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梅也许知道

第二章 城里的月光

　　1

　　这是纪朵朵第一次坐火车。

　　候车大厅里的人太多，纪朵朵和妈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纪朵朵拿出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让妈妈坐了下来，自己却蹲下来，轻轻地靠在包裹上。

　　“朵朵，坐在包裹上吧，蹲久了腿会酸疼。”妈妈说。

　　纪朵朵也想坐在包裹上，可是，她不能这样，因为包裹里有她心爱的画板、画笔和画，她害怕坐坏了。

　　前些天，纪朵朵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除了收拾好要穿的衣服和要用的文具，还特意把画板和画笔放进了包裹里。还有那些画有家乡的山的画，画有家乡的长江的画，画有家乡的花草的画，以及那些人物漫画，纪朵朵也一并把它们装进了包裹里。

　　检票时间到了。随着长长的人龙，纪朵朵和妈妈进了检票口，抬着沉重的包裹，走过长长的站台，找到了属于她们的车厢。

　　纪朵朵是第一次坐火车。

　　纪朵朵坐在靠车窗位置，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窗外的风景：时而是高高的山，时而是长长的隧道，时而是层层的梯田，时而是蜿蜒的长江……

　　列车一直前行，离纪朵朵的家乡，越来越远。妈妈说，坐五个小时的车，便能到大城市里。纪朵朵将在城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爸爸妈妈还给她找了一所中学，让她在那里上学。

　　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纪朵朵有一些期待，也有一些害怕。

　　刚到大城市里，纪朵朵很不习惯。大城市里，没有故乡那熟悉的山与水、人与物，冰冷的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仿佛隔断了人与人之间的那份亲与热。

　　夜晚，纪朵朵坐在窗前，任月光洒满一身。城里的月光，不够温柔，不够和软。而家乡的月光，一直是纪朵朵所喜欢的。月光下，有山泉流淌，有鸟语花香，有邻里的欢声笑语……

　　2

　　学校要举行手抄报比赛，要求参赛选手按规定的主题，在规定的时间内办一期手抄报。班主任秦老师对同学们说：“我们班上先搞一次手抄报比赛，然后推荐最有实力的选手去参加学校的比赛。”

　　正好是周末，纪朵朵待在出租屋里，显得有些烦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参加班上的手抄报比赛。

　　记得秦老师刚宣布班上要举行手抄报比赛的时候，同桌严语山就说：“其实啊，我们班要到学校去参加比赛的选手，相当于已经定了。秦老师还要一本正经地举行一次比赛，真是多此一举……”

　　纪朵朵不理解严语山的话。严语山说：“你刚来我们班，不了解情况。我们班有一个绘画天才——朱小天，她得过全国性的大奖呢。手抄报比赛，其实不就是比赛绘画吗？绘画功夫好，手抄报自然就漂亮……”

　　纪朵朵也喜欢绘画。纪朵朵的爷爷是木匠，也是漆匠，他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替人家做嫁妆，漆嫁妆。爷爷会把那些做得结实耐用的嫁妆漆得油亮油亮，还会用各种颜色漆，画出各种漂亮的画：山、水、花、鸟、虫、鱼、胖娃娃、古典美女……纪朵朵从小就喜欢看爷爷画画，爷爷也总是一边画，一边把自己的绘画经验教给纪朵朵。纪朵朵便迷上了绘画，铅笔、钢笔、蜡笔、水彩笔……都成了纪朵朵的绘画工具。

　　后来，纪朵朵所在的山村小学里，来了一个从美术学院毕业的美术老师，他教会了纪朵朵用颜料调出多样的色彩，教给了纪朵朵更多的绘画知识。再后来，纪朵朵虽然升入初中了，但她依旧喜欢绘画。

　　爷爷给纪朵朵做了一个画板，可以开合，可以伸缩，可以装下好多画笔，可以调整到纪朵朵需要的大小，可以把画纸夹住不卷角。纪朵朵把这个画板也带到了城里。

　　纪朵朵很想参加班上的手抄报比赛，但是，她想到了严语山说的话，想到那个获过全国性绘画大奖的朱小天，她犹豫了。自己一个乡下姑娘进城，在那些城里长大的同学面前，真的只能算是一个灰姑娘，一只丑小鸭。纪朵朵害怕了，她在乡村初中的时候，没有参加过绘画比赛，当然也就没有获得过相关的奖励了。

