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庄旧事

第四十五章

　　大油袖大叫一声“长旺”，就一头栽进了井里。

　　第二天，细心的人们发现大油袖黑漆漆的窗户上，多了一张喜鹊登枝的火红的剪纸。

　　郭子顺说：“人的蛋子里搦一把，就得疼半天，这牛不知得有多疼？”

　　张大嘴死了，少了护坡的，狗剩就去找梅广济让他把护坡这活交给自己干。

　　中午吃饭的时候，梅广济正和李玉芬喝酒，狗剩来了。狗剩叫了声：“梅队长。”

　　梅广济听出是狗剩，眼皮都没撩一下。狗剩以为自己的声音低了，又大了些声音叫了一声，梅广济还是没抬头。狗剩就对着李玉芬叫了声：“干娘。”

　　李玉芬想起让狗剩帮助推碾的事，就一肚子气，听到狗剩叫“干娘”，把眼一瞪：“我可没你这样的干儿！”

　　狗剩站在屋门口，像个害羞的女孩子，脚尖搓着地，手指掐手指，见梅广济两口子不理他，就鼓足勇气，说出了想法：“梅队长，我想看坡。”

　　梅广济语带嘲讽地说：“家都看不好，看什么坡啊？”

　　这回，狗剩没有听出梅广济骂他是狗，以为是说他的瞎老婆上次离家出走的事，就说：“我家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李玉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儿啊，你家有什么东西可丢？”

　　狗剩说：“我家有钱。”

　　李玉芬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狗剩，又笑了：“那就奇了，狗窝里能存着干粮。”

　　狗剩急忙辩解：“真的，我那瞎老婆说书挣的。每天她都拿出来数好几遍。”

　　这次李玉芬信了，但听说瞎子数钱，就来了兴趣：“瞎子数钱，能数得清吗？”

　　见李玉芬带了兴趣，狗剩也有几分得意：“数得清。只要凤英一数钱，她那小白眼里就放光。”

　　这时候，李玉芬动了心思：“我说儿啊，你不孝敬我，我也不怪你，可你找队长要轻省活干，总不能空着手吧！”

　　一听李玉芬要东西，狗剩有些为难了：“我哪有东西送啊？”

　　李玉芬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把手一摆：“算了算了，那护坡的事以后再说吧！就叫你老婆搂着钱生小的吧！”

　　这句话，让狗剩茅塞顿开：“要不，我把我老婆的钱偷出来，孝敬二老？”

　　李玉芬把脸一沉：“狗剩，话可说明白，偷不偷是你的事，我可没说叫你偷的话，啊？记清了。你回吧，该干吗干吗去。”

　　狗剩不知所措，站在那里还是不动，梅广济用手把桌子一拍：“没耳朵啊？还站着干吗？”

　　张卫东以为自己的爹撞死了，怕坐牢房，就躲了出去，不敢回家。

　　小梅庄又恢复了少见的平静。梅庄的人再没有听到锣鼓喧天的吵闹，再也没听到高呼口号的喧嚣，梅庄大队被一片寂静包围着。打破这寂静的，只有大油袖抱着地瓜满街走时的呓语，和吕瑞清边走边拉的凄凉琴声。

　　狗剩悻悻地从梅广济家出来，看到大油袖抱着地瓜，一边痴痴地走，一边呓语：“别怕，别怕，有我呢，长旺，有我呢！”

　　看到大油袖，狗剩兴致又来了，刚才从梅广济家产生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他走到大油袖跟前，说：“大油袖，受不了吧？你还想和那死地主拉秧子，你就到坟墓里找他去啊！”

　　大油袖也不理他，只是呆呆地走、痴痴地说。狗剩走过去把那块地瓜夺了过来，然后往空中扔，接住，再扔。

　　大油袖一边拼命地叫着“长旺，长旺”，一边拼命地夺。

　　狗剩用嘲弄的口气说：“大油袖，你的长旺在井里，你到井里去找吧！”狗剩一用力把地瓜扔到了井里。

　　大油袖大叫一声“长旺”，就一头栽进了井里。

　　狗剩没想到大油袖真的会跳井，便害怕起来，大叫道：“大油袖跳井了，大油袖跳井了！”

　　赵诗文送梅花到县剧团回来，听到喊声，赶紧把自行车一扔，来到井口。他往井里一看，大油袖在井水里漂着。

　　赵诗文对狗剩喊：“快去找绳子！”

　　狗剩又跑回梅广济家，一进门就大叫：“绳子，绳子！”

　　梅广济说：“找绳子上吊啊？”

　　狗剩说：“大油袖跳井了！”

　　梅广济和李玉芬放下碗筷，从墙上摘下绳子就向井上跑。他们来到井口，一看赵诗文已经攀着井壁到了井底，梅广济把绳子解开，攥着一端，把绳子扔到了井里。

　　赵诗文把绳子的一头捆在大油袖两臂下面，然后大喊：“好了！拉！”

