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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梅琴像一朵风中的云,向无垠的天边飘去。

  苏秀伸手就是一掌。这一掌把狗剩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一盏马灯挂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里面坐着十几名青年妇女和年轻媳妇,有的纳底子,有的奶小孩,有的谈论着生活琐事,满屋里乱哄哄的。

  梅花站在讲台上,一会儿敲敲桌子,一会儿指指黑板,一会儿求婶婶告奶奶,这里说话的刚安静下来,那里孩子又哭了。梅花说:“大家不愿听课,就听我唱歌吧!”

  台下有人响应:“对,还是唱歌好,梅花的嗓子给蜜泡过的一样。”

  梅花就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啊,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那不落的太阳。”

  底下又有人说:“梅花,唱得真好听。你再唱个小调吧!”

  梅花说:“叫我唱也可以,但是必须会认两个字。”

  大家说:“你教吧!”

  梅花就教他们认“碌碡”两个字,可教了半天,大家还是发不准音,都发成“录毒”。苏秀说:“那录毒不就是石磙子嘛,干吗非得说半哑子话?”

  梅花说:“这是普通话,就得这样说。大家说不准,可以想想咱们吃饭喝稀粥,嘴沿着碗沿溜溜地喝,简单地说就是溜粥。大家试试看,溜粥。对。就这么读。”

  大家一会儿就学会了,说:“溜粥,粥溜完了,你就唱小调吧。”

  梅花说:“好。我就唱个《劝五更》给大家听。”

  鼓打一更天糊黑,日子穷得难为煞个人。

  丈夫要出门,为奴听见讯,两眼泪纷纷。

  高堂老母八十多,三岁的顽童离不开身,赶多咱拉扯成人?

  鼓打二更黑咕隆咚,夫妻二人在厢房中,

  越拉越伤情,两眼泪汪汪,怀抱小顽童。

  高堂老母身病重,下没有弟来上没有兄,

  里里外外要靠你照应。

  为奴就是一块铁,能捻几个钉?

  鼓打三更半夜天,日子贫苦俺不嫌,情愿受饥寒。

  丈夫你身边坐,听俺诉诉冤:

  饭到时辰只管用,为奴的衣裳拆给你穿,

  俺待你哪能不全?你不该撇了俺。

  鼓打四更公鸡叫,翻来覆去睡不着,为奴好心焦。

  为奴才待睡,孩子又醒了。

  孩子好像吃肠草,丈夫好比杀人刀。

  哪能有这种命?不如死了好。

  鼓打五更明了天,再把丈夫劝一番,

  丈夫待要走,再等两三天。

  为奴原有好娘家,肩膀不齐不往返,哥嫂下眼看。

  人穷立下志,千万莫赌钱,

  为奴还有个迎春袄,八幅罗裙镶着边。

  拿到当铺换成钱,给你道上做盘缠。

  丈夫听了犯了难,叫声贤妻你放心宽,

  我情愿死家中,也不过关山。

  梅花凄苦悲凉的唱腔止住了孩子的哭声,却没有止住女人的泪,她们一个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鞋上抹。

  “梅花,梅花。”狗剩一边喊,一边窜进了教室,“梅花,不好了,赵诗文要和梅琴结婚了。”

  梅花往外推狗剩:“别捣乱,走走走!”

  “梅花,赵诗文不喜欢你了,这回你可以给我当老婆了吧!”梅花一听,就举起课本,用书砸狗剩的头。狗剩吓得赶紧跑了。

  下了课,梅花就去找赵诗文,赵诗文不在家,就坐等赵诗文回来。这时,梅婷也来了。

  “赵诗文,你给我出来,你好不害羞,你已经和我有了婚约,却要和别人结婚。你没羞没臊,没老没少,竟和当姑的结婚。”梅婷坐在赵诗文家门里,脱下一只鞋,用力地打着地面,又哭又闹。她看到梅花坐在里面的铺沿上,心里的恼怒就转移到了梅花身上,“你这个小婆娘来这里干什么?赵诗文是我的人,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抓去!”

  梅花毫不示软:“凭什么说诗文哥是你的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不爱我,却和我睡觉。他跟你睡了没有?你说,你说。”梅婷一步步向梅花逼近。

  梅花听梅婷竟说出这种话来,就说:“没脸没皮。勾引了人家,还有脸往外说?”

  梅婷扑上来抓住梅花的衣服,又是撕又是打。诗文娘上前拉,却怎么也拉不开。这下就把赵邦国急坏了:“我的小祖宗,你们别闹了!”

  “都给我住手!”赵诗文大喊一声,两个女人立时松了手。“我告诉你们,你们两个我谁都不爱,你俩都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赵诗文,我要把你送进监狱!”梅婷发疯一样跑了出去。

  梅花低着头慢慢走到赵诗文身边:“诗文哥,你真的要和梅琴结婚?”

