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九月,我差两个半月就七岁,爸妈决定让我上学。差不多同龄的孩子有的五岁就开始上学了,我已经是晚了,可能父母一直在犹豫,让我的童年由此多了一段幸福时光。上学也是一件新鲜好玩的事情,能和来自各个连队的小朋友同处一室,一起玩耍,是上学前我没有经历的事。在托儿所,我几乎没有特别亲近的伙伴,唯一能和我玩在一起的人就是我的弟弟。我没有朋友,我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心灵空间中感知周围的存在。如今我是学生了,将会有另外一种生活在前方等待我。
上课我坐在第一排,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我仍然不老实,东逗逗西闹闹,没个闲的时候。一周下来,学的是什么根本就不知道。这是爸妈让我试验学习阶段,虽说证明了我的脑子没有问题,但我毕竟太不争气,由于顽劣,不好好学东西,所以没过多久,借着我把邻座的女孩弄哭了的由头,我被老师赶回了家,主要还是担心我根本完成不了学业。回家后我还高兴地向妈妈宣布:妈,我可以不去上学啦!父母也就随了我,毕竟我是个有障碍的孩子,就让我再多玩了几个月吧。
在上学这件事上,父母的意见很统一,坚决要让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接受正规的九年义务教育,尽管他们也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能否适应学校的学习生活。父母业已达成共识,能学到什么程度,能到达什么地步,尽量地供我学习,实在学习不成、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再考虑自学等别的出路。总之,学一定要上!我很感谢爸妈的此项决定,它让我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开启新的一课。万事开头难,难事多历练。俗话说:好事多磨。
春打六九头,春节到了,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除夕晚上,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我们几个家庭成员盘坐在烙P股的大炕上打牌。我和二姑家的二表哥对面相向而坐,姐姐和弟弟凑一伙儿,我们开始攻拉克。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独有的一种扑克玩法,一人手里八颗牌,主攻带同伙的牌,对方同色比大,能抵得住变守为攻,抵不住就扛起来,同伙再攻另一家。斗智斗勇,变化多端,很有一套战术玩法,而且玩起来不限人数,两人对攻,多人轮攻均可,没牌先走为赢。我和二表哥常攻得她姐俩屁滚尿流。表哥聪明,还发展了四牌玩法,那是针对我手小抓不住那么多牌而发明的。姐姐输得没了耐性,便出去找人玩跳皮筋了。这时哥哥便和我打他发明的升级双人玩法。摸十张扣住的牌双行排列,每列五张扣牌,再在扣牌上摆上掀看的明牌,然后每人手里摸五张牌,抠底四张,先叫先打,出牌方式同于升级,只不过能让对方看到十张明牌。哥哥出牌时认真的样子很有意思,他会根据表面的牌计算扣牌和我手里的牌,所以我想赢他是很难的。还好,有时他允许我赖牌。
哥哥玩累了在我屋里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我还是精气神十足,跟着姐姐去拜年。我们东家里出,西家里窜,认识的不认识的统统去问“过年好!”那些大人们有时都分不清是谁家的小孩,便把果盘端来任我们抓。我的手太小,一把抓不了多少,便狠命地多抓几把。半个上午不到的时间,我和姐的八个兜里就装满了糖块、茅嗑和花生。我俩喜笑颜开地向父母显示着战利品。那时我长得比弟弟胖乎,表哥给我俩照相,我总是很紧张,表情严肃,左手蜷蜷着往里抠着袖口,身体僵直地矗在那儿。那时候的彩色照片颜色特夸张,我和弟弟的小脸蛋都是红红的,像红皮鸡蛋又涂上了喜庆的色彩。