　　梅广济就在井口用力地往上提，李玉芬把绳子系在井边的一棵树上，也用力地拽。

　　大油袖被提出井口，梅广济感到有些吃力了，扭头看看站在一边发呆的狗剩，大叫：“狗剩，搭把手！”

　　狗剩就上前弯着腰去拽大油袖的一只手。大油袖的手凉得像一块冰，狗剩说：“这么凉，是不是死了？”

　　梅广济骂道：“你娘的少废话，用力拉！”

　　狗剩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拽，赵诗文也已爬到了井口，就一只手扶着井壁，一只手用力托大油袖，三个人喊个一二，把大油袖拉上井来。

　　梅广济说：“快点火，点火。”

　　李玉芬就从旁边的柴草堆上抱来一抱玉米秸，从兜里掏出火柴，把火升起来。

　　梅广济和赵诗文架着大油袖烤。梅广济说：“玉芬，你回家把被子拿来。诗文，你回家换衣服。狗剩，你过来！”

　　狗剩走过去，梅广济厉声喝道：“蹲下！”狗剩乖乖地蹲下去，梅广济把大油袖放在狗剩的背上，用力压大油袖的背。大油袖呼地把一口冷水喷在狗剩的脖子里。狗剩一激，叫了一声：“我的娘哎！”

　　梅广济说：“大油袖就是你的娘，你刚生下来时，连口气都没有，你爹提着你往山沟里扔，有好几条狗远远地跟着要吃你的肉。是大油袖赶集回来，及时发现了你，用针往你脚心里一扎，你哇地哭出了声来。大油袖把你抱了回来，送给你娘，给你起名叫狗剩。”

　　“你编的吧？”狗剩心里话真会他娘的吃柳条屙篮子，但他没有也不敢骂出来。

　　梅广济说：“过会儿，你看看你的脚心，有没有针眼？”

　　李玉芬抱来了被子，把大油袖裹了个严严实实。

　　梅广济说：“把你娘抱回家去！”

　　狗剩上去就要抱李玉芬。梅广济踢了狗剩一脚，指指大油袖：“抱你这个娘！”

　　大油袖从井里上来，大脑也奇迹般清醒了，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和丈夫一起到地宫一游，结果被冻感冒了。她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喊冷。

　　吕瑞清坐在她的身边，听到大油袖说了一个“冷”字，高兴地说：“大妹子，你可活过来了！”紧紧抓住大油袖冰凉的手，用力地搓。

　　大油袖又说了一个“饿”字，吕瑞清就把刚要来的一碗米粥端来，摸摸索索地喂她喝。

　　晚上，大油袖一个劲叫冷，吕瑞清就扶着桌子跳，等跳得身上微微出汗，他就钻进大油袖的被窝，用身子温暖大油袖的身体。

　　自从苏长旺死后，大油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的温暖，她一激动，就抱着吕瑞清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天，细心的人们发现大油袖黑漆漆的窗户上，多了一张喜鹊登枝的火红的剪纸。

　　大油袖好了，赵诗文却病了。回到家，他感到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娘熬了一碗姜汤，尝了一小口，十分辣，就去梅广慧家借来一些糖。

　　梅婷是个不服输的人，特别是在爱情上，她坚信自己从来不会输给任何人。梅婷从诗文娘那里听说赵诗文病了，心里一喜：梅花去了县剧团，诗文又病了，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梅婷在和梅花的较量中，始终占有心里优势：梅花有什么了不起？论资格，你是学生我是老师；论家庭，我爹是主任，你爹是喂牛的；论模样，我不逊你半分。况且，公社杨主任亲自要为我俩保媒。你赵诗文纵然不喜欢我，也得掂量掂量，没有我老爹的提携，你能有出头之日吗？你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违背了公社杨主任的想法，吃不了就叫你兜着走。当然，梅婷是个绝对聪明的人，她深知在婚姻这件事上，没有什么比爱情更关键。你现在纵然对我没有爱情的感觉，那也不要紧，我先让你对我产生感情。火候一到，铁就会变钢。实在不行，就先把你拿下，咱们再谈感情和爱情！

　　在赵诗文生病的日子里，梅婷就成了赵家的常客。

　　梅婷一会儿用湿热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拭赵诗文的额头，一会儿给赵诗文喂点水或者米粥，更多的时候，静静地坐在赵诗文的身旁，一遍遍地抚摸着赵诗文的手，说些贴已知心的话。

　　这一切，都给赵诗文的爹娘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狗剩回到家，吕凤英说：“狗剩，今天我和爹沿街说书，赶上一家生了儿子过满月，人家给了我一个馒头，还夹了一块肉，你快吃吧！”

　　狗剩早饿得前肚皮贴了脊梁骨了，一听说有馒头，口水都下来了。他一把抓过馒头，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完了，还想吃，就问：“还有吗？”

　　吕凤英说了一天的书，没有吃上一口饭，没有喝上一口水，见狗剩连问一句都没有，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你真是属狗的，连点人味都没有。你都不问问俺吃饭了没有？你连让让俺都不让，你心里有谁啊？”

