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诗文刚走出门口,就被狗剩抓住了胳膊,回头一看,两只眼都惊大了:“狗剩,你能走了!”
赵诗文心里那潜在的恻隐之心、怜惜之情、疼爱之意全都生发出来。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抱着梅琴,像抱着一只受了惊吓的梅花鹿。
吕凤英离开狗剩,来到大油袖家。
“爹,我没法跟他混了。”吕凤英抱着爹哭诉着。
吕瑞清哆嗦着手,给女儿擦泪,说:“凤英,咱爷俩就是这种命。头些日子我叫你走,可现在怎么也走不得。你看,你油袖婶疯了,需要人照顾。那个狗剩再孬,也是你的丈夫啊!这个时候咱要走了,咱良心不安啊!孩子啊,你还是回去,给狗剩做点饭,等他能站起来了,咱再走。啊!”
狗剩瘫了,这可急坏了赵诗文。他一方面给狗剩弄吃弄喝,另一方面求医问药给狗剩治病。为了让狗剩能站起来,他不仅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也把爹娘的钱都抠了个干干净净。
有病乱投医,赵诗文突然想到了梅广元。梅广元闷着头过了好长时间才说:“这种怪异病,大医院也未必能治好,用土办法也许会管用。”
赵诗文照梅广元的说法,用热酒给狗剩搓腿、揉脚,狗剩说:“赵书记,你说这大油袖疯了,梅尚德病了,咱大队的阶级斗争今后怎么搞啊?”
赵诗文说:“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搞阶级斗争?”
“斗则进,不斗则退。你快点给我搓。阶级敌人只要一天死不绝,我们就要一天不放松地搞下去。”
狗剩的话,引起赵诗文对苦难和人性的思考:对一般人来说,苦难未必不是一种财富,它会净化人们的精神,提升人们的灵魂。苦难中的人们会相互温暖,相互呵护,形成一种战胜困难的力量。可是,狗剩过着家徒四壁、食不果腹、靠瞎妻要饭度日的日子,苦难并没有让他珍惜人间真情,而成了一个偏执狂,去伤害那些其实更需要帮助的弱者。想到此赵诗文手停住了,因为一个新的“两难抉择”摆在他的面前:不治好狗剩的病,于心不忍;治好了狗剩的病,他就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吕凤英一听梅花来了,就想把梅花骂一顿,可她立刻改变了主意,换了一种亲昵的口吻:“梅花妹妹,你过来坐。”
梅花走到吕凤英跟前,吕凤英亲切地攥住梅花的手,拿到嘴边,用力一吸:“梅花真的好香啊!妹妹,你身上咋这么香啊?”
“嫂子,你看。”梅花把身上香包拿出来,放到吕凤英手上。吕凤英把香包放到鼻子上嗅个不止。梅花说:“嫂子要是喜欢,就送给嫂子。”
“太谢谢妹妹了。”吕凤英把香包戴在了自己脖子上,接着话锋一转,“梅花,找你狗剩哥有事啊?”
“我不找狗剩哥,我找诗文哥。”
“梅花,我哪点比赵诗文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赵诗文?”
赵诗文听狗剩如此说,心里就来了气。他猛力往狗剩脚心一拍,对梅花说:“走,梅花。”
狗剩早就盯上了赵诗文那半瓶酒,他见赵诗文拿起酒瓶就走,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赵诗文刚走出门口,就被狗剩抓住了胳膊,回头一看,两只眼都惊大了:“狗剩,你能走了!”
张卫东回到大队里,梅琴刚刚好一点的心境又变得一天比一天坏,天天只有以泪洗面。
赵诗文来了,把自己的唐诗宋词还有纸墨笔砚送给梅琴:“你继续写诗写词吧,把你心中的苦都写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赵诗文的关心化作一股暖流,在梅琴的心中激荡。赵诗文对梅琴来说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根稻草,让她看到了微茫的希望。她猛地抱住赵诗文,头伏在赵诗文的肩上:“诗文,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赵诗文用手拍拍梅琴:“凡事要多往开里想,往远里想,万万不可做傻事。再说,爷爷还得靠你照顾,你要是想不开,不是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吗?”
梅琴说:“我天天做噩梦,梦见无常来索我的命,我大概没大活头了。”
赵诗文说:“那梦只是夜里的胡思乱想,怎么能相信梦呢?”
梅琴紧紧贴在赵诗文怀里,赵诗文心里那潜在的恻隐之心、怜惜之情、疼爱之意全都生发出来。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抱着梅琴,像抱着一只受了惊吓的梅花鹿。
此时,他又想起了梅花,似乎看到了梅花那责备的目光,他赶紧把梅琴轻轻推了推,叫了声:“琴姑。”
“琴姑”两字提醒了梅琴,她从赵诗文肩头离开,用手抹抹泪:“诗文,你不会笑话我吧?”
