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庄旧事

第二十八章

　　苏秀出来弄柴火回家做饭，一胡拉，发现柴堆里躺着一个死人。

　　梅花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激动，嘴里情不自禁地小声叫了一句“诗文哥”。

　　这几天，心里最美的要算狗剩了，不光有了媳妇，还有了新席新被新家居。每当吃完饭他都先在吕凤英身上摸上一会儿，然后到大街上摇摇晃晃走一遭。

　　张大嘴的心情可没有狗剩那么美。自从梅广济和老婆李玉芬勾搭上以后，本来在李玉芬眼里一分钱不值的张大嘴简直成了一堆臭狗屎。张大嘴有时候看李玉芬像是看一张贴在墙上的美人海报画，虽然很美，但色彩已暗淡了许多。每次张大嘴从坡里回来，也不愿马上回家，不是遇到谁就聊起来没完没了，就是围着街一圈圈地逛个不停。

　　这时，张大嘴和狗剩两个人游逛到了一起，张大嘴含糊不清地看了狗剩一眼，狗剩也乜了张大嘴一眼。

　　张大嘴先开口了：“儿啊，咋不叫爹？”

　　“爹，你干吗去？”狗剩真的叫了，一点都没含糊。

　　“爹看坡去。”

　　“你也别光看坡，也得看家。小心有偷腥的猫。”

　　“狗在家呢，猫不敢去！”

　　“猫是不敢去，可狗敢去。你家常常有狗拉秧子！”

　　张大嘴一听，知道狗剩奚落他，抓起一块砖头就朝狗剩砸去。

　　狗剩一闪身躲了过去，砖头照样往前飞，一下子飞到喝得醉醺醺的大油袖头上。大油袖一下子倒在地上，血流了一片。

　　狗剩看到大油袖倒在地上，高兴地说：“张大嘴，杀人偿命。这一回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张大嘴吓蒙了，一时不知怎么办。他往四周瞅瞅，见除狗剩外，没有旁人，脑子一转：“狗剩，这里就我们俩人，你说砸死的，我就咬定你，咱俩谁也说不清楚。”

　　狗剩一听这话，心里也毛了：“那怎么办？”

　　张大嘴说：“你听我的，保证咱俩谁都没事！趁着没有人，咱把她放在柴堆里。”

　　两个人一个抓肩，一个抓腿，把大油袖弄到一个草堆里，盖了个严严实实。

　　苏秀出来弄柴火回家做饭，一胡拉，发现柴堆里躺着一个死人。她啊地大叫一声，把头转向家里喊：“有福，有福，快来看，死人！”

　　梅有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提着菜刀蹿了出来：“什么事？”

　　苏秀说：“你看，一个死人！”

　　梅有福小心地走上前去，那人圆溜溜的，像一个肉球，脸往下，青色帽子罩着花白的头发。梅有福把那人翻过来，满脸都是凝固了的黑红的血。“这不是大油袖吗？”

　　苏秀也大着胆子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就是大油袖！”她用手放在大油袖的鼻孔上，感到热气在冒，“还活着！”

　　“快去报案吧！”梅有福说。

　　“没死报什么案？”

　　“那怎么办？”

　　苏秀一抬头，看见郭子顺推着独轮车过来了，车上一边是大石头，一边篓里放着一头老母猪。苏秀走上前去，拉住郭子顺：“子顺叔，大油袖快死在这儿了，你把她推到卫生室给她包一包。”

　　郭子顺放下车子，走到大油袖跟前，摸摸心口，还跳，说：“苏秀，你扶着车，让有福抱下石头来，我再把大油袖抱到车上。”

　　郭子顺把大油袖奋力抱上车，然后推起车去大队卫生室。路上，碰到张大嘴。张大嘴见大油袖伏在郭子顺的车子上，一动不动，先是一惊，想溜，继而一想，看看情况再说。他咳了两声，平静一下情绪，然后主动和郭子顺搭言：“子顺，推着大油袖干吗去啊？”

　　郭子顺本来想去给老母猪去配猪，听张大嘴这么一问，顺口就说了出来：“配猪去。”

　　张大嘴一听，大嘴一咧，烟卷就掉了下来。他这么大声地一笑，竟把大油袖吵醒了，睁眼一看自己坐在车上，就从车上跳下来。车子一失重，车倒了、猪跑了，郭子顺也摔了个趔趄。

　　那头老母猪像一位失去羞耻感的老妇人，吊着两排已收不回去的长奶子一步三摇地急奔。郭子顺在后面紧追，几次把腰弯成虾米状想抓住老母猪的后腿，都没有抓到。郭子顺又作了一次努力，终于把老母猪的粗壮的后腿攥在手里，可是老母猪竟把郭子顺拖了个嘴啃泥，惹得在一边看热闹的梅广济哈哈大笑。

　　大油袖睁睁眼，摇摇头，定睛看看张大嘴，觉得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就问：“大嘴，你笑你娘的头啊？”

