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广济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大破鞋,也是你爹穿破的。”
郭子顺想来想去,觉得要想把于莲请回来,非得薛蓉出面不行。
张大嘴说完,在狗嘴上亲了两下,就从悬崖上纵身跳下。
梅广济怎么也没想到会差一点弄出人命来,想来想去,觉得问题都出在狗剩身上。本想好好收拾一下狗剩,他又觉得和那样的人治气有失身份。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处理他、李玉芬和张大嘴之间的关系。左思右想,他下决心和李玉芬成亲。
李玉芬也感到只有和张大嘴离婚、和梅广济结婚才能开始他们真正的幸福生活。当梅广济提出和自己结婚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对于两人来说,最大阻力不是张大嘴,而是梅广济的儿子——在公社农机厂上班的梅国梁。
梅国梁是梅广济唯一的儿子,性格内向,脾气执拗,他母亲死后更是很少说话。对于母亲的死因,梅国梁是一清二楚。平时,他就很少和父亲说话,因父亲行为不检点而造成母亲上吊自杀,在他心里除了对父亲的轻蔑更多了一份憎恨。他不愿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才在公社农机厂找了个工作。
梅广济到了公社机械厂,找儿子国梁。
门卫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去叫。”
“有事吗?”梅国梁很长时间才出来,见了他爹的面连爹也没叫。
“我想结婚。”
“和谁?”
“李玉芬。”
“那个大破鞋啊?”
梅广济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大破鞋,也是你爹穿破的。破鞋穿起来舒服,懂吗?”
李玉芬和张大嘴的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完了,她跟梅广济结婚进入了正式议程。梅广济找梅广慧商量他和李玉芬结婚的事。
不等梅广济开口,梅广慧说:“既然你和玉芬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把事办了肃静。结婚就是个形式,别影响了队里的生产,也别太张扬。请吕瑞清唱唱四弦、说说渔鼓,热闹热闹就过去。”
梅广济心里充满了对这位本家哥哥的感激。对于他的行为,要是犯在别人身上,早把他的队长给撸了,人整成什么样也难说。可是对于自己,梅广慧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梅广慧的结婚建议,他也十分赞同,一高兴便唱起了《红灯记》里的唱段:“临行喝娘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梅广济来找吕瑞清商量晚上唱戏的事。
吕瑞清说:“队长让我唱,自然是高看我了。更何况是你婚庆贺喜,梅队长愿意听什么,请选吧!”
梅广济说:“请问老先生都会哪几出?”
吕瑞清说:“老朽无能,也就会大大小小几十出。《西厢记》、《罗衫记》、《金刀记》、《墙头记》,《五女会》、《汾河湾》、《孟良搬兵》、《翠屏山》,《王小赶脚》、《王定保借当》、《王汉喜借年》、《小姑贤》,《穆桂英挂帅》、《郭子仪上京》、《陈三两爬堂》,还有《秦香莲》、《玉堂春》、《狮子楼》、《杨家将》,新戏旧戏任你选,全唱、选唱都无妨。”
梅广济说:“敬佩。就唱《玉堂春》吧!”
吕瑞清说:“好。”
郭子顺就没梅广济那么高兴了。他在家里抽着闷烟,想自己的心事。他骂道:“娘的,郭兰走了这么多天也不来封信。我两头小猪都没把于莲这老娘们换回来,这老娘们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是?”