1983年年后开春,育红班招新,父母和北京青年张虹老师商量,又让我参加了这个班。开课前张虹老师还特意考了我一把,在一块小黑板上让我默写“人口手、上中下、禾木田”,她每听写一个字,我都说一声“会”,再把那字歪歪扭扭地写在小黑板上。她还考了我数学10以内的加减法,我也顺利而正确地回答出来了。张虹老师满意地笑着点点头,爸爸如释重负,摸着我的头宣布,张虹老师就是我的启蒙班主任了。她说着一口和妈妈一样的北京话,让我倍感亲切。
其实我的启蒙老师应该是我的父母,他们教我生活的本领,教我儿歌游戏,教我文化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在教我做一个怎样的人——善良、正直的人。妈妈给我起名叫“王伟”,希望我能像伟人一样,有完善的人格,并建立丰功伟绩。
1983年三月,我正式开始了长达十九年的学习生活,我成了育红班的小成员。早春三月的北国,还和萧条的冬天差不多,满眼见不到一丝绿色,一抹鲜红。但春天的脚步已能听到,伴随生命开始萌动的希望,踏出一片朝气蓬勃的天地。
背着小书包,书包里只有语文数学书和作业本,来到课堂上,我和一些新认识的小朋友们一起学习。当我开始认真听讲、做作业时,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我发现我一个手根本控制不住铅笔,于是就自然地用左手去扶住右手,要以左手的食指抵住铅笔头,这样才能保证右手的使力,将拼音或数字写进固定的格子里。但我写出的横平竖直都是曲里拐弯的,b、p、m、f,写出格、拉不直的情况常有;1、2、3、4,也是很不规范,就是写不出老师要求的样子。有时在家写作业时,我总是写不好,我为我的笨拙又急又恼,将桌上的作业本、铅笔盒一并划拉到地上,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时爸爸妈妈就会来安抚我,说我写得已经很好了,又有进步了,只须再慢一点,别毛躁别泄气,一定会被老师表扬的。
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多想,也不会多想,我只有尽量接近要求地把作业完成就好。于是,我慢慢地拣起了洒落在地上的作业铅笔,重新以双手抱笔的姿势,去书写那未完成的第一页。还是写不好,就用橡皮在作业本上蹭了又写,写了再蹭,纸被划破,费好多时间,字母和数字才能写得更像样一点。爸妈看出了他们的儿子是要强的,在我身边一边看我写,一边抹眼泪。
当时个头不高,又是双手写字,我几乎是站在桌前,半个身子伏在桌面,浑身使力,胳膊肘子常被磨破,起初一片通红,继而发黑,皮爆血流。妈妈看之心疼,给我做了个厚厚的护腕,能保护到整个胳膊。但是到了夏天,胳膊经常被焐得出汗,很不舒服,索性不用,多磨几次胳膊,等见到茧子,也就不疼了。困难吓不倒一个有着强烈求知欲的孩子。
上午第二堂课,又要学新东西了。我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便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在下面扒起了妈妈给带的煮鸡蛋,偷偷往嘴里塞。这是我下课后的加餐,可是我忍不住它的诱惑。突然,老师猛一转头,大吼一声:“王伟,你干嘛呢!”我吓得一哆嗦,将手中的半个蛋黄全部塞进了口里,嗫嚅地站起来说:“老师,我饿了。”同学们都笑话我满脸满嘴的蛋黄,我被老师批评了几句,罚站了一会儿。
其实张虹老师对我非常好,她后来成了小学教务主任,一直关心我的学业,一直以我为荣。四月的北方依然很冷,依然冰天雪地,有时天不好我中午就不回家,等妈妈来送饭。妈妈到来前,我被张老师带进了校长办公室,范校长是个不苟言笑的谢顶老头儿,我就和他一起在火炉前烤火。妈妈拿着饭盒进来时,看到我正和校长主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呢。
上体育课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了。春去夏来,天已经彻底暖和起来,我们便在教室前的沙坑里玩跳远。我模仿其他伙伴的样子,助跑,起跳,然后吧唧一声,一P股坐进沙坑里,招来围观的大同学们的一阵哄笑。我双手支撑身体,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P股上的沙子,继续下一次的助跑起跳。整个动作非常的缓慢,显得格外滑稽,我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别人能做的,我也一定要做到。我也没理由不去做,我根本不属于局外人。他们笑我只说明我没能做好,这和做与不做不是同一个问题。