赵诗文说:“琴姑,你说的哪里话。琴姑能信得过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梅琴说:“你如果心里有琴姑,就常来看看我,也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关心我。”
县剧团的团长彭进被大队里请来辅导节目,看中了梅花这棵好苗子,他找到梅广元,用了大半天时间,终于让梅广元答应女儿去县剧团当演员。梅花到狗剩家找赵诗文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赵诗文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让梅花去,从心里舍不得;不让梅花去,岂不浪费了梅花天生的一副好嗓子。他让梅花自己拿主意,梅花因为同样的原因犹豫不定。他们决定用掷钱的方式决定梅花的去留。正面为去,反面为留,一锤定音。一枚古钱,掷到高空,像一只飘忽不定的蝴蝶翩翩落下,两个同时睁大了眼睛。
“正面。”两人心中都涌起对对方的无限依恋。
梅花抱住赵诗文的腰:“诗文哥,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赵诗文双手捧起梅花的脸,从额头亲到嘴。
梅花泪水流了出来,轻轻地对赵诗文说:“哥,把我要了吧!咱们做了夫妻,就永远分不开了。”
秋风越来越凉,绿了一春一夏的杨树叶已落了大半。田野里绿油油的小麦像绸缎铺盖着黄色的土地。一行行的雁阵在蓝得透明的长空里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向南方飞去。那镀着秋阳金辉的嘎嘎的叫声,珠玉一般从空中洒下来,给人带来许多遥远的梦想。
赵诗文骑着自行车,前面车把上挂着梅花的包裹,后面坐着梅花。梅花说:“诗文哥,我在你背上写字,你猜我写的是什么?”
赵诗文说:“好吧!”
梅花就在他身上写了一个字。
赵诗文说:“是我。”
梅花又写了“喜欢”两个字,说:“你猜!”
赵诗文说:“你再写一遍!”
梅花又写了一遍。
赵诗文说:“是喜欢。”
梅花又写了一个字。
赵诗文说:“是你。”
梅花说:“你连起来说一遍。”
赵诗文兴奋地大喊:“我喜欢你——”并猛地蹬起了车子,车子向箭一样往前奔去。
梅花有些紧张,紧紧地抱住赵诗文的腰,脸贴在他宽宽的后背上。
赵诗文有些累了,两个人就下了车子,依偎着坐在路边的一个土堆上。梅花从身边折一根草,用手一点点地掐着,赵诗文用一块石头砸另一块石头。虽然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幸福之中。过了一会儿,赵诗文突然抓过梅花的手。
梅花的手是一双干活的手,手心有厚厚的茧子,但却不失白皙和柔美。赵诗文把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梅花感到了赵诗文心脏剧烈的跳动,梅花的心也怦怦地跳,两颗年轻的心跳出了一个频率。赵诗文把梅花紧紧揽在了怀里……
不远处,一队飞累了的雁阵落下来,把偌大的一片土地遮了个严严实实。它们欢快地餐食着鲜嫩的麦苗,补充着营养和体力,然后随着一阵长鸣又冲向了蓝天,继续着它们遥远的旅程,追逐着它们温馨的梦。
赵诗文的头向梅花俯下来,俯下来……
梅广济拍拍自己的腚,说:“神了,这驴皮补腚还真管用。玉芬,你看看我这腚上留疤没有?”
“这腚又不是脸,有点疤怕什么?”李玉芬一边抚摸着高高鼓起的肚皮,一边兴奋地说,“肚子里这个小东西也像六月里的西瓜,一天一个成色了。你啊,快要当爹了!”
“人过四十天过午,等这小东西长成人,我们俩也就都老了。”梅广济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李玉芬身边,摸摸李玉芬的肚子。“玉芬啊,你说你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隔皮猜瓜谁猜得准?”
“人家说酸儿辣女,你平时最愿意吃酸,一定是个大胖小子。”
“广济,你说,孩子都五六个月了,为什么我还是老爱吃酸?”
梅广济一听笑着说:“你啊,本来就是个醋坛子。”
“去你的。”李玉芬也笑了,“你又不去嫖女人,我吃的哪门子醋?”
李玉芬也端着粮食来到碾上,见苏秀已经占了碾,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说:“宝贝,快快长,长大了,好帮娘推碾。”
苏秀听李玉芬指葫芦骂瓢,虽说一肚子火,但自知不是李玉芬的对手,就忍着,不接火。李玉芬还是不依不饶,看见一只老母鸡摇摇摆摆地觅食,就扬手轰鸡:“滚,一只不下蛋的鸡,还净寻好粮食吃。”
苏秀把没有碾完的粮食扫进簸箕,气鼓鼓地走了,走出十多步,又回头看看正在往碾上倒粮食的李玉芬,心里发狠道:“推碾,挤死那个小杂种。”
李玉芬也怕挤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她只好变推为拉。
狗剩在街上闲逛,路过石碾,看到李玉芬在艰难地“拉碾”,就想绕过去。李玉芬看到了狗剩,就热情地叫道:“儿啊,你怎么土地爷绕着城隍庙走啊?还不过来帮老娘推推碾!”
狗剩想,我才不下那种憨力哩,但又不好拒绝,就脑子一转,把手捂在肚子上:“哎哟,疼死我了,我得上茅房!”说着,就窜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