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硕士王凡卓是1999年9月来到北京大学读研究生的,他的经济学学士是在哈市东北农业大学获得的,当时学的不是文学专业,而是金融学。1995年东北农大扩招,而学校的住宿条件有限,不得已的情况下,每个宿舍都增加了一个铺位,由原来的八人一屋变成九人一屋。当然,这种拥挤的现象也在逐年起着变化:大二时就恢复了八人一屋,大三时有几个搞副业的同学在外租房住,宿舍里常驻人口保持在5至6人;到了大四,就剩下施强、罗立弓和王凡卓三个人坚守阵地了,他们就住在二号楼207室。这二层中唯一一间带阳台的屋子是由走廊间壁而成的,冬冷夏凉。向阳的落地门窗虽也可挡风雨遮阳光,屋里的壁墙还是阴翳、破败、潮湿、发霉,显出年久失修的灰暗与颓唐。三兄弟各占一床二位,空出的一上下铺用来堆砌杂物,或招待流动人员和外来人口,闭塞的空间也因人丁稀少而变得阔绰有余了。
1998年下半年,大四的生活一切好像都按部就班,课业虽然并未结束,但兄弟们似乎都各自有了主意,忙活着或不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小帅哥施强可谓三个人中最务正业的了,他每天都要去期货公司走一趟,看看牛市或熊市股票行情,顾问或经纪期货订单生意。出门前,施强好一顿拾掇自己本已很酷的外形,黑亮的板寸短发被他梳洗得支楞挺立;富于象征性的银灰色衬衫配宽松休闲裤,锃亮的高档皮鞋里显露一带雪白的棉袜;最有个性的当属古铜色的面庞上戴着一副茶色宽边小方形墨镜,遮蔽住他那双极富魅力和沧桑感的炯炯眼睛,让女孩无法抗拒的忧郁眼神正是施强优雅风度的诠释名片。
施强最好的朋友宫丕良也是一个超级帅哥,是207室的流动人口。宫丕良身材与施强相当,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眼含秋水,唇似涂朱,风流绝代有洁癖,极其性感无色胆,堪称女孩心中当之无愧的白马王子。要是古铜色帅哥施强和白马王子宫丕良攀肩站在中央大街上,定会频频引来无数回首顾盼的粉面秋波,他俩是青春女孩的杀手锏,将毫无疑问地给冰城所有水做的骨肉造成致命伤害。
与这两个酷哥相比,罗立弓对女性显然不具如此勾魂摄魄的能力,尽管他也宛若西湖处子般俊秀异常。罗立弓海拔1820毫米,身体修长瘦削如尖峰笔杆,走起路来体态前倾若倒,双腿颠顿似跪,好似前路有夺目黄金欲拣,又像一个加长版周扒皮探夜偷鸡。罗立弓不但在207室最高,也是他们班上最高的人,但他的篮球球技很是一般,偶尔也打羽毛球和排球。平时爱看武侠大书,喜玩电脑游戏,说话带鸡西方言,含混稚朴,谈吐风趣幽默,其智慧有时也令王凡卓咋舌刮目。有一次,王凡卓读书时卖弄出一上联:“树大招风风撼树。”罗立弓把头从床帘里钻出来,仙儿地对出了下联:“人望名高名伤人。”声律谨饬,对仗工稳,且含机锋,使王凡卓立马拜倒在罗立弓脚下,不敢再谈备考北大中文研究生的事了。罗立弓望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王凡卓,面若桃花般笑说:“想必四哥深夜苦读,感到腰酸臂累了,要我用脚帮你按摩一下紧张的肌肉才趴下的吧。”于是将大脚踏上王凡卓的背。施强刚从主楼开完寝室长会回来,见状笑道:“萝卜哥哥的脚皮太厚太硬,不如我底温柔,还是让我代劳帮四哥放松痉挛的肌肉吧。”于是施强也脱鞋来踩王凡卓几脚。王凡卓感慨地说:“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所崇拜的偶像吗?踩在巨人的肩头,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三兄弟都笑了,畅快地聊了起来。
夜风吹开了阳台的窗户,夜空中璧月初晴,黛云远淡。临离别,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施强、罗立弓、王凡卓三兄弟喝着哈啤,酒意微醺,谈着学外贸的大哥金中月到重庆养牦牛的事;谈着老二下嫁给打工的湘妹的事;谈着老三一改前飙,不再颓废地哼唱郑钧式的堕落曲调,而是踏实务业要买房子的事;谈着老任新找一女友和伙挤牛奶的事;谈着老魏去上海取经做盗版生意的事;谈着老幺用糖拌面粉炸吃蟑螂的事……施强说:“宫丕良根本就不该在大二时就支持老二开那个没挣着多少钱的破台球厅,否则也会有更多的时间给四哥踩背按摩不致于让他青春有悔了。”罗立弓说:“老幺不该和四哥打完架后一声不吭就叛逃了我们207室充当了可悲的叛徒,四哥也不该花九百大元请客送礼来对待这么一个极为不懂事的孩子。”王凡卓无奈地翻开自己写的《后悔青春》,凄凉地说:“用三个字概括是——非人类!”施强说:“用两个字概括是——畜生!”罗立弓说:“用一个字是——兽!”哈哈哈……三人大笑,笑声旋转在207室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