　　纪朵朵躺在床上，望着有些发黑的天花板。爸爸妈妈租来的这套房子，在一栋即将拆迁的老楼里，本来应该是一室一厅的小套房，被主人硬生生地隔成了很小很小的两室一厅。纪朵朵住的这一间，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书桌。然而，纪朵朵已经很满足了，这里毕竟是大城市，毕竟叫楼房，比起乡下的破瓦房，真的结实多了，至少，它不怕风吹雨打。住在乡下的房子里，每逢刮大风下暴雨，纪朵朵总是缩在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因为，她害怕大风刮走了房盖，害怕暴雨冲垮了土墙。

　　天花板上，一块白，一块黑，很不规则，看着看着，仿佛看到了一些依稀的图案：像天鹅，像猫咪，像兔子，像爷爷的背影，像妈妈的笑脸……

　　深夜，月光洒进窗户，洒在纪朵朵的床上。城里的月光，惨白，冰冷，让纪朵朵心里一颤：这样大的城市里，有一个能容得下自己的角落么？

　　纪朵朵从床底下拿出画板，一张一张地看着里面的画：这一张，画的是老家后面的那座山，很高很高；这一张，画的是老家的长江，江里还有一叶扁舟，很小很小；这一张，画的是自家屋后的映山红，一簇簇，一朵朵，很艳很艳……纪朵朵在这些画里，找到了温暖。

　　纪朵朵从画板的夹层里拿出一张画纸，正好和老师规定的手抄报的大小一致——八开。纪朵朵的画纸，是她在小学时的美术老师从城里买来送给她的，她很节约，从来不浪费每一张画纸。纪朵朵拿出画笔，她有着强烈的绘画欲望，真想立刻就画呀，画3

　　教室的后面，贴着十二张手抄报，每一张都做得非常精致，都是冲着班上的冠军而来。

　　朱小天当然也参加比赛了。朱小天特意站在纪朵朵的手抄报面前，大声地说：“哟，山里头来的人还真是不一样啊，画的都是山山水水，还美其名曰‘月华如水’。不过，这些东西，在我们这大城市里，连狗屁都不如，已经严重out了！”

　　听了朱小天的话，纪朵朵咬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朱小天，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严语山打抱不平了，“纪朵朵画的月光，也挺不错的呀，似水的月华，意境挺深远的。”

　　朱小天斜了严语山一眼，说：“哟嗬，英雄救美了？”

　　严语山没有理朱小天，他对纪朵朵说：“别理她，她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什么什么，你说我吐不出什么？”朱小天冲着严语山大吼起来。

　　“我说，你的嘴里吐出了象牙。”严语山说，“这样总算行了吧？”

　　朱小天很无语，虽然很是愤愤不平，但也没再说什么。

　　秦老师请来学校的两位美术老师，还有学校绘画课外小组的出心中的梦想，画出美好的未来……

　　纪朵朵决定，好好地做一张手抄报，参加班上比赛。她还暗下决心：一定要夺得班级比赛的冠军，参加学校的手抄报比赛。

　　优秀成员，组成评审小组，对班上的这十二张手抄报进行评比。

　　最后，大家把目光锁定在两张手抄报上：一张是朱小天的，一张是纪朵朵的。

　　这时候的朱小天，一双瞪得圆圆的眼睛，直刺纪朵朵，好像在说：“你怎么可以和我争？”

　　纪朵朵低着头，没有说话。严语山小声说：“这下有好戏看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赢，杀一杀她的威风。”

　　“朱小天这张，不管是插画还是文字，都透着强烈的时尚气息，是一张很难得的好报。”一位美术老师说，“纪朵朵这张报，文字与插画都回归自然，宁静，优美，真的是月华如水啊，与朱小天那张相比，更胜一筹。”

　　另一位美术老师说：“两张都非常好，但我更喜欢纪朵朵这张《月华如水》，因为它更贴近生活。”

　　纪朵朵拿到了班级手抄报比赛的冠军，秦老师发给她的奖品是一本人物漫画书和一盒颜料，这是纪朵朵非常喜欢的奖品。

　　为了让纪朵朵在学校的手抄报比赛中取得好成绩，秦老师对朱小天说：“朱小天，你的绘画功底很不错，做的手抄报也很有创意，在学校比赛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要多帮助纪朵朵，多交流思想，交流绘画技巧，交流设计方案等等，争取让纪朵朵为班级争光……”