事实上,只要我选择好好去做,也能做到十分优秀。在一次考试中,我的分数最高,就跑到班长唐春霞那里向她炫耀:“还是班长哩,考得还没我好呢!”这个白白胖胖的女生显然被我挤兑了一下,气得直哭。我昂着头在一旁正得意呢,不想又被张老师逮个正着,“王伟!你怎么又骄傲了?才一次就这样……”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我有多少次都做到了绝对的优秀,特别的突出,恐怕我也数不清了,但是我骄傲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向班长挑战,把女孩气哭,这是我求学路上第一次骄傲,却遭到了批评。
半年后我又上一回一年级,去年上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请回家了,这次的班主任姓汤,是个严厉的东北老师。我有一次把一个老实巴交名叫杨勇的同学的格尺弄断了,嘎嘣一声清脆的响声,引来老师和众多同学的目光,当时同学们正围在老师的办公桌前看老师批改试卷,那时候带班老师的教室即办公室。我也被自己弄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断成两截的格尺往杨勇的书堆里插。老师不善地问我怎么回事,我狡辩说那是我的尺子,杨勇的回话虽是稀里糊涂,我的动作却是欲盖弥彰。结果,汤老师揪着我的耳朵,让我罚站走廊,我哭完以后没事似的向走廊的柴火堆上撒尿。这柴火堆上也有我捡来的干树枝。
每年冬天,教室供暖问题都是东北边远地区学校的首要问题。由校方提供煤,在教室里搭建炉子烟筒,各班自行解决柴火,派住校的同学轮流生炉子,一二年级只能多为老师负责,不至于让同学冻着上课就行。早上刚来,天气寒冷,炉火还没有彻底暖热教室,我们坐在屋子里,哈着白气,新的一天的课程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冬天我家添了一丁,是来自山东的我二大爷的大女儿,因为贫穷让我家代养一段时间,同时也能多帮帮我体弱多病的母亲。大姐来后我们就成了六口之家,家庭氛围还算祥和。我还时常被母亲责打、罚跪,今天弄一出用扑克牌给同学算命被老师家访的事,明天来一回灶锅底下藏手套让他们谁也找不着的英雄壮举、大姐做饭烧出手套东窗事发的恶作剧演义,我的皮肉在经历暴力摧残的同时精神世界也逐渐残缺和变态。我不想把我的人格和体格缺陷归罪于任何一种貌似合理的理由,我不愿为我的情感变态和精神残疾寻找牵强的早年根据。我愿意遗忘,但我不愿意撒谎。我告诫自己:你不能超越悲伤,那就得像我一样坚强。
扯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胶南口音的大姐,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他们那里的趣闻轶事。什么仙啊鬼啊怪啊的,让我幼小的心灵世界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我开始依据大人讲的只言片语进行漫无边际的奇思异想。宇宙将会爆炸,地球将要毁灭,人类将要死亡,在没电的夜里让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对死亡的巨大恐惧给我的心里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它是我后来秉持虚无主义人生观乃至皈依佛教的发轫。天体黑洞理论,深如地狱阴森,惩戒与救赎的二律背反,幸福与快乐的虚妄传说,让我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旷野流连徘徊。对性的盲从无知给我的身心臆造一个暴虐的阴魂,它是我后来发生十年精神危机乃至心智堕落的源头。在我的心灵宇宙中,在我的情感世界里,这层阴影无处不在,这个阴魂长久不散,让我在大光明与大黑暗中穿行、抉择,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人生幻相中艰难省察。我冲出迷阵的方式只有一种——以我的生命信念和顽强毅力,反抗绝望,热爱生命。