卧谈会开累了,三兄弟就一起唱起他们都很喜欢的歌———
施强唱——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忿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
王凡卓唱——受了教训得了书经的指引现已看得透不再自困但觉有分数不再像以往那般笨抹泪痕轻快笑着行
罗立弓唱——是非有公理慎言莫冒犯别人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自信满心里休理会讽刺与质问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
三人合唱——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是错永不对真永是真任你怎说安守我本份始终相信沉默是金
但是,这三兄弟的日子却并非在沉默中一天一天地过。帅哥施强仍酷酷地去做期货,大个儿萝卜仍痴痴地研究着侠义小说,倔笔凡卓则美美地卖着第一本书《后悔青春》,苦苦地筹备着第二本书《生命贼色》。不知不觉中,冬天来了。九九年元旦吃过散伙饭后,该进行大学里最后一次结业考试。许多同学都从王凡卓这里得知了考题,但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感谢。王凡卓怀着愤恨的心情远赴北京悄无声息地“烤烟”三天,出其不意一举成功,事实上是王凡卓花了四年的勤苦修习才得“一举”。他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只告诉了他最忠诚的两个兄弟——施强和罗立弓。
初春之桃五其瓣,天之所生也;深冬之雪六其出,地之所化也。
寒假结束,哈尔滨依旧天寒地冻。在晨曦的微茫中,火车载着王凡卓从京归来。透过车窗,他看到月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寒风中守候。时间是清晨五时许,这个来接他的人就是施强!施强穿着那件厚厚的淡紫色有蓝白条的羽绒服,温和地一笑接过王凡卓手中的皮箱。
“你来多久了?”
“刚到一会儿。路上还顺利罢。”
“还行。包里有糖,你拿着吃吧。”
“是你榜上有名的喜糖吧。回去再吃吧。”
汽车在颠簸中驶往学校,王凡卓和施强在噪音里很少说话。多年后,王凡卓回忆起这件小事仍然相当感动,施强可算是他大学同学中最难忘记的朋友。在他困难的时候,施强始终乐意陪着他走。同行的时候,《沉默是金》的歌声又在心中响起——少年人,洒脱地做人;继续行,洒脱地做人。
正是: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身悠悠行路心。
四月中旬的一天,天朗气清。施强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是娅娅主持的音乐节目,此时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歌。施强是孟庭苇和张国荣的忠实fans。罗立弓又对出了王凡卓出的对子,甚为得意地说:“四哥,你写诗赞美咱班十二个女生,都是你心中各个月份盛开的玫瑰。那我问你,旺季怒放的最美的玫瑰倘要枯萎,谢落婚姻的坟墓,你会送她点啥?”王凡卓一边看古典小说《镜花缘》,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不是送北京烤鸭,就是送大印象减肥茶。”罗立弓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其奥义是不是让她注意保养抑或保持体形以迎合你心中完美的花神形象?”王凡卓合上《镜花缘》,把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吟道:“境缘不遇,营求不遂,深情牵挂,良药难医。”