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是怎么绿了的,满了的,谁也说不上来。
好像昨天还是一片寂寞的灰白,望过去眼睛发木、心就空了的那种灰白一直混沌到天涯;好像今早晨还只有一两粒小草拱破荒漠的地面,怯怯地露出针尖似的绿芽芽,料峭的风一吹又缩回去,远非“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观;好像刚才那啄破蛋壳的鸟儿的羽毛般的树叶儿,还被柔柔的阳光舔着,黄嫩嫩、湿淋淋地抖不开。一转身的工夫,一切全绿了,绿在到处流,在往远处铺,往高里垛。漫长的冬天留下的灰烬、废墟,以及那遍地盐碱屑的残雪,都给这绿轻轻地吞掉了。
一场撼人心魄的绿风暴卷过,可没人注意到。
满眼染着绿,满心漾着绿,这时候在鲁北平原上走,真幸福!
树是这个舞台的主角。它们有千人之众,万人之众,黑压压地呆在远处的河岸上,就那么默默无语地呆着,听不见它们说笑,也听不见它们悲叹,颇似一些承受着重负又无抱怨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大路上有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三一团,五一伙,呼呼啦啦,杂杂沓沓,如同下地割麦子的汉子,好不容易盼个好收成,勤劳的汉子们步子显得急切而又轻快。早有几株树蹲在地头上了,像是有经验的庄稼把式,点燃纸烟,舒徐地吐一口,乳白的烟雾裹住了它们,它们久久地对着金黄的麦田出神,阴郁的脸上慢慢现出亮色。井台旁,天真烂漫的少女似的小树们却只顾忘情地耍闹,你弯腰扯一扯我的裙裾,我扬手拂一拂你的长发,嘻嘻哈哈,前仰后合,透明的阳光丁丁当当飘荡在它们周围,青春的气息又浓了几分。这时,顺着水渠过来数名“醉汉”——它们到底是饮酒而醉还是被麦香熏醉的?——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不出百十米,身后就尾随上一溜儿树秧子——好像是来地里捡麦穗的孩子,一边看热闹,一边拍着小巴掌起哄……在村里,到处也能见到树们的身影,就在那一家家栅栏门的小院里,在那院子当央或者窗台前或者南墙根儿。它其实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小院的主人是这么看的——是家里爱哼小调的人,虽然有时调子过于低沉,但有了它小院才有生气。他们这样相依为命地度日,谁也离不开谁,如果哪一棵遭了雷击或是砍伐,主人会好多日子很难过,很冷清。大门口一侧的树则仿佛一位大嫂在焦虑地翘首眺望,念叨外出打工的孩子咋还不回返;或者二三个正隔着街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而村头那株磨光了皮毛、树干糟出洞穴的老树,是村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者,村人都把它当成老爷爷,它经历过多少风和雨,它已经不轻易发火,它感到了孤独,每天撩着胡须眯着眼看着村子的变迁,回味着早年的事情……到了盛夏,受了充沛的雨水的滋润,绿在膨胀,平原深陷在无边的绿里。一块一块青纱帐田、稻谷田拥挤着,简直插不下一根别的颜色的针管,广阔的天空却为树们所独有,它们柔软的手帕挥动起来就像大朵大朵的云絮在自由地舒卷,这是它们很抒情的时候;而当它们憋着一股劲使不出,狂躁不已,痛不欲生的时候,万丈巨澜平地掀起,翻江倒海,喷溅翠玉的泡沫拍打天壁,凄厉的涛声如同群狮的怒吼,又恰似隆隆雷霆滚过头顶。如此雄浑、深沉,这平原的粗重的呼吸。满世界只有这一个声音,那丝丝叹息、缕缕哀号都淹没在里面了。这时候平原呈现出一种悲壮的大美,令人敬畏。你看,这尽情地燃烧着生命的绿色烈焰依然熊熊不熄,它们永远不会熄灭,你不能想象它们会熄灭,没有了它们,平原就躺倒在地,倒退到那片死寂,那是多么可怕!
啊,平原,站立着!
可是,谁想得到,这块土地异常贫瘠,盐碱很重,地下的水苦咸苦咸,好多娇贵的树木都在这儿存活不下去,就是它们,身上也多凸起一个个丑陋的瘤包,或者梢头往往过早地枯干,叶脉里的液汁也比别处的苦涩。但是它们却不逃奔他乡(想趁夜晚开小差的一小帮,进进退退,黎明前又回到了原位),它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繁衍生息,在这儿快乐、忧愁、挣扎、抗争、绝望、希望着,一代一代在这儿根猛往深里扎,去吮吸那苦咸苦咸的养分,这特殊的养分化为它们体内不竭的热血,使它们的骨头变硬。我在一条被冲毁的河岸上见到这样三棵树,它们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出来,一半以上的已经绷断,那剩下的就更加狠命地抓住泥土,像鹰的铁爪,又有点颤抖,甚至不敢喘口气,这样保证着巨大的树冠继续伸向高空,在云里完成它们的绝唱!
平原是树的苦难。
树是平原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