山东大姐对我很好,不但告诉了我这个世界和人情的美好,还以实际行动帮助我拥抱生活。大姐在刮风下雨、风雪严寒的天气,背着我上下学,给我送饭,替母亲照顾我的生活。学校有小朋友欺负我,她就找老师理论。邻居中有大孩子打我,她就教训他们,报告他们家长教他们好看。大姐和妈妈之间的摩擦矛盾,她也能很隐忍的解决。寄人篱下的大姐给过我一份人性的温暖。
大姐和妈妈一样都是急脾气,她在山东老家是我二大爷儿女中的老大,在姐弟之中很有威严。我小哥淘气不听话,大姐就替二大娘狠狠地教训他。有一次小哥撒了谎,大姐就使劲拧他的嘴,让我小哥哭着告饶。我二姐的脾气最好,也是我们王家村最美丽的姑娘,关于她的传说像梦一样,直到真实地见到二姐才从梦中苏醒。总之大姐的讲述似在说明,她是他们家中最凶恶的人,而这个最凶的人却跟我们家有最亲近的缘分。我常在大姐背着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她耳边呢喃:大姐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大姐了!大姐呲着巨大无比的大门牙咯咯地笑,说我这个弟弟的小嘴是最最最甜的了,果然名不虚传。
给过我温暖感觉的还有几个大朋友,他们比我大两岁,和我是同一栋房或前后房的邻居,他们带着我玩,让我体会到与人相处的诸多乐趣。那时我没有几个同龄的朋友,也不善于和他们玩在一起。在几乎独学无友的状况下,那几个大朋友给了我兄长般的呵护,让我不至于活在一个人的狭小世界里,孤独寂寞。我和他们的友谊也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其间断断续续有些联系。直到我们都过了而立之年,才在各自的生活圈子里苦苦挣命,许久都得不到彼此的音讯。
二年级时因父亲工作调动我要转学了,我要告别这几个大朋友了。要告别这个生活了十年的熟悉环境,我的向往更多于眷恋。那一阵的学习很不用心,我渴望抵达另一片土地。有一堂语文课上,张虹主任来我班听课,发现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没有同桌。这是老师特意安排的,因为我双手握笔写字时跪在椅子上,浑身用力,动静很大,常常扰得同桌无法写字。老师只能让我一个人用一张双人用的课桌,坐在后面,跪着写字时不至于影响到后排同学看黑板。张主任这次坐到了我的身边,在老师听写生字完毕时帮我批阅(按习惯同桌同学互相批分,这次张虹主任和我坐一桌),结果我听写的一塌糊涂,不及格。老师还添油加醋地告状,说我上次默写古诗时作弊,被同学检举告发,罚站在她身边一下午。张虹主任听后严厉地批评了我,警告我无论到哪里都应当好好学习,不应该为即将搬家的事而分心。我虚心接受了启蒙老师的批评,回到家里非常认真地预习生字、复习课文,第二天测验得了100,可惜张老师没来听课,也就没看到我的知错就改,飞快进步。
“我爱总复习,反过来说是什么?”
“媳妇总爱我!”
哈哈,上当了,不害羞,这么小就要媳妇。这是我和弟弟经常玩的文字游戏,一句话反着说,意思全变。比如我爱狗,狗爱我;我吃饭,饭吃我;我洗P股,P股洗我……我那时候比弟弟聪明,憨直的弟弟常被我绕进去。我得了便宜就开溜,跑出去和邻家小孩玩藏猫猫。我在找到隐藏起来的小伙伴之后,只剩一个叫茵的小朋友却总也寻不到。一时性急的我居然喊了起来:“茵,快出来吧,你妈正找你!”茵终于跑了出来,我的诡计便得逞了。哈哈,史痴我,我吃屎。还真是,小时候趴在炕上自己玩,拉出屎后自己捏着玩,还往口里送,真够恶心的。不过现在想来恶心的事,小时候并不觉得恶心。反之亦然。
1984年,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出世的这一年,我们举家迁往山东崂山。先在我的祖籍胶南县王河村里上了一个月学,这里办学条件简陋,教室里只有桌子没有椅子,每个学生必须自备板凳。我搬着二大爷家的凳子去上课,看到教室外正在考试的小哥,冲我嫣然一笑。我在学习上凭借一些小聪明,经常被老师夸:“网胃尻了以悲坟儿!”这就是山东话,翻译过来是:王伟考了一百分!那时候除了聪明就是坏,自己做正确的题,却把错误的答案告诉前桌同学,还能把错误的解题步骤言之成理,害得同学直纳闷:网胃尻了以悲坟儿?我怎么没考一百分,他告诉我的题,他对了,我怎么错了?