他想来想去,觉得要想把于莲请回来,非得薛蓉出面不行。
郭子顺先到自留地里拔了几棵大白菜,抱着来到薛蓉家,对薛蓉说明来意。
薛蓉说:“常言道,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事还得靠你自己。像两口子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主动认个错就是了。”
郭子顺说:“我给老丈人送去了两头小猪,她还是不肯原谅我。这事非你出山不行了。”
薛蓉说:“好,我先去劝劝她。人还得你去请。”
此时此刻,梅广济和李玉芬正手牵手坐在板凳上,美美地听吕瑞清父女唱戏。
大槐树下,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台上,两盏马灯放在桌上,发出微黄的光。吕瑞清长袍马褂、云袜象鞋,他定一定神,便敲起了渔鼓,打起了简板:“渔鼓打来简板叮,众明公听来开正风。今年,咱别的不说,单说说憨七求医这件事。说的是,黄河岸边齐家集,饲养员老张正着急。要问着急为哪端,只因为这几天,先死黄牛后死驴。老张急得直跺脚,嘴里不停地骂唧唧:奶奶的,咱队里算瞎子害眼没治了,王队长,你要是再不上心,我就……我就一根绳子勒死你!”
台下一片笑声。
吕凤英把四弦一拨,唱了一段《张果老倒骑驴》:“张果老骑驴上蓬山,驴往前走人后看。毛驴走到半山腰,忽听大虫一声啸。毛驴受惊山下跑,摔下悬崖十丈高。摔断了毛驴的腿,摔伤了张果老的腰。人人都问张果老,为何把那蹇驴骑,张果老就把真情表:这都怪那大虫一声啸。”
这两小段算只是前奏,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吕瑞清父女才你一句我一句、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唱起了《玉堂春》。
狗剩越来越觉得听戏没什么意思。他悄悄离开戏场,满街地乱转。他现在最渴望的是真正发现梅庄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以不辜负卢特派员对自己的信任。
虽说天上挂着半块月亮,但街上还是黑糊糊的,狗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如果哪家还亮着灯,他就跳起来往里瞅。来到梅花的家门口,看到窗口上印着梅花织布的倩影,一动一动,像是皮影戏,虽然剧情简单了点,但还是非常好看: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嘴巴、一摇一摇的马尾辫,还有,还有那高高鼓胀的胸脯,随着织布的动作一颤一颤,真是太、太那个了。狗剩举起手,做了一个揉摸的动作,嘴里发出嘿嘿的怪笑。
一只手放在狗剩的肩上,吓得狗剩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狗剩,干吗呢?”一听是赵诗文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诗文,大油袖装神弄鬼,你怎么也装神弄鬼?”
“你不听你老婆唱戏,跑这来干什么?”
“你听我老婆唱戏,你来干什么?”
梅花听得动静,开开门叫道:“诗文哥进来吧!”赵诗文进了门,狗剩被关在了门外。
狗剩气不过,对着赵诗文背影吐了一口。
他又来到梅尚德的家门口,爬上他家的墙头,往里瞅。梅琴的窗口也亮着灯。狗剩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似乎又嗅到了梅琴床上那种醉人气息。那天回到家,狗剩先是在自己的炕上一遍遍地嗅,除了臭烘烘的还是臭烘烘的。他又抱着吕凤英闻,可是他失望了。他多少想再嗅一嗅这种味道啊!
这时,梅琴的门开了,手腕上挎着一个包裹。她走出屋门,向大门走来。狗剩赶紧从墙上跳下,躲在暗处。
梅琴打开大门,往街上走,那醉人的气息在她身后弥漫。狗剩被这种气息牵引着,紧紧跟在梅琴的身后,走过大街,穿过小巷。
狗剩看到梅琴直往大油袖家走去,大油袖打开门,梅琴进了屋,又把门严严地关上。
那醉人的气息散尽了,狗剩像是吃饭闹了个半饱。但他因为有了新的发现而兴奋不已:一定是两个地主在密谋反党。现在,最要紧的是告诉卢特派员。