　　张大嘴说：“郭子顺说，他推着你去配猪。”

　　大油袖一听，就去追打郭子顺。大油袖的两只小脚像两只鼓槌，交替着敲打大地之鼓，两只手提在腰间，有节奏地摆动。但是，摆动的频率却比脚步快了一倍，看起来大油袖的跑动就比老母猪和郭子顺出彩得多。看到大油袖的滑稽相，张大嘴笑得是前仰后合，用手捂着发疼的腹部直叫：“我的娘哎，比听瞎子唱戏还好看！”

　　天快黑的时候，梅花去大队团支部办公室找赵诗文拿夜校教材。门开着，赵诗文不在。

　　大队支部本是梅家的家庙，现在做了支部办公的地方。正房是党支部，西厢是团支部。团支部里有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条凳子，墙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画像下面是团旗，团旗两边写着一些标语口号。桌子上放着红宝书和一些报刊。

　　梅花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皮革面的日记本，上面插着一支金华牌钢笔。梅花知道赵诗文写得一手好粉笔字，画得一手好画，但还没有见过赵老师的钢笔字。她小心地翻开笔记本，心扑通一跳，她忙把手捂在心口上。

　　这时，赵诗文进来了，梅花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赵诗文把笔记本拿起来，送给梅花。梅花双手接过来，贴在胸前。她很想说句道谢的话，但嘴巴动了好几下没有说出来。她用亮丽的眼睛看着赵诗文，晶莹的眸子含着几分羞涩、几分激动，还有几分似有似无的爱恋。今天，赵老师送给自己笔记本，还有他心爱的钢笔，这是梅花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一个男人赠给的礼物。这赠礼物的人不但是她敬佩的赵老师，而且还被赵老师称为“敬爱的梅花同志”。特别是落款，没有写“革命的战友”之类，写的却是“你的诗文哥”。现在梅花已很难分清在自己心中，赵诗文是老师，是领导，是同志，是战友，还是“哥”。

　　“谢谢你，赵……老师。”梅花还是用了习惯的称呼。

　　赵诗文说：“梅花，你还是叫诗文哥吧！”

　　梅花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激动，嘴里情不自禁地小声叫了一句“诗文哥”。

　　赵诗文说：“这种叫法才最贴切。”

　　“诗文哥，我怎么谢你呢？”

　　“谢我什么？”

　　“你给我看病，借钱给我买奶羊，又送我……”

　　“那，你就给我唱一支歌吧！”

　　梅花抬头望望房顶，眼又忽闪了一下：“行。”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唱道，“姐儿呀今年才十八呀，情郎哥有病奴去看他，左思右想没啥拿呀，哎呀哎咳呀；买上一对鸡，买上一对鸭，买上一对螃蟹，买上一对虾，买上一对大西瓜，哎呀哎咳呀；天上下雨地上滑，不小心跌了个仰八叉，摔得我两手一挓挲，哎呀哎咳呀；飞了一对鸡，跑了一对鸭，爬了一对螃蟹，蹦了一对虾，摔坏了一对大西瓜，哎呀哎咳呀；埋怨一句你这没福的小冤家。”

　　当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梅花的手变成了莲花指，对着赵诗文指了一下。指过以后，梅花两颊就愈发红了。

　　“太好了，太好听了！”赵诗文听了高兴地鼓起掌来。

　　“俺唱得不好，您可不要取笑我，诗文哥。”

　　“梅花，你唱得真的很好。可是，以后像这掸的歌只能私下里唱，最多唱给我听，对别人是万万唱不得的。”

　　“为什么不能唱？”

　　“有人会说这是靡靡之音。”

　　“什么是靡靡之音？”

　　“我也讲不很清楚，往后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样的歌就行。”

　　“我知道了！”

　　赵诗文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夜校教材，递给梅花：“咱大队里睁眼瞎很多，你的任务很重，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做好。”

　　梅花接过教材一看，是些“权耙扫帚扬场锨，簸箕碌碡赶牛鞭”什么的，立时有了自信：“我一定要把咱大队里的睁眼瞎扫干净。”

　　狗剩看着梅花进了支部，走进了赵诗文的房间，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跟踪而来，看到两个人亲亲密密的样子，心里就越发不舒服。当听到要扫除睁眼瞎时，火气就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猛地闯了进来，指着赵诗文骂道：“赵诗文，你真不是东西，你抢了我的梅花不说，还教唆着梅花把我老婆和老丈人扫出大队去，你真比梅尚德那大地主还狠毒。”

　　赵诗文一听，哈哈地笑了。

　　这一笑，把狗剩给笑傻了：“你，你笑什么？”

　　赵诗文说：“你也是个睁眼瞎，也得扫！”

　　狗剩不服气：“我瞎，我怎么瞎了？我瞎，我，我还看见你和梅花吊骚子！”

　　梅花一听狗剩这么说，真是又气又恼，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抽狗剩。

　　好汉不吃眼前亏，狗剩转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