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精典·当代卷

第十节 回家的滋味

　　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家就是一枚很清亮、很温馨的果实；它让你心存感激，也让你满怀希望。特别是那些飘零在外的异乡人，不论身在何方，也不论彼时彼刻的心情怎样，只要一想起这枚果实，他们血脉里那种沉默已久的情愫，就会迅速沸腾起来，并刹那间传遍了全身。

这就是一种谁也理不清，谁也抹不去的家园情结啊。

茫茫宇宙，浩瀚人生，能够让我们缱绻难忘的当然是家。假如你是一个飘离在外的游子，寂寞与悲苦紧紧缠绕着你，各种磨难让你九死一生。在饱尝了人间的万般辛酸苦辣之后，你突然回到了家。母亲的慈爱，妻子的温存，兄弟姐妹间那种相敬相爱的亲情，使你那颗破碎的心，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寄托。

这时候，你会想些什么呢？也许你会因百感交集而泪流满面；也许你会因感悟深彻而沉默无言。但我觉得，不管你曾拥有怎样的幸与不幸，也不管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碌碌无为，对于家，你都会一样地心怀崇敬与感激。因为，在这个慈爱、宽厚、温存的港湾里，所有飘泊者的灵魂都得到了安歇。

近些年，现代都市里的一些宾馆和大酒店，喜欢用“宾至如归”的承诺，来慰藉那些出门在外的疲惫心灵，他们竭力营造一种温馨、宁静、舒适的高雅环境，试图让每一个来这里投宿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能够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这自然是经营者非常高明的攒钱手段和策略——它既能赢得顾客的信赖和赞誉，又能让顾客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钱，从而取得十分可观的经济效益。对这种商业行为的进一步探讨，不在本文的旨趣之内，但透过经营者的那种良苦用心，我们却能够约略感受到其中所隐含的深厚历史文化底蕴。古老的中国是一片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国土，对于家有着非常特殊的理解和感情。那些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不论飘泊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他们对祖国、对故园的眷恋之情，都是异常深厚的。许多背井离乡的人，总要怀揣一包家乡的泥土，以此来寄托那种对祖国、对故园永远挥之不去的深深相思；一些长期客居海外的游子，当他们听到了来自祖国的乡音，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还有一些身死异国他乡，他们的亡灵也会沿着去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园。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对生死都看得很淡的人。她并不懂得那些高深莫测的生命哲学，对什么落叶归根的道理，似乎也没有多少特别的理解。她只是凭着自己对家乡，对故土的一种深厚、朴素的感情，而终于成为了一枚归根的落叶。记得那是一九七八年深秋的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我来新疆生活已经三十年，也该回到老家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尸骨离祖坟太远哪。当时听母亲说这些，心里难免沉甸甸的。心想母亲真的已经老了，她想回家乡安度晚年，我们做儿女的应该想方设法，尽量满足她的心愿才是。一九八九年的一个春夜，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枚飘零在外三十年的落叶，终于安息在故园青青的山岗上。当我万里迢迢赶回老家时，母亲的灵柩已经安葬。站在母亲坟前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当年她临走时的那份心情。在她的心里，落叶归根的思想原来也是这般深，这般重啊！

在这里，家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意义。它不仅是我们躲避风雨的港湾，也不仅是灵魂最后栖息的居所，它更是生命最初的源头。

当一粒随风飘落的种子，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驻足的时候，它惟一的选择就是怎样活着。也许它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蓬勃的生机展示着生命的华采；也许它会跌落荒原，成为一个永不发芽的神话——人们很快便忘记了它的存在，世界在它的记忆里也只是一个空灵的幻梦。但无论怎样，它们的命运从本质上看都是相同的。它们成为了异乡人，而无法真正回到生命的源头，它们仰望的天空，没有家乡父老朴素的乡音。它们只能面对异地的山水，空嗟一腔幽怨……从这个意义上看，回家其实也就是把自己的根，把所有的枝、叶都朝向生命的源头。

有一年春节快要来临之际，母亲从江南老家寄来快信，要我回家团聚。说已经有好些年没见面了，挺想念的。再说她的年岁已大，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趁她还健在，希望我多回家去看看她。还说她已特意为我准备了许多好吃的，都是些纯纯的家乡风味。想到这些年自己为了工作和事业而放弃了回家探亲，真是太不应该了。回到故乡的母亲，心里虽然有了归根的踏实感，但由于没有子女在身边，却多了层深深的相思。我知道，她的心里是万般孤独的。于是我便日夜兼程地往回赶路……春节期间，铁路上客运量很大，从西北边陲伊宁，回到东南形胜的杭州，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时间。记得到家时已是深夜，母亲等了又等，望了又望，团圆的饭菜也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我看见母亲老态龙钟的眼窝里，浸满了泪花。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和爱啊，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真、更美？那一刻，我从母亲的泪花里，读出了家的深义，也从回家的历程中，感悟了艰难的人生。

我曾经也经历过无家可归的滋味。

那一年初春，当我痛苦地接受了与她分手的事实后，家便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概念。伫立在清冷的风中，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拨儿一拨儿地从身边匆匆走过，心中便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痛。此刻，家之于我只能是一声沉沉的叹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从这种恶劣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回家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来自大地深处；真不该让那些流浪者的善良灵魂无家可归啊！纵然地老天荒，也要让所有灵魂栖息的居所，都发出最后的祥光。就这样，我在悲欣交集的飘泊中，一步步走向真实，并在五月明媚的阳光里，渐渐走向澄明。我知道，回家滋味是感受不尽的，就像世界上悬挂着的万千种果实，谁能尽享其甘，尽解其味呢？

回家，实际上就是一枚果实回到一棵树的源头。在高悬的美丽中，它正在朝我们尽吐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