这个小人儿老坏了!那时候学山东话就像初学外语一样,其乐无穷。山东人把凳子叫杌子,把土豆叫地蛋,喝水叫哈水,柔软是又冤,说累不累是害不害使,等等等等。我和弟弟的年龄都小,很快受其影响,能熟练操作这套语言。作为北京人的妈妈常常提醒我们:好好说话,不许南腔北调!
我们的家定居在崂山姜各庄,父母都在那儿工作,我们就在附近的王戈庄小学上学,姐姐的中学要离家远一些。山东的孩子都很朴实,热情,我被爸爸送进新班级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和我这个东北小人儿同桌。最后我被安排在中间第三排的长凳子边上,三人一桌。起初同学们和我都还拘禁,他们好奇地问这问那。几天过去,我们就很熟了,我把英俊的柳锋班长给拧哭了(他也拧我了,我没哭),把一个女生给追急了,大金牙老师大为恚怒,拎着竹鞭啪啪直响地敲在桌上,厉声说:“你再惹事我就敲你!你别以为我不敢敲你!”我老老实实返回座位,我还真怕这个老太婆,她的竹鞭经常打在最前排的小个同学姚正雷身上、头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就是看这个形貌委琐的男生不顺眼,一不高兴就用竹鞭敲打他。可怜的姚正雷,我两年后回到东北,还给他寄过明信片呢。
大金牙老师最经常引用的一句格言就是李大钊教育他的孩子的话:“要学就踏踏实实地学,要玩就痛痛快快地玩。”我们也随着老师大声地念这句对仗工整的话,然后放学。我肯定能做到的是痛痛快快地玩,到小河摸鱼玩,到园林偷摘苹果,和弟弟玩过家家,看香港电视剧《八仙过海》。虽然我不能做到踏踏实实地学,但我至少听了李大钊同志另一半的话,那可等于执行了大钊同志半句名言啊。
我那时候以极大的兴趣在做一件很好玩的事,这件事我反复地做,能引起我内心深处极大的乐趣。在我家房头后边,有大表哥家种的菜籽,刚长出小嫩苗,我就在上面奔跑,猛踩。一旦被与弟弟同岁的表侄看到,我就狠打他的大嘴巴,警告他不许报告大表哥大表嫂。大表侄大胖脸,肉墩墩的,我打他的大嘴巴手感好极,我乐此不疲。大表侄越来越怕我,都不大敢正眼瞧我,我还是经常趁大人不在时抽他的嘴巴。在东北时,我经常在房头抽邻居女孩的嘴巴,她是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眼泪汪汪,撇嘴要哭但我不许她哭,和现在大表侄所遭遇的情形如出一辙。我以做这样的坏事引以为乐。
柳锋和任静无疑是最优秀的学生,他们是班长和学委,是我们三年级学习的榜样。我唯一比他俩强的是,读课文时普通话最标准,所以经常被语文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班主任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她举例给我们讲标点符号的重要性。她说,媒婆给一名男子介绍对象,把女方的情况写在纸上就是:乌黑的头发,没有麻子,小脚不大,周正。而男子错误的断句就变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乌黑的头发没有,麻子,小脚不大周正。
我觉得这个女老师长得好看,讲课很幽默,我不反感她。我还给她带过妈妈炸好的麻花,当着扒窗偷看的同学面她没好意思要。我继续做坏事,调皮捣蛋,上课说话,下课藏同学的钥匙,撕坏他们的书本。学校要求学生中午到教室趴在桌上睡半个小时,我便在集体午休时捣乱,气得老师冲着我的后脖颈就是一记铁砂掌。我战抖地立在座位前,左手如吊绷带般悬在胸侧,不住得瑟着。我看到左手那边的柳锋指指点点地在嘲笑我,我鄙视他。我没有得到老师的赦免,我拒绝坐下来,一直低着头矗在那里,也没有人来安慰我。在这里,我没有朋友。