　　朱小天表面上答应了秦老师的要求，暗地里却小声嘀咕：“纪朵朵这么了不起，还需要我帮忙？我巴不得她在学校的比赛中出丑……”

　　因为学校的手抄报比赛是当场宣布主题，并且要求选手在规定的时间内独立完成，所以，纪朵朵便需要查阅许多资料，积累许多素材，设想多种可能会出现的主题，自创多种设计方案，希望在比赛的时候，做到胸有成竹。

　　然而，查阅这些资料，都需要借助于互联网，纪朵朵的爸爸妈妈以贩菜为生，能供女儿在城里读书已经很不错了，根本就不可能为纪朵朵添置一台电脑。

　　秦老师知道纪朵朵没有电脑后，就对朱小天说：“你不是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吗？你和纪朵朵一起，查一查相关的资料，好好研究一下。”

　　碍于秦老师的情面，朱小天把她的笔记本电脑带来了，她大声说：“我们家有三台电脑，爸爸一台，妈妈一台，我一台。我那台笔记本小巧玲珑，功能齐全，无线上网速度也快。”

　　午休的时候，朱小天把笔记本电脑拿到纪朵朵面前，说：“看在秦老师的面子上，我把笔记本电脑带来了，你自己用吧。”

　　纪朵朵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课桌上，但是，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打开它。纪朵朵在乡村初中的时候，电脑室里的台式电脑，是三人共用一台，电脑老师害怕同学们把电脑弄坏了，总是不让他们碰。虽然上了一年的电脑课，但纪朵朵还是没学到多少电脑知识。现在，纪朵朵面对的是一台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笔记本电脑，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按啊，一按就开机了。”朱小天大声说。

　　纪朵朵随便按了一个键，朱小天大喊起来：“喂，乱按什么啊！按坏了你赔得起吗？好几千块钱呢！”

　　纪朵朵的手颤抖着，不敢再碰朱小天的笔记本电脑。

　　“哼，本来，我从来不让别人碰我的笔记本，看在秦老师的面子上，我才让你碰一下，没想到，你存心要给我弄坏。”朱小天说，“不会用电脑的乡下人，你就省省吧，弄坏了，你赔得起吗？值好几千块钱呢！”

　　纪朵朵再也没有碰过朱小天的笔记本电脑。

　　严语山把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带到了学校，递给纪朵朵，说：“拿去用吧，无线上网的，在哪里都能上网。”

　　“在我家里，也可以上网吗？”纪朵朵问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是的，在这个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能上网。”严语山说完，又亲自教纪朵朵如何打开网页，如何用最简单的拼音输入法打字，如何存图片，如何收藏网页等等。

　　纪朵朵把严语山的笔记本带回了家里，她通过网络，查找到了她所需要的设计方案、图片、文字等资料。

　　纪朵朵信心百倍地参加了学校的手抄报比赛。这次手抄报比赛的主题是“人与大自然”，纪朵朵用她那纯朴的图画、纯朴的文字、纯朴的设计，再加上纯朴的月光，表达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念，最终获得了本次大赛的冠军。

　　乡村的月光，又一次走进了纪朵朵的作品里，还帮助纪朵朵获得了冠军。

　　获得冠军的那个晚上，城里的月光，皎洁，明亮，似轻纱，似流水……纪朵朵第一次觉得，城里的月光也那么美好。

　　4

　　朱小天的手机失踪了。

　　朱小天便质问纪朵朵：“你是不是因为笔记本的事情在报复我？你把我的手机藏到哪里去了？”

　　面对朱小天的质问，纪朵朵没有说话，也许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她认为沉默是最好的反击。

　　又过了一天，朱小天的手机还是没有找到。朱小天指着纪朵朵的鼻子说：“乡巴佬，你没见过手机是吧？我施舍一点钱给你，买个玩具手机玩一玩，行吧？”

　　听了朱小天的话，纪朵朵哭了。从小，爷爷就教育纪朵朵：“朵朵啊，我们虽然穷，但一定要穷得有骨气，可不能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爷爷靠做嫁妆漆嫁妆挣钱，虽然不多，但也能挺起胸膛做人。”