　　狗剩顺势说：“凤英，你不是有钱吗？你把钱给我，我给你存着，你想吃什么的时候我就给你买。”

　　吕凤英心想钱到了你手里，还不是肉包子打狗？她担心狗剩会在她的钱上做文章，就警告狗剩说：“钱是给我儿子准备盖房娶媳妇的，谁也不能动。谁敢动一个子，我就给谁拼命。”

　　狗剩听吕凤英要拼命的话，说：“你现在要饿死了，还说什么儿子孙子？你还是把钱给我吧！”

　　听了狗剩的话，吕凤英一时竟哑了炮。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松口，当然更不会松手。她总认为，钱攥在手里，就握住了有把的烧饼。即便自己和儿子都饿死了，到了阴间，有钱也比没钱好。

　　狗剩见吕凤英不再说话，就接着摆道理：“钱多了，就不是贫下中农了。你要是成了地主资本家，不就成了梅尚德，不就成了大油袖。不光你要挨斗，我也会跟着你受拖累。”

　　这又是何等的深谋远虑！吕凤英觉得狗剩从没有说过这样在理的话，一时竟对狗剩刮卧目看了。但是，你有你的妙计，我有我的主张。你就是把死猪说活了，钱还是不给。

　　“死熊娘们！”看到吕凤英死猪不怕开水烫，狗剩无奈地骂了一句。

　　又一阵风吹来，牛棚里的杨树叶子发出一声声脱离枝头的脆响，银黄的杨叶铺了满满的一地。梅蕾用一根系着麻线的铁丝一片片地串杨叶。每串十几片，她就用手往后一捋。不一会儿，梅蕾身后就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叶龙。

　　梅广济说：“小女孩子就是勤快！”

　　梅广元说：“勤快有什么用？女儿早晚还是人家的。”

　　梅广元、郭子顺和梅有福把队里的那只公牛撂倒，用绳子把牛嘴和两条前腿绑了，然后用两根枣木棍夹住公牛的睾丸根部猛勒。

　　牛疼得嘴上吐着沫，眼里流着泪。梅广元像是自己被人狠搦了一把，“疼”得直咬自己的牙。

　　郭子顺说：人的蛋子里搦一把，就得疼半天，这牛不知得有多疼？

　　梅广济说：“要不夹住你的试试？”

　　郭子顺说：“不用试也感觉得到。我说队长，你说，人把蛋子割了，就男不男、女不女了，为什么牛的输精管断了，怎么会更壮、更有力呢？”

　　梅广济说：“这事还真说不清楚。”

　　郭子顺说：“你说，人和牲口都这么怪。就说生崽这事吧，一样撒种，就有男有女。想要的不来，不想要的却光来。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梅广元叹口气说：“谁说不是？”

　　郭子顺和梅广元两家都只生闺女，自然有着共同语言，他们十分羡慕有儿的人，为自己只生闺女惋惜。可是他们忘了赤脚的旁边还有没腿的，二人拉得兴奋，梅有福肚子鼓了起来。

　　正想发作，但一听梅广元下面话，他立时来了兴趣。梅广元说：“那天，大油袖到我这儿借席子，她说她有生儿的秘方，我猜她是胡说，我也没细问。”

　　郭子顺说：“大油袖的话不好琢磨，有时候，一口唾沫一个坑，有时候北山上说话南山上听。她要是有这秘方，还不过得比当年苏长旺最盛的时候还好？”

　　梅广元说：“大油袖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得叫人不好猜，但也说不定她真的有。”估计差不多了，就说，“好，把牛掀起来吧！”

　　牛站了起来，趔趄了好几下，终于站稳了。梅有福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没有回家，径直走到大油袖家。

　　大油袖躺在炕上没起来，梅有福就走过去，说：“奶奶，我问您件事？”

　　大油袖见梅有福，就冷冷地说：“什么事？”

　　梅有福态度变得出奇的好：“我听广元叔说，您有生儿的秘方？”

　　“有。”大油袖回答得很干脆。

　　梅有福说：“您给我说说吧！你看我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连个孩子也没有。”

　　大油袖说：“等你爹站起来了，你就有儿了。”

　　梅有福说：“怎么才能让我爹站起来？”

　　大油袖说：“把你爹那两条腿每天早晚用酒各擦五百下，不能多一下，不能少一下，数错了，要从头再来。”

　　梅有福说：“还有别的吗？”

　　大油袖说：“让你老婆每顿炒仨鸡蛋，每天三顿，亲自喂你爹吃下，一天也不能间断。晚上，再把她做的好事向菩萨说一遍。菩萨感动了，就会赐子给你。”

　　人有时就这么怪，如果你长期专注于一个点，聪明的人也会变傻。如果换一个人，大油袖的话一听就是忽悠，可梅有福竟也信了。“真的管用？”虽然梅有福用怀疑的口气追问了一句，这种怀疑更透出一种相信。大油袖就进一步坚定他的信心：“如果不管用，你就把我的头拧下来当夜壶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