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已经五年了。五年,不短的一段时光,她有足够的时间疏离人间烟火去适应天堂的生活。我一直是唯物的,但对于祖母,我宁信天堂存在。对我来说,她是一个永不消逝的灵魂,更多的时候,我坚信,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与我对视。
我渴望梦见天堂的屋檐,但现实的烦乱让我长年来的睡眠变成一种纯粹的生理需求,无梦的夜晚,像一盒“啊啊”转动的空白磁带。我只能借助于想象。在想象中我可以挽留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可以看见天堂飘动的屋顶,属于祖母的那一间屋子。
我把它想象成青瓦斜檐,有一扇斑驳的木质大门,一张散发着腐朽气味却古色古香的旧式婚床……这和她在尘世中的旧居一样。我希望天堂有阳光、轻风、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有萤火虫四处逡巡的夏夜……和我童年一样——熟悉的事物会让她感觉到温馨。我不知道,在天堂的那一边,她会不会与比她早走三十多年的祖父相遇?三十多年的阔别,纵使相逢应不识,她能不能将浪迹于人群之中的祖父一眼认出?
五年了。是什么悄悄地改变了一个人?儿时的伙伴已有娇儿绕膝。当年羞羞答答的女同学也大方地撩起衣衫给孩子喂奶。五年前,我还自由地走在故乡的天空下,用方言说话。朗读课文。五年后的今天,我已负笈于北方的一座著名学府,在远离故土的京城安身立命。在异乡的静夜,我常常凝神于窗外陌生的灯光,自鸣钟不紧不慢的“滴答”声,我检视着自己的生命中时光走过的痕迹。祖母的白发在山的那一边水的那一边飘动。我常常问自已:她真的离开了吗?她是否还会回来?
斯人已离去。这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有坟茔可以作证,有坟上岁岁枯荣的青草可以作证。五年了,不短的距离。时间有足够的耐心洗刷心中血色的哀痛。它是记忆的天敌。不可抗拒的黑洞,在自足的旋律中逐渐抹去了异已的声音。
我出世的时候,祖母就是一个老太太了。慈祥的面容。从她当年嫁过来后就没有褪尽的乡音。她有一双小脚,她的脚印与我的脚印一起布满了故乡的土地。她钟爱着我,以致我一想起童年便无法不想起她。童年的欢乐源自于她。这种维系作为生命中的美好事物被我一再挽留。在后来,当我与生活较劲,在疲惫中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向记忆的上游泅渡,那是灵魂的憩园。我反复回味童年的时光,以致于某一天读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句时为之一动:“别让命运夺走你曾有的童年/这一不可名状的对神性的忠诚/即使困难身陷囹圄默默地沉沦/童年也在冥冥中照看着他,直至他告别人生。”我记得祖母牵着我在江边散步,艳丽的夕阳,漫游的云朵,一万朵野花走进了我的童年。对一个人而言,生命之初的简单和赤诚也许是最美丽的。在闷热的夏夜,祖母用蒲扇为我驱赶蚊子,讲着童话哄我睡觉,多年之后,我记忆中祖母灰暗的眼神真像头上渐渐暗去的星光。
作为祖母最亲近的人,祖父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面容,这种想象总是让我很累。而祖母,她是以一颗残缺的心度过了一万多个残缺的白天和夜晚。她一定在梦中常常与归来的祖父相见,而生活,却不能在梦中停留,她的心一定很苦,而当年的我们却懵懂无知。风烛残年,当死亡阴影渐渐来临,一个年迈的人她内心的无助是无法通过外界来缓解的。她抓住的每一件物体不是黄金,是稻草。我记得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的祭祖,祖母总是细心地准备很多纸钱,在飘飞的纸灰中,她笃信这些黑蝴蝶能给天国的亲人带去平安和问候。这种简单而陈旧的仪式给黄昏心境的老人带来了多少慰籍和苍凉。三十多年,生活在她内心加深了孤寂的颜色,留给她脸上更多的皱纹和瞳仁深处的阴影。时间的重量压缩着她已近干涸的生命。更多的时候,活着就是一次一次攒够勇气与死亡告别。如果简化生命中的种种细节,人的一生凸现出来的只有两个主题:生与死。两个极限,生的不可选择性让我们失去追究的可能,那么,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面对死了。在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白纸,透过白纸可以看见生与死的相视而笑,我逐渐理解了祖母的一颗柔韧的心,是如何承受了生与死的重量。她也许只是凭借一个朴素而简单的信念活着,但这种活着掺杂着多少叹息和泪水。我记得祖母更老时,很少有沉睡的时候,总是容易被惊醒或醒来,她脆弱的神经已支撑不住纷至沓来的疲惫,一次次的较量导致一次次内心的瓦解。在很多个凌晨,我总能听见祖母的脚步在楼上走动。沉重而拖沓。
这是一种与时间赛跑而倦怠的声音。在漫长的黑夜过后,她又看见清晨的书页在打开,页码在增加,她感到了垂暮。现在我也渐渐明白,三十多年,祖母是将她曾经无可寄托的爱都交给了我们,作为生命中最本质的阳光,爱抵御了生活中的众多阴影。
五年了。我以为自己真的淡忘了这一切,像局外人一样冷眼检视着内心。生活中有多少东西需要忘却需要置之不理啊。
纷乱的现实磨损了一颗敏感的心。然而,总有一些东西像水底的石头,像不期而遇的秋风秋雨,在记忆中硌得让人生疼。因为家已在千里之外,回家是一种奢侈的事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就感到一个年代向我扑来,那么多的日子和旧事都涌向我,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寻找着对应。这是祖母和我生活过的土地,如今她长眠在这里。她的微笑还在镜框中,就像她不曾更改的爱和关怀。在老家的夜里,我再也听不到楼上祖母走动的声音了,她把家搬到了天上,和我们有了距离。祖母的墓地在离家三里左右的一座山上。每年除夕的下午,我们都要去看她。那是一片民间墓地,祖父三十多年前就在那里等她。家族的许多先人也在那里。这样祖母也就不孤单了。风摇曳着坟上白发一样的衰草,我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吸,从不曾忘却的记忆中传来,在这片宁静的墓地,埋藏着多少不平静的记忆和灵魂。
我知道我也会老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遗忘这一切。或者,像对待日常事件一样面对这段记忆。这段回忆在茫茫人海间维护着我的内心的一份柔情,但生活总是拒绝着阴影。如果遗忘的一天真的到来,也许,那就是时间的痕迹了。
就让往事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