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精典·当代卷

第九节 灯下看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有时候总觉得，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星期与上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区别。新年与旧年之间，无非花开花落而已。可是你如果蓦然回首，遥望远处，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那变化之大，简直使人不敢相信。

我倒不是不敢相信岁月的苍老，也不是不敢相信生命的流速。

我从小就居住在医院的宿舍里，对于生命的新陈代谢早就有所感知。以后又学医，也做过几年医生，曾经亲手接出新的生命，也曾经亲手送走过停止跳动的心脏。对于我，时间的变化不是奇迹。十八岁对比二十八岁、对比三十八岁乃至对比八十八岁，都不能让我感到震惊。常常令我不敢相信的是沉浸在生命外表之下的某些变化。

就说看信这件事情吧。我是从来都喜欢看信的。小时候，与宿舍大院的小朋友天天在一起玩耍，可我还是很乐意大家给我写信，半夜里塞进我家门缝的信总是让我欣喜若狂。青少年时期，对于来信的盼望简直有一些病态了。觉得只有经常收到来信的人才不算一个小孩子了。那时候，同学之间的信，写的都是大家知道的班级里的事情，却是尽量地使用形容词，无中生有地发感叹，纸上谈兵说理想，把信写得长长的。班级上有同学转学了，从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就开始等待他的来信。暑假外出旅行，与其他游客萍水相逢，搭讪过几句话，就互相留下地址，回去后就焦急地等待着来信。上了大学和分配了工作之后，那信简直满天飞，一天收到好几封。我有一只随身的木箱子，最初离开家门，装的是我的日常用品。到了当医生的时候，已经是专门收藏信件的了。信件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涨满我的木箱。挑选某一个休息日，坐在窗前，打开木箱的锁，一封一封地看信，并不亲密的女同学会写充满亲密词语的信，老实巴交的男孩子们表示爱慕的信一般都热烈而莽撞，平时殷勤的男孩子，信上却木讷了。我看着这样的一些信件，慢慢吃着饼干，不时被这些信件逗得发笑，心里氤氲着一团温暖的轻松的回忆之云，这总是人生最有趣的时光之一。

这么说着，日子还是在一天一天地过去。来信也还是不断地有。转眼就是现在了。现在我的信可不算少。几乎每天都有，有的时候多得塞满了一只大大的信箱。只要我在家里的日产，我每天都是在晚上拆看信件。现在我看信的速度很快了。

而且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表情的。世界上并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可以使我惊奇的事情。一堆信件在面前，一盏落地灯在侧面，我身后的白墙上，映出我晃动的脑袋。脑袋晃一晃，一封信就看完了。很快地，信件被我分门别类地分拣成堆：读者来信，约稿信，朋友来信和暂时不用看的信。什么信是暂时不用看的呢？折叠得花里胡哨的信，折叠得大于信封很难抽出来的信，浆糊涂得很糟糕，将信与信封粘连得一塌糊涂的信，故意用毛边纸用毛笔写的信，选用非常有情调的彩色信笺的信。我认为以上种种来信的写信人要么是太古怪，要么太幼稚，要么是装腔作势，要么是心智不全。这样一些来信，都被收集在一处，积累起来，我会另外找一个时间再看一看的。再看信的时候，信的内容因为相隔时日长久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我是在琢磨人了。我在琢磨和印证我对于他人的判断和把握。我这已经是在工作了，是写作的一部分了。这种时候我冷静而客观还经常是刻薄的。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于来信的态度，倒是吃了不小的一惊。我想我是老练了还是成熟了还是在衰老呢？于是，一种沧桑感便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