狗剩转身就往戏场跑,正好和张大嘴撞了个正着。
张大嘴和李玉芬离了婚,突然感到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了。原来回到家和李玉芬吵嘴、斗气、挨李玉芬骂,那也是有滋有味的。可如今,回到家连点动静也没有,就连大黑也不肯叫两声。到了夜里,那声音反倒多了起来,蛐蛐叫,老鼠叫,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猫叫。这事也怪了,猫都是春天发情,疯狂地“叫春”,那时候他很少听到。反而,离秋入冬的季节,他夜夜听到如孩子哭似的猫叫。这叫声活像他手中杀猪的刀,一下下划着他的心、他的魂,让他的心魂变得支离破碎。
他没心思看坡,也没心思干活。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想了一大圈也没想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唱又唱不出来,他仿佛被遗落在世界之外,格外孤独和落寞。
这天夜里,孤独和落寞像两个恶鬼在用一把钢锯锯他的灵魂,锯声吱吱响,血肉纷飞,痛苦难当。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几个瓶根合进一个瓶子,揣在怀里,带上他的狗,走出了家门。
没想到刚出门就被狗剩撞了个人仰马翻,张大嘴爬起来,和狗剩扭打在一起。
他们的吵闹声惊动了大油袖和梅琴。梅琴趁机跑回家。
张大嘴虽说和狗剩打了个势均力敌,但在精神上狗剩却取得了绝对胜利。
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了,都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可是口水仗还在继续。狗剩骂张大嘴是骡子,是乌龟,是软蛋,活着不如死了好。狗剩这样一骂,不但没有让张大嘴知耻而后勇,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自卑感。连狗剩这样的人都看不起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摇地往瑶玉山走,后面跟随他的只有他的狗。
瑶玉山山势巍峨,山林丰茂。山上庙宇、宫殿、塔坊、亭阁星罗棋布,可由于年久失修或人为破坏,大都破损或倾圮。这样景物,在张大嘴眼里更加凄凉。他坐在山上,口对口地喝酒,开始还是喝一口停一停,当还有半瓶的时候,就一下子全倒进了肚里。他把空瓶往崖下一扔,崖下传来清脆的声响。张大嘴感到一种浓重的酸涩从心底涌上来,他抱着他的狗,大声痛哭起来:“我的爹啊,我的亲娘,您儿是个没用的东西,没有给您生下一个孙子,连老婆也跟了别人,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到了那边,我也没脸见您。我就是死了,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然后,又抚摸着他的狗,哭道:“大黑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沾了你不少光,你给我抓野兔、捉野鸡、掏鼠洞,填我的肚子,满足我的口福,可你没有看好我的家啊!你让梅广济随便出入,最终抢走了我的老婆,你为什么不把他咬死?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怨你,谁让我是个骡子!我没有用,我不是人,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我走了以后,你去找李玉芬,去找梅广济,他们不会亏待你。如果有人给我收尸,春节、十五什么的,你给我弄些酒来,倒在我的坟前。如果真是那样,我就认你当狗爹。我在那边等你,咱再一起过。”张大嘴说完,在狗嘴上亲了两下,就从悬崖上纵身跳下。
秋夜如水,月亮格外明亮空灵。赵诗文和梅花踏着美丽的月色到公社去看电影。一路上,梅花蹦蹦跳跳,像个欢乐的小鸟,一会儿跑到赵诗文的前面,一会儿又跑到赵诗文的后面,一会儿挎着赵诗文的手臂,一会儿又牵着赵诗文的手。
赵诗文说:“你给我唱支小曲吧!”