  赵诗文点点头。梅花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听到赵诗文要和梅琴结婚的消息,梅广慧气冲冲地来到赵家,手把桌子拍得山响:“娘的,赵诗文,你说,你还是不是人?”

  赵诗文不答言。赵邦国夫妇一个劲地赔不是。

  “老赵,你们两个今天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这婚是成还是散。成,咱什么都好说;散,就别怪我梅广慧无情无义。”

  梅广慧走了,诗文娘吓得用手直抹胸口,赵邦国急得直转圈。

  “诗文,问题摆这儿了,你说,到底怎么办吧?”

  “我主意已定,明天我就和梅琴领结婚证!”

  “你滚!”

  “砰”,赵邦国把茶壶摔在地上。

  赵诗文离开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下意识地抬头一瞭,已是梅琴的门口。梅琴屋里的灯亮着。灯光很暗,几分朦胧。明天,明天的事怎么办?赵诗文脑海中一片茫然。

  不知不觉,赵诗文的脚步停在了梅琴的大门口。大门开着,赵诗文径直走进院内。在梅琴门前,赵诗文几次举起手又放下,最终,他还是叩响了梅琴的门扉。

  “吱”的一声,门开了。赵诗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琴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长长的、黑黑的长发披在身后,美丽的胴体在烛光的映衬下发出迷人的光晕。她的胴体上,散发着玫瑰一样的迷人气息,这气息几乎让他忘记了一切,进入了天堂一般的胜境。

  梅琴抱住了他,接着是旷古绝世的长吻。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这爱的圣火孤寂地燃烧。

  赵诗文头有些晕,梅琴把赵诗文扶到自己的床上。

  梅琴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来,手抚着那株老梅树,内心开始了激烈的斗争。她爱赵诗文,从心底爱着他,诗文要和自己结婚,这可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可是,如果这样,岂不害苦了梅花?同时,也会影响诗文的前程。诗文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自己又怎能自私地拖累诗文呢?左思右想,最好的办法,还是离开小梅庄。

  梅琴悄悄回到屋里,她在赵诗文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赵诗文那清瘦而英俊的脸,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又一次把火热的唇印在赵诗文的双唇上。

  诗文太累了,睡得香极了。

  梅琴悄悄地关上门,深情地望了一眼她居住了二十几年让她爱恨交加的房间,道一声真诚的祝福给房间里深眠的人,然后走出大门,走进星月下的夜色里。

  这里是我的家乡,一个叫梅庄的地方。

  这里埋着我亲人的骨血,埋着我的爱、我的忧伤。

  我愿化作一片云,去那没人知道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从天空飘落一阵琴声,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梅琴像一朵风中的云,向无垠的天边飘去。

  第二天,太阳刺目的光把赵诗文唤醒。

  呈现在赵诗文眼前的竟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一切:绿地红玫瑰的被子,被褥上散发着女孩子特有的香气,鸳鸯戏水的枕头上有几分咸咸的潮湿。地上,放着一个浴盆,盆里的玫瑰花蕊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像梦游的人猛然间清醒,赵诗文忽地坐起:“我,我到底怎么了?”

  他仔细地回想着昨天的事,才想起这是在梅琴家,自己正睡在梅琴的铺上。他下了床,叫了几声“梅琴”,既不见踪影,也听不到回声。他回到屋里,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信是梅琴写的:“诗文:我走了。感谢你给我的关心和帮助。有昨夜的一吻,梅琴此生足矣。我走了,对于我、对于你、对于大家都是一种解脱。我没有什么可留给你的,这支钢笔我已用过多年,你就留着用吧。还有,这些手套是我哥给我的,你送给梅花让她织一件线衣吧。梅花是个好姑娘,你如果还能记住我一句话,那就是,用一生一世来爱她。祝你们幸福。梅琴。”

  赵诗文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跑出梅琴家,跑到大队外,爬上高高的瑶玉山,向着苍茫的远方,大声地呼喊:“梅琴——”

  渐渐的,狗剩头也不青了,蛋也不肿了,他的下身常常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这时,他想起了吕凤英,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凤英在就好了。”又一想,走了更好。自从吕凤英那娘们戴上了梅花的玫瑰香包,那身上气味就更难闻了,就好比香油炸大粪,说不清是香还是臭。因此,狗剩更想梅花,他想梅花身上那种美妙的味道。

  这天晚上,狗剩竟破天荒地失了眠。吕凤英、梅花、梅琴三个女人轮番上场,把个狗剩搞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梅婷说过,吕凤英走了,追求梅花就不会后……后院失火了。现在赵诗文要和梅琴结婚,天上掉下馍馍,就是我狗剩的。明天,最好把梅琴和赵诗文一并送到局子里,这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狗剩从梦中惊醒,他以为是张卫东找他去批斗梅琴,立时爬起来。开门一看,竟然是队长梅广济。

  梅广济鹰样的眼睛瞪得很大,让狗剩很害怕。梅广济说:“你他娘的这个护坡员怎么当的?地里落下的地瓜都让人挖走了。如果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个护坡员你就别干了!”

