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庄旧事

第四十三章

　　薛蓉发现一片新土，且有烧过火纸的淡淡痕迹，她就停下来，从箢子里拿出狗肉、酒、酒盅和筷子。

　　梅琴见此，就用头猛力地向张卫东腹部撞去，张卫东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薛蓉不是想不开事的人，张大嘴的死成了薛蓉有生以来第一个解不开的结。虽然李玉芬的话让她心里敞亮了许多，但是，就像掉进染缸里的一块白布，无论怎样也去不掉上面的色渍。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这样去了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害死了张大嘴。想着想着，薛蓉的头愈加疼痛起来。

　　薛蓉抄起剪子剪起红纸来。剪完纸，她又把李玉芬带来的狗肉热了热，盛在碗里，放进箢子里。

　　梅花拿起薛蓉的剪纸左看右看，说：娘，你剪得真好看。这上面的人特别像你。

　　薛蓉没有答话，把剪纸接过来，折叠好，放到箢子的一边，又把一瓶酒、一双筷子、一个酒盅放进去。

　　梅花感到奇怪，就问：“娘，你这是干啥去？”

　　薛蓉说：“还债去。”

　　秋冬之交的田野一片空旷，听不到鸟鸣，闻不到蛙鼓，就连蛐蛐也销声匿迹。如果说不是那新萌的麦苗给大地增添了一些绿意，整个田野就是一片死寂。薛蓉到了田野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大嘴的坟。正在为难，她身边突然起了一个旋风。她跟着旋风，走到一块地中央，旋风突然消失了。薛蓉发现一片新土，且有烧过火纸的淡淡痕迹，她就停下来，从箢子里拿出狗肉、酒、酒盅和筷子。

　　薛蓉把酒倒进酒盅，把酒洒在地上，反复三次。薛蓉开始自语：“大嘴啊，是妹子对不住你，你大人大量，不会和我计较吧！”她又拿出剪纸，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剪纸点了，“你在那边寂寞吧？你要是寂寞就和这纸人儿说说话，她会给你些安慰。今天，也没有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就这么一块肉、一瓶酒。大嘴，你要注意，酒一定要少喝，那边要是喝醉了，就真的是醉鬼了。其实，玉芬也很挂念你，你死了，她也很伤心，她也不是故意伤害你，你原谅她吧！你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各有各的难处，人需要相互理解和宽容。过年过节，我会来看你的，在那边你就好好过日子吧！”说完，她扒了个坑，把狗肉埋在地里，酒也倒光了，又磕了四个头，然后用双手捧土，一捧一捧地给张大嘴堆了个坟头。

　　梅琴的心里乱极了，她拼命往公社方向跑，汗水湿透了衣衫。到了公社，却不见父亲的身影。有人告诉她，游斗的队伍往韩寨方向去了，她又转身往韩寨方向跑。韩寨就在前面了，梅琴隐隐听到锣鼓响，她的心更慌了。她朝着有锣鼓声音的方向冲去。梅琴的嗓子生烟了，她就张开大嘴呼吸；嘴唇干了，就用舌尖舔一舔；鞋子跑掉了，就干脆赤着脚跑。终于，梅琴追上了游行队伍，她冲上前，拼命把押梅尚德的人推开，扶住每走一步都要倒下的梅尚德：“爹，咱回家！”

　　张卫东说：“把梅琴捆起来一块斗！”

　　两个棒子队员把梅琴用小细绳捆了。

　　梅琴拼命挣扎，梅尚德说：“琴儿，别挣了，认命吧！”

　　张卫东押着梅尚德父女游完了韩寨子，又游了柳庄，眼看天快黑了，才往回走。

　　就要到梅庄了，梅尚德一下子倒在地上。张卫东对着梅尚德的背就是一脚，嘴里还骂着：“死猪，装什么洋蒜，给我滚起来！”

　　梅琴见此，就用头猛力地向张卫东腹部撞去，张卫东一下子仰倒在地上。张卫东弹簧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对着梅琴的脸就左右开弓地打了两巴掌。梅琴嘴里流出了血。

　　梅尚德跪在张卫东面前，哭着求饶：“大孙子，我叫你爹行不行？我求求你，爹，儿子给你跪下了，请您老人家不要打了，给我父女留条活命吧！”

　　张卫东指着梅尚德父女，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对抗我就是对抗革命，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对抗革命、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只有死路一条！”

　　梅尚德哀求道：“叫我死吧！只要你们放过我女儿！”