梅花说:“我给你唱个《打秋千》吧。”梅花一清嗓子,歌声就飞了出来:
清明佳节三月三,
十八的大姐打秋千。
阿哥过来推大姐,
推了个大姐脸朝天,
脸那个脸朝天。
歌是民歌,率真质朴。梅花的嗓子很甜,像是在蜜里泡过,加上梅花的天真可爱,赵诗文越发喜欢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唱完一个,赵诗文又要梅花再唱一个。梅花说:“俺再给你唱个《摘葫芦》吧:姐儿南园摘葫芦,碰着个小孩扬浮土,吓得姐儿一骨憷,依呀哎哟哎哟依呼哟,一呀嘛一骨憷。”
赵诗文很想当一回歌中的那个坏孩子,就弯腰抓起一把土向空中扬去。一些草屑落进梅花的脖子里,梅花感到有些痒,就把手伸进衣服里往外抓草屑,说:“诗文哥比那小孩还坏。”
赵诗文说:“我来帮你。”过来就用嘴帮梅花吹落进脖子里的草屑。
梅花白白的脖颈在月辉下发出瓷样的光,那高高耸起的胸脯胀满了印花棉布短衫。少女的气息像月辉一样令人遐想,赵诗文的心旌不仅有些摇荡。梅花敏锐地感觉到赵诗文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像是擂动的鼓,砰砰砰地响。
赵诗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这么近地在一起,他的心有些突突地跳,血流也明显地加快。他时而低头看看梅花,梅花那双大眼睛在夜色里像两枚闪闪发光的星星,不时地向自己闪烁出迷人的色彩。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把热热的唇印在梅花的额头上。梅花转过身抱住了赵诗文,赵诗文伏下头来,把火热的唇印在梅花的眼睛上、嘴唇上。
赵诗文用力地吮吸着梅花的舌头,梅花的舌头不断地分泌着甜甜的汁液,那甜蜜的醉人的液汁在赵诗文的全身扩散着、弥漫着,整个世界都为之沉醉了。
梅花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那是怎样的销魂啊!就是这一吻,她的命运注定要和这个男人系在一起了。
树上的夜莺仿佛也感染于这迷人的月色,唱出婉转动听的歌声,远处的蛙鸣击打着鼓点,那声响就像是美丽的礼花在空中绽放,划过一道道五彩缤纷的颤音。他们没有再去看电影,他们在路上走一阵,吻一阵;吻一阵,走一阵;他们希望这路无穷无尽,两个人一直吻到地老天荒。
张大嘴跳下悬崖,被山腰上的树挡了一下,落到地上时,把一条腿摔断了。他解下腰带,本想再上次吊,但当他把腰带挂到树上时,却又变了主意:“娘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还有酒喝呢,如果死了,就一滴也捞不到了。”
他想站起来,腿却不敢用力,一用力就钻心疼。他伏下身,一点一点地往回爬,爬到月亮西沉,才爬到山脚下。
他盼着能有人过来,却始终没看到个人影。前边不远就是苏长旺的坟,他爬到苏长旺坟头上,点上一支烟,放到坟前的祭石上:“长旺叔,今天我张大嘴回不到家了,就和你做个伴吧。我没有给你带酒来,你就先吸支烟吧!我说,长旺叔今晚你可别吓我,咱爷俩说说知心话。我说啊,咱俩虽说都无儿无女,可你比我有福多了。解放前,你也吃了、也玩了,虽然人家都骂你败家子,可你毕竟享了一辈子福。你死了,你老婆还是你的,可我活着,老婆却成人家的了。你是条汉子,你劈过日本人的头,救过别人的命。你喝醉了酒掉进河里死了,可你死得正当时,不然,你罪受多了。”他自己也点上一支,一口口猛吸着。
前边不远处就是苏家林,梅花从心里感到一种恐惧,就不自觉地往赵诗文身上靠:“诗文哥,我有点怕。”
赵诗文说:“怕什么?有我呢!”顺势搂住梅花的肩。
“诗文哥,你看。”梅花突然停住了,往前边一指。
赵诗文说:“什么?”
梅花说:“是鬼火。”说着,就扑在赵诗文的怀里,不敢露脸了。
赵诗文往前一看,果然有一点火一明一暗地不停地闪,心想是磷火吧!但又一想,不对啊!磷火应该是跳动的。可这火却像烟火在不断地明明灭灭。赵诗文就从地上拣起坷垃朝着火光砸去。正好砸到张大嘴的头上,张大嘴又惊又怕地啊了一声。
赵诗文厉声问:“谁?”
张大嘴听出是赵诗文的声音,心里又是一阵惊喜,叫道:“诗文,我是张大嘴,快来救我。”
赵诗文说:“你怎么了?”
张大嘴说:“我的腿摔断了。”
赵诗文走到苏长旺坟前,背起张大嘴,走过来,对梅花说:“梅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