  狗剩不想丢掉护坡员的工作,就向梅广济表示一定尽职尽责护好坡,保住每一块社会主义的地瓜。

  枪被没收了,狗剩就把家里的一棵小树砍了,做了个木头枪,又找了些破麻线,弄了些洋红染成红色,做成红缨子,然后绑在枪头下,每天忍着下身的肿痛去护坡。

  其实,田里的秋庄稼早已收毕,田野里麦苗已经泛青,本没有什么可护。梅广济之所以让狗剩去护坡,主要是为了让他在村里少惹事。

  让梅广济意想不到的是,狗剩还是惹了事。

  初冬的雨要么不下,下就下个缠缠绵绵,没完没了。雨虽说不大,还是把狗剩淋了个透心凉。几个寒战过后,接着就是几个喷嚏,狗剩见前面就是场屋,就钻进屋里躲雨。

  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人闯了进来,狗剩一看,是梅有福的老婆苏秀。

  苏秀摇摇头,头上水星四下飞溅。苏秀穿着一件夹袄,已被冷雨浸透,不时打一个寒战。

  苏秀看狗剩在屋里,就说:“狗剩,快去到麦垛上撕些麦秸,烤烤火。”

  狗剩说:“麦秸是集体的,怎么能随便点?”

  苏秀说:“你他娘的死心眼啊?公家的就是自家的,不用白不用。”

  “啊嚏!”狗剩又是一个喷嚏。一阵冷风吹来,狗剩冻得像犯了鸡瘟,抖个不停。狗剩怀着不可遏止的对火的渴望,跑出去撕了一抱麦秸。

  火冉冉升起,烟和温暖一并在屋里漫延。苏秀说:“狗剩,把脸转过去!不许回头!”

  狗剩转过脸,苏秀脱了上衣,搭在火上烤。狗剩终于没有憋住自己,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狗剩的口水就流下来。好白的皮肉,好大的奶子!他再也顾不了许多,猛地就把光着身子烤衣服的苏秀抱在了床上。

  苏秀伸手就是一掌。这一掌把狗剩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李玉芬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分娩了,可还是吃不下饭,总想吃酸东西。梅广济就到公社去买些好醋和山楂什么的给李玉芬吃。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雨,就到场屋里避雨。

  狗剩眼瞪着苏秀,正迟疑不决,梅广济闯了进来。

  “狗剩啊,你他娘的是什么护坡员,你躲在屋里护啥啊?”

  借着坡下驴,狗剩说:“我这就走!”说完,拿起红缨枪,很体面地跑出场屋,冒着雨到田野里巡逻去了。

  狗剩一走,梅广济说:“苏秀,你现在是妇女队长了,这回该满意了吧!”

  苏秀说:“梅队长,这样我们就两讫了!”

  梅广济心想,两讫了?没那么便宜!我梅广济栽在你们手上,那是我梅广济中了你们两口子的圈套。今天,你和狗剩孤男寡女在一起赤身裸体,一定没干什么好事。今天叫老子抓住了,我要和你说个清楚。

  人啊,总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过高地估计自己。梅广济就犯了这样一个错误。常言道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把狗剩放走了,两个人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梅广济质问苏秀:“你和狗剩干啥了?”

  苏秀神情平静:“没干啥。”

  梅广济冷冷一笑说:“没干啥?你看看,你看看,连衣服都没扣齐呢!事实俱在,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骂李玉芬是破鞋,我看你才是地地道道的破鞋!今天,你让我抓了个现形,明天,我就游你的街!”

  事已到此,苏秀只得豁出去了,站起身来,指着梅广济说:“梅广济,你别占了便宜再卖乖!我告诉你,你说我破鞋,我就说你流氓。一男一女单独在场屋里干不出什么好事来,这可是你说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对我图谋不轨,想强奸我。”她把衣扣猛地撕下一个,伸到梅广济面前,“这就是罪证,铁证如山,你能抵赖了吗?走,现在咱就去公社,找杨主任说个清楚。”

  苏秀的杀手锏、回马枪,一下子就把梅广济挑下了马!梅广济无计可施,只好软下来,向苏秀赔礼:“侄媳妇,刚才我是给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

  “咔啦啦……”一声巨响从空中炸裂,让梅广济和苏秀都打了一下寒战。

  梅广济好生奇怪:“都冬天了,打的哪门子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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