　　“你以为你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同学们就会同情你？”朱小天说，“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必须把我的手机交出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纪朵朵哭，并不全是哭朱小天误会她。纪朵朵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只是，这些天以来，纪朵朵的心情都特别糟糕，因为，纪朵朵的家里失火了。纪朵朵家租用的这套房子，因电路严重老化而起火，烧掉了爸爸妈妈卧室里所有的东西，幸亏抢救及时，另外房间里的东西还没有被烧掉。烧掉的这些东西虽然不多也不太值钱，但对纪朵朵家来说，如果要重新购买，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懂事的纪朵朵理解爸爸妈妈的苦，她悄悄地把早餐钱省下，她要节约钱，买家里需要的用品。

　　现在，朱小天又一口咬定是纪朵朵偷了她的手机，那架势，仿佛非要纪朵朵还她手机，她才肯罢休。纪朵朵哪里有钱买手机呀，所以，她急得哭了。

　　朱小天丢失手机的事情，传到了秦老师的耳朵里。秦老师找朱小天和纪朵朵谈话。朱小天说：“我敢肯定是纪朵朵偷了我的手机。那天课间，我从外面回到教室，发现她盯着我放在桌肚里的手机看，中午的时候，我的手机就不见了。”

　　秦老师对纪朵朵说：“纪朵朵，如果你拿了朱小天的手机，只要还给了她，也就还是好学生。如果你没拿，我想我们是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的……”

　　“我……”纪朵朵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严语山确定纪朵朵没有拿朱小天的手机，同桌这些日子以来，纪朵朵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他相信，纪朵朵绝对做不出这种偷拿别人东西的事情来。严语山对纪朵朵说：“不要理她！她明摆着就是嫉妒你！你没有拿她的手机，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把你怎么样。秦老师是很公正的，我相信她会替你把事情弄明白。”

　　晚上，纪朵朵坐在窗前，月光洒进来，洒在纪朵朵的小书桌上，洒在纪朵朵的身上……纪朵朵感觉到，城里的月光，冰冷，刺骨。而家乡的月光，是那样的温柔，是那样的和软……

　　第二天一到校，朱小天又逼着纪朵朵把手机还给她。纪朵朵把脸埋进书里，没有说话。朱小天不依不饶地说：“把脸埋进书里？没脸见人了吧？乡巴佬，小偷！”

　　“小天，小天，朱小天……”一个老奶奶在教室门口喊着朱小天。正当朱小天感到惊异的时候，老奶奶举着一个手机喊道：

　　“小天，你把手机忘在家里了，我给你送过来……”

　　“奶奶，谁叫你多管闲事！”朱小天冲着老奶奶大吼。

　　“我把手机给你送来了，你却不知好歹，死丫头！”老奶奶走进教室，把手机放在朱小天的课桌上。

　　老奶奶走了。朱小天把手机重重地塞进了桌肚里，便阴着脸，不再说话。

　　5

　　城里的月光，惨淡，冰凉。纪朵朵站在阳台上，看着月光笼罩下的高楼大厦，看着那些在月光下闪烁着的霓虹灯，看着霓虹灯下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她又想到了乡下的月光。这样的夜晚，遥远的故乡的村庄，一定是静谧而美好的。乡下的月光，洒在纪朵朵身上的时候，她会感到无限的舒适与安宁，她会深深地吸一口气，把夹着泥土味的花香，把乡村的味道，深深地吸进心里，然后，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弥散着乡村的味道……

　　在菜市场收拾蔬菜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家。纪朵朵准备去菜市场看爸爸妈妈，她经过休闲广场的时候，碰上了朱小天。朱小天抱着一只绒布熊，坐在一张躺椅上。朱小天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月光与灯光的交汇，让朱小天的眼角闪闪发光。噢，朱小天流泪了。

　　一向傲慢不讲理的朱小天，也会流泪吗？

　　纪朵朵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巾，放在躺椅上，便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又是一个月光洒满城市里每一个角落的夜晚，纪朵朵坐在书桌旁，打开了一张贺卡，上面写着：朵朵，祝你生日快乐！原谅我以前所做的一切，我们永远都要做好朋友。落款是“朱小天”。

　　此刻，纪朵朵分明感受到了城里月光的温暖。

　　纪朵朵打开画板，在月光下，任画笔在画纸上挥洒，她要画一幅画送给朱小天，画的题目是——“城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