　　“放过阶级敌人，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张卫东顺手又给了梅尚德一巴掌。

　　弱不禁风、身心疲惫的梅尚德被这一掌打昏了过去。

　　梅琴打了个寒战，大喊一声“爹”，扑到爹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梅广慧从狗剩嘴里知道了张卫东绑着梅尚德到各村游街的事，心急如焚。他担心张卫东下手过狠，要了梅尚德的命，就紧追而来，远远地听到梅琴这一声刺耳的叫喊，知道出了大事，就朝着叫喊声跑去。

　　梅广慧赶紧抱起梅尚德，用手掐梅尚德的人中。

　　张二秃子听到消息，抄起一把铁锨就跑来了，他发疯似的向张卫东冲去，张卫东见势不妙，拼命地跑了。

　　张二秃子来到梅尚德身旁，一边抚摸着那瘦小的身躯，一边痛哭，哭毕，磕了四个头，神情异常庄重地说：“尚德叔，卫东那挨干刀的要了你的一条命，我张万福还你一条！”说完，就一头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大油袖痴痴呆呆，已不知道做饭、吃饭，连吕瑞清也认不清了。吕瑞清只好独自出门，背着褡子，拉着四弦琴，挨家挨户地讨饭。吕瑞清每到一户，一边拉琴一边唱，其声悲苦而凄凉。

　　吕瑞清把讨到的干粮掰得一点一点地摸着喂大油袖，大油袖把干粮嚼嚼，不往下咽，全都吐了出来。吕瑞清以为大油袖一直在吃，就不停地喂，结果把要来的干粮喂尽了，大油袖一点都没吃下去。几只觅食的鸡进来，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梅广济伏在床上，李玉芬把烤好的阿胶捏扁，然后摁进梅广济的伤口里，梅广济疼得叫了一声。

　　赵诗文来找梅广济，听到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屋里冲。

　　李玉芬吓了一跳，一看是赵诗文，就放下心来：“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给吓飞了。”用手往梅广济腚上一拍，“好了，起来吧！”

　　梅广济提上裤子，看看赵诗文：“诗文，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赵诗文说：“上面要求我们，抓革命，促生产，我来跟您商量一下发展玫瑰花的事。”

　　梅广济的爹曾是种玫瑰的好手，解放前在小梅庄，除了苏家就数梅广济家富了。因为梅广济的爹太喜欢女人了，有了钱就嫖，不仅花光了全部的积蓄，而且还落得一身“花病”。到临死前，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梅广济从小就跟着爹侍弄、销售玫瑰花，知道“花”钱好赚，所以一听赵诗文来谈种植玫瑰花的事，立时来了情绪：“玉芬，炒两个菜，我和诗文爷俩好好喝一盅。”

　　梅婷来跟吕凤英学戏。吕凤英向梅婷数说狗剩的不是：“婷婷，你说这狗剩缺点东西。”

　　“嫂子，你说狗剩哥身上缺什么啊？”

　　“家教。他不光到处惹是生非，还拈花惹草。”

　　梅婷装作不懂，就问：“嫂子，狗剩哥可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

　　“婷婷，你不知道，每次从外面回来，就说我身上臭，谁谁谁身上有香味。他不拈花惹草，怎么知道人家女孩子身上的香味？”

　　“嫂子，狗剩哥从小没父母，也难怪缺点家教。狗剩哥人长得帅，也难怪有女孩子喜欢他。前天，我亲眼看到梅花和狗剩哥抱着脖子走。”

　　“真的？”吕凤英火一下子蹿了上来，“我摸着瞎做给他吃、做给他喝，他竟背着我干丢人的事。我饶不了他。”

　　梅婷凑在吕凤英的耳朵上：“嫂子，我给你说，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是我说的。我是对你好。狗剩要娶梅花了，他们俩都那样了。”

　　吕凤英一听，张开嘴就哭了：“怪不得他老说梅花身上有香味啊，啊……”

　　狗剩好不容易爬回家，一进门就喊：“凤英，快给我弄点吃的。”

　　梅婷走后，吕凤英就摸索着收拾东西，她要离开狗剩，但又觉得满肚子的火气没撤，就气鼓鼓地等着狗剩回来。一听到狗剩的声音，吕凤英就骂上了：“你还回家干什么？还不找梅花那个小婊子去。你这个缺家教、没良心、连狗都不如的东西，老娘跟你过够了。”

　　狗剩一进家，就被一向对自己还不错的吕凤英骂了个狗血喷头。要在以往，他会给这个臭娘们两巴掌，可是，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好凭嘴上的功夫了。他对着屋里喊：“臭娘们，你跟我过够了就滚，滚得越远越好。”

　　吕凤英听狗剩这么一说，心彻底凉了，拿起东西就往外走。当走到狗剩跟前时，狗剩却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语气也变得异常可怜：“凤英，我人都站不起来了，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求求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