就更大了,似乎大得无边无沿,让梦可以任意翻跟头。我从每个窗棂格里都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天上的那一丝月牙,像春天新萌的小草,那么细的一丝,一眨巴眼就会找不到它,找不到我越是仔细找它,找来找去就只见满天星光了。我开始做梦,把一具小躯壳留在炕上,不知穿着怎样一双鞋子去了梦乡。
“娘,我解手,娘?”我总是第一个起来解手。母亲咳了一下醒来,听着她在枕头边摸索着,火柴盒响了,擦着一根,她用手捂着,挡住门帘底下扫进来的风。煤油灯亮了,我揉揉眼睛钻出被窝,睡意目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姐姐们的被窝,有时会踩着姐姐们的头发、胳膊或腿,最容易踩着的是三姐的小豆角辫,她的小辫又细又长。解完了,钻进被窝喊母亲吹灯时,她又睡着了,“娘,吹灯,娘?”母亲又醒来欠起身子吹灭灯。过一会儿,“娘,我解手,娘,我憋得慌!”是三姐,她声音很大。母亲赶紧摸火柴点灯,因为我和三姐刚刚不尿炕了,她上炕躺好,母亲又吹了灯,窗外那只大公鸡用力拍了拍翅膀,声音大极了,随后它报出了时间,“十二点。”姐妹们都醒了,给这个夜晚来个小插曲,讲讲自己做的梦,嬉闹一番才睡去。后半夜,又是大姐二姐起来解手。这样,母亲每夜里都得十几次地点灯吹灯,一次也不能偷懒。尽管这样,母亲对于煤油灯的权力还是让我们敬畏和羡慕的。有时为了把我们姐弟五个解手的时间集中一下,一个姐姐起来,母亲就通通把我们撵起来,可是我们是多么地埋怨母亲逼我们起来,那时谁也没算过母亲一晚上要点几次灯吹几次灯。
有时是因为没有钱买不到油了,我们就得早早睡下。有时甚至没有月光,这样的夜里,容颜疲惫黯淡的母亲就是我们的灯,母亲的声音引着我们去找到尿桶,挺困的时候头也会稶一声磕在墙上,母亲就说:“真没出息。”
夏天,蚊子很多,一到晚上母亲就把蒿草编结的圈子挂在墙上,于是夜里醒来,看见很大的蒿草圈子的一头明明灭灭,屋里弥漫着一种苦涩的气味,苦涩中还有一种微渺的清香。我想,大概蚊子们享受不了这种气味,闻到了便会晕头转向,然后它们就不舒服,逃跑或者就死去了。
听见母亲拉风箱了,一拉一送的声音,那真是太平歌词,这就是一天的开始。我坐起来,看见墙窠里的油灯旁放着十几根燃过的火柴梗。姐弟们还没醒,一排子脑袋扎在被窝里,乱蓬蓬的,像羽毛很多的小鸟。大家都醒来开始找衣服穿衣服,我和三姐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总会穿错,发生矛盾,到底我们得互相给对方系后背的衣服带子和扣子。然后就从被窝里找皮筋、卡子。
母亲忙完家务就下地了,下地前再三嘱咐大姐管好我们,不要到哪儿哪儿去玩,然后再问大姐:“记住了没有?”大姐必回答:“记住了。”母亲才走。大姐领我们去土疙瘩上玩,去场院里玩,场院里有时从潮土里蹦出来的黑豆黄豆,我们捡了交给大姐,大姐回家来给我们炒着吃。在大锅里,每一粒豆子都要在锅底蹦一下,起初声音零零落落,后来就喀叭儿喀叭儿连在一起,熟了,用小笤帚扫出来,在炕沿上分成五份,关键是要分匀,只是弟弟总要多得些,大家也没意见。豆子分不匀时就会吵嘴,大姐给平息了:“怎么着,总看别人的多,其实是一般多的,要不,谁要我这份!”大家都没话说了,因为她那份看起来最少。自己吃完了,手心朝上向别人要几粒,别人手心朝下放谜底一样放几粒,这几粒吃起来也最香。有时母亲去地里干活,也给我们留下活,就是推碾子。碾子是与煤油灯一样重要的。村里有两个碾子,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一个,村东的那个设在一棵老槐树下,村西的这个安在旧庙里。有粮食下来的时节碾子会很忙,人们用畚箕压畚箕的方法排队。碾盘是圆的,推碾子的路是圆的,便有了围绕它的走不完的路,我们就是靠了这铁石心肠的碾子完成了消化粗粮的第一步。
晚上我们又回到煤油灯下,母亲做针线活,大姐缝沙包,二姐刨键子,三姐找来一本小画书,这样围在煤油灯下,谁也不能影住谁,包括头也包括一缕头发,煤油灯是很容易产生黑影的,而且大大夸张了实物。一晚上大家都在说“别影着我”,其实谁也不是故意的。母亲高兴的时候就教我们念童谣:“一块石头四方方,骑着大马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在树枝上,推开庙门叫娘娘,娘娘插着花,爷爷光脚丫,娘娘施着粉,爷爷咧着嘴儿……”这是一首多么古老优美的童谣啊!