脸皮太薄、自尊心太强的人有时会自讨苦吃,脸皮厚点的人就很容易摆脱我彼时的窘境。被姜士俊和王岩这样的男同学踩在脚下,也许是消磨强烈自尊心的好办法,对此我乐此不疲,反复实践,竟然获得相当的快感。我知道了,暴虐的性的阴魂又在伺机作祟了,对于它的阴魂不散我无能为力。我不认识它,也就没有能力控制它。激情的种子被邪火催生,畸情的火种随盲目的冲动抵达圣殿,摧枯拉朽般毁灭,爱欲与文明。
与此同时,感情世界的阴影也兴风作浪,家庭风波因为父亲的酗酒而掀起轩然大波。我内心敏感,极度脆弱,陪母亲一起流泪,像一个女孩。我不能改变家庭的纷争,不祥的气氛,就像不能改变死亡和疾病一样。酒是致病的主要因素,而缺乏爱与宽容则是导致死亡的首要原因。一个阴影飘忽不定的家庭,孩子是最敏锐、最深度的受害者。你能要求一个十岁的男孩对黑暗神秘的阴影做些什么?他能做什么?阴影进入他的五脏六腑,融化在细胞神经里。阴影成为他,他成为阴影。一个扭曲的灵魂在阴暗角落里呼唤光明。
爸爸的工作是我们农场与崂山地方上合作开的一家汽水厂的副经理,很烦忙,参杂权力斗争。来自东北的同事不断给爸爸制造麻烦,宣扬要与我们王氏家族鱼死网破,不共戴天。爸爸作为合作方之一的东北主事者,确实带来不少家庭成员和随行心腹,包括我的好几个表哥、堂哥、堂姐,还有成分复杂的各色人等,组成浩荡的“王家军”。他们在厂里各有活干,地位微妙,暗中与爸爸的“对手”于家军较劲。商场如战场,一定要分出胜负,结果两败俱伤,各自遣散回故地。合作失败,厂子交给崂山一方继续经营。
那时我已经四年级了,班主任是姜家村的中年男老师,教语文。数学老师是一个老头,每次考完试都会夸我一句:“你们多看看人家王伟就行了。”我数学学得好,是他很垂青的学生。刚来崂山,我家住在公家的二层小楼上,旁边是堂哥表哥住的宿舍,那里发生过血腥事件。一个我爸带来的男子沿着围墙上缘跑,快到头时突然石头脱落,他一脚踏空,摔落在地,大石随之落于头侧,幸好没完全砸中。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趴在地上,哼哼直喘,脑袋上汩汩流出黑血,流在地上一滩。他是个硬笔书法很好的家伙,那以后,常见他边吃中药边练习钢笔字。
我家所在的二楼小院有一个纺织车间,好像是专门纺织地毯的。车间后面的大山很高,我从来没有去爬过。我家的位置就是开门见山,山上有奇形怪状的石头,最高处还有飞来石的传说。山下流着河水,是我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下河摸鱼、洗澡,水质很清,如同山泉。河水的源头是一个水库,水库水充盈时,河水便暴涨,我们叫它发大水。发大水的时候,水势大,水量多,水声响。我和弟弟来到河边玩水,被水冲得有点站不住。我们把从附近果园里偷来的大苹果藏在水底,被一个名叫辛团的青年发现,他没有干涉我们,而是跑过来和我们一起玩水。我的肥皂掉进了水里,顺水漂走,辛团答应把他家里的那块拿给我,在他背着我回家的路上,我反复让他确定此事。
发大水的时候,上学的路被河水漫过,我穿着凉鞋也不想弄湿鞋子,湿袜子附在脚面上很难受。我呆呆地立在河岸,不知该怎样过河。这时来一个高年级的大女生,她看出了我的惶惑,就主动来背我过河。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大芬,她听说过我这个东北客。以后,我请过大芬到我家里一起写作业,那时我家已经搬到下游的厂房附近,离学校不远。她笑着来参观我家高大的新房,红色的砖墙院落,中间是正门,左边爸妈住,中间姐姐住,我和弟弟住在右边厨房里面的小屋里,这是唯一一间有炕的睡房,炕沿比东北的土炕要高,须蹬着凳子才好上去。我和大芬在姐姐那间稍大的屋里写作业,她常常抬起头看着我笑,她的笑容很美丽,叫人经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