罗立弓把一根手指伸进嘴角,苦思良久,然后感慨地说:“美酒迷乱性,淫词摇荡心。果然如梅琴所说,文学是用文字唤起各种细微印象的感官艺术。”王凡卓抑制不住地诡谲一笑,说;“示爱者是动物,被爱者是植物。文学是为了嘲笑人们而创造出来的最好的玩具。”施强终于忍无可忍,坐在上铺批评罗立弓和王凡卓:“你二位快打住吧,别在那儿犯酸了!你们再讨论文学的话,我就往你们缸子里撒尿!”王凡卓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回答:“那我就把它当桔子水喝了!”施强作呕吐状,骂道:“王凡卓,你这个文学大流氓,无耻!”罗立弓说:“孬孬造谣,谁说四哥‘无齿’,这个‘文氓’不是有一口七上八下的牙吗?”王凡卓说:“孬孬,童言无忌嘛,我就是过个嘴瘾,你就原谅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保证,如若再犯,就让我的一颗红心变得和你的肤色一样黑!”施强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可耻文痞,别矫情了,你都是小三十的人了,就不能正经一点?”其实,施强的文学修养和写作文笔也不见得逊色于王凡卓,在施强的工作自荐书上“兴趣专长”这一栏就赫然标著“文学”二字。他对文学和音乐都有自己独到而深沉的认识。王凡卓明白这一点,所以伸手去握施强的手以示一种会心的默契。罗立弓从旁发论:“怪不得有人说,一分钟的和好要比一辈子的友情还珍贵啊!”正在这时,老幺在隔壁听到这句话,从209室跑进了207室,两颊通红(其实是被屁憋的),热泪盈眶(砂眼里揉进了秽物),紧紧地握住罗立弓的手(汤姆·鲍爱式友谊),一时竟无语凝噎(向来口拙不善言辞)。罗立弓严肃地说:“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你不说话,我们就还当你是牲口!”王凡卓重又浸淫在古典文学中不能自拔,苦吟道:“流离失所,春事谁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是灵风不满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王凡卓的《生命贼色》在大四下半学期顺利得以出版发行,这还要感谢施强帮他誉写和金中月帮他打字。施强有志气:就是有要求做成某事的气概;王凡卓有勇气:就是有敢作敢为毫不畏惧的气魄;罗立弓有点淘气,宫丕良十分帅气;而金中月有义气:就是有为朋友甘愿承担风险或牺牲自己利益的气度。单就王凡卓的这本《生命贼色》而言,其中有不少黑色和黄色的内容,而金中月还是支持、鼓励王凡卓写作、组稿,并愿意花时间和精力陪同他到山东、湖北参加笔会,签订出书合同,并处处以大哥的宽仁和朋友的仗义提醒王凡卓稳当从事。可是,金中月并没见到成书,并未分享到王凡卓作为闻名哈市的校园诗人的成功与快乐。就在王凡卓戴着先锋诗人的桂冠,顶着另类文人的光环,在报纸、电视上频频曝光的时候,金中月业已远赴巴蜀蛮乡,继续自己未竟的平凡事业。——彼阳牦牛,红太阳,壮骨粉——多么奇异绚丽的关键词语意象!这使王凡卓激越的诗情昂扬迸发,在送别金大哥的时候,吟哦成一首催人泪下的当代名诗:《我终于失去了你》,又名《没有人能像你》(2001,赵传绝唱)。这首诗歌通过抒写王凡卓对曾经感动和帮助过他的人的真心怀念与真情告白,抒发了他对真情永远和挚情无价的追述与渴盼,表达了他功成名就后依旧落寞与感伤的心绪,藉此诗性地点明“人事多错迁,与君永相望”的千古至交情意。
正是:博弈之交不终日,饮食之交不终月,势利之交不终年,惟道义之交可终身。
1999年7月27日中午,最后一个毕业离校的王凡卓,特意挑了一件黑色大背心穿,上面刻有龙的图腾和“中国长城”的字样及图案。他在校园门口的酒馆里为兄弟们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好人一生平安》,也只有施强和罗立弓为他鼓掌、喊好。他在东北农业大学报上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叫《东农二号楼207》,结尾的一句是:“黑色是最美的颜色,因为它是一切颜色的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