而且小马只需拴在树枝儿上。
有些日子里,地里任何粮食还没下来,家里粮食口袋也轻了,青黄不接,母亲做的饭就很稀薄,母亲的脾气也很坏。有一天我们为锅底的一点稠米饭争抢,母亲就烦了,她开始不停地唠叨,火气越来越大,直至说:“生你们这些小东西干什么,早知这样,生下来时就把你们一个个掐死!”因为她经常说掐死我们之类的话,而且是冲我们四个丫头,我于是抗议道:
“你干嘛要生下我们,我们得受多少罪呀,吃不饱,还不如那时掐死我们!”母亲大吃一惊,我的话狠狠伤害了她,她大怒:“你这个死丫头,你真没良心,拉扯你这么大,你还都还不清,你还……”我也变得很不是东西:“还不清,是,那只有让你掐死我!”母亲把碗呼地放在桌上,“你……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我倔犟地伸出脖子,母亲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一哭,我们姐弟五个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哭了,母亲的哭声越大我们哭声也越大,母亲的哭声小了我们的哭声也变小。在那些年月里,母亲有时偷偷地哭泣,我们若是发现了,不知母亲哭泣的原因,也不需酝酿感情,就马上跟着哭,因为发现母亲的哭泣就足以让我们伤心透顶,让我们哭泣,然后我跑出了家门,因为母亲让我“滚”,我发誓不回家了,我还是太小了,只好在晚上又溜回来,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上炕,只等吹灯,母亲没看我一眼,只是躺下时多了一声叹息。我睡不着,从窗棂格里看天上的星星。一会儿就憋得慌了,也不敢喊母亲点灯,真后悔自己不该给母亲吵架,又憋了一会儿,怎么办,就去压三姐的小辫,她醒了,就要解手,娘点了灯,我也赶紧跟着起来,以为母亲会计较,她如平常一样又睡着了。我喊醒她吹了灯。我想起了母亲喂的小鸡儿,老鸡孵了小鸡儿,如果要随入别的小鸡让老母鸡给领着,白天是不成的,得在晚上把小鸡随进去,第二天小鸡儿们都分辨不出哪只不是手足,老母鸡也以为都是亲的,就如一家和睦相处了。而我们做了错事,也学这一手,天黑时溜进家,油灯不很亮,在土炕上睡一夜,母亲便什么都原谅了,多亏了这条土炕和墙窠里的煤油灯,不然会感到多么无助啊。
有一天母亲决定要把我们姐四个分到东屋去睡,这决定可非同小可,我最不愿意了,可是母亲已经像老母鸡撵走小鸡一样心肠变硬。母亲分给我们三床被子,做了一个简单的煤油灯。看见东屋的墙上有同样一个窠,我想这条炕是我们的乐土了,母亲把煤油灯的掌管权交给了大姐,这真叫我们眼馋。因为炕没有挨着灶火,又正值寒冬,第一夜我们可挨了冻,我被冻醒了,好一阵子辨认屋里的气息和土炕,像往常一样我喊:“娘,点灯,娘!”没有动静,完全明白后我心里有些难过,想起睡觉前母亲安排我和二姐通脚,大姐和三姐通脚睡,喊不醒大姐,就把身边的三姐推醒。她蹬了大姐两脚她才醒,大姐明显地是个新手,点了好半天才点着灯。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烧炕了,炕热了就能舒服自如地做梦了。好多时候透过门帘,总觉得母亲屋里的灯光明亮,比我们这盏要明亮温暖,为什么总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们这盏灯是母亲那盏分出来吧,也许一切的光都微弱于母亲的光吧。
于是睡觉前总到母亲屋里,对着那盏灯掂掂脚或搓搓手,愈感到母亲的灯不同于我们的灯。夜很长,梦见娘疼我,给我们做了好吃的,有时是在梦里醒来,有时是在梦里的梦里醒来,梦里说不是梦,醒来还是梦,梦像是被中括号小括号括在最里边的,终归是梦,很失望的。夜里起来解手,我还总是喊:“娘,点灯,娘?”总也改不过来,有时大姐睡得很死,不得不踹她一脚或拧她一把,她就抱怨:“以前娘管着灯觉着眼馋,原来这么烦人,你们一宿解几回呀,老是解手解手的!”过了些天,大姐也习惯了,也像母亲那样不厌其烦地点灯吹灯了,很负责任。
睡觉前闹腾一顿,吹灯前都要把被子掖好,姐妹们要像一棵洋白菜一样抱紧,热乎气才不会从被窝里散出去。母亲的灯总是在我们的灯灭了之后才熄,也许母亲是在做针线活,也许是她要等我们睡了之后才肯安然睡去。被子裹得很紧,只露出半张脸,我透过门帘看见母亲屋里的灯光,明亮温暖,幼小的我渴望再次得到母亲的疼爱,可是我们已经被母亲分出来了。
我很难过,像是长大后的乡愁,我的眼角渗出一小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