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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明亮的手电光全照在梅广济的床上。

  卢特派员上去紧紧握住梅广济的手,对梅广济说:“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炼。梅队长真是党的好干部!”

  凤英一摸狗剩的脸,立时把手缩了回去,说:“你的脸怎么像蛤蟆皮啊?”

  大油袖说:“老先生说得不错,一切皆由命定。命里有时自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任其自然吧!好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听完四弦戏,梅广济对李玉芬和张大嘴说:“大嘴,玉芬,来,到我家喝两盅去。”

  张大嘴本来心里对梅广济恨恨的,但一听说有酒,那些恨立时烟消云散了。

  梅广济就一边走一边说起了山东快书《武二郎》:“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咱不讲,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少林寺里学过艺,功夫练到八年上。当里个当。好武松,你看他,身高足有一丈二,膀大腰圆有力量,长个脑袋赛碌碡,两眼一瞪像铃铛。当里个当。嚯,巴掌一张簸箕大,手指伸出来,卜卜棱棱、卜卜棱棱棒槌长……”

  梅有福是民兵连长,却并不具备民兵连长的精干。可是,他的老婆苏秀并非善茬,在与李玉芬的这次较量中,苏秀吃了亏,她决不会善罢甘休。梅广济政治上不反党,经济上不贪污,她很难抓到什么把柄,唯一要抓的就是他和李玉芬关系。对此,梅广济早有提防。这天,他发现有人在后面跟梢,于是,他决定来个“将计就计”。来到家门口,梅广济分明看到一个人影迅速闪过。梅广济暗暗骂道:“真的盯上了!”

  进了家,梅广济对张大嘴说:“做菜的活,就交给我们的新任妇女队长来干吧!大嘴,有意见吗?”梅广济把“我们”一词以重音吐出。

  张大嘴说:“没意见。你安排我老婆当队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到桌上的“大曲”,张大嘴的酒虫子就上来,说:“队长,桌上不是有盘咸菜吗?咱就着咸菜先喝着?”

  梅广济说:“对。大嘴,人家说一根蚂蚱腿都能喝四两,你说咱两个一人一根咸菜,看看谁喝得多?”

  张大嘴立时来了情绪,说:“好,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

  梅广济说:“一遛就知道你是条大骡子!”

  张大嘴虽然听出梅广济骂他是骡子,不能生养,但话是自己引出来的,只好顺着说:“那就比试比试!”

  梅广济说:“对,这才是男子汉!”两个人一人一瓶,也不用酒盅,就一人倒了一饭碗。两人往中间一碰,伴着一个“喝”字,全都一饮而尽。

  一碗进肚,张大嘴的口水就下来了;两碗酒下肚,张大嘴话都不成溜了;还没等喝第三碗,张大嘴就趴在了桌子上。

  梅广济来到伙房,对李玉芬耳语了一番就扛着枪出去了。

  李玉芬扶张大嘴上床睡觉,自己躺在张大嘴身边,吹了灯睡下了。

  李玉芬听着张大嘴的鼾声,一直没有睡觉,她在等着,等着故事的发生。

  半块月亮透过薄薄的窗棂纸照了进来,屋里有一层薄雾般的光。李玉芬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她想到自己十三岁那年,跟母亲出来讨饭,母亲饿晕在玉带河边。张大嘴的父亲是个屠夫,从谷城卖肉回来,发现了孤独无助的母女,就把母亲和自己带回家。母女在张家住了十多天,母亲就把自己留在了张家,独自走了。从此,李玉芬就成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张大嘴的媳妇。那天晚上,张大嘴扑到李玉芬身上,十三岁的她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拼命地攥住张大嘴的下身,直把张大嘴攥得鬼哭狼嚎,是张大嘴父母进来才用力掰开她的手。从那时起,张大嘴就成了一个只能下力不能下种的骡子。而当李玉芬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一天,梅广济从张大嘴家门口经过,正赶上张大嘴和李玉芬抬杠。他听到李玉芬说张大嘴是骡子,梅广济便生出了异心。他以给张大嘴找个轻省活为由,让张大嘴去看坡守夜。第一晚,张大嘴高高兴兴地去守夜,梅广济就乘虚而入。梅广济捂住李玉芬惊叫的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玉芬,不要怕,我是队长梅广济。张大嘴不是男人,我才是真正的男人。我老早就喜欢上了你,你就应了我吧!”梅广济不顾李玉芬的反抗,拼命地吻李玉芬的身体。在梅广济的强力下,李玉芬的反抗越来越弱,女人的本能很快战胜了应有的道德尊严,去享受那女人本应得到的满足。从这一夜开始,她才明白了什么是男人,明白了只有从真正的男人那里得到女人所要的快乐。她不但不恨梅广济,还对梅广济感激不尽,于是两人便做了地下夫妻。

  两人的事让梅广济的老婆知道了,她一怒之下上吊死了。当时,人们谁也不知道梅广济老婆死的真正原因,都认为是两口子吵嘴一时想不开寻死的,很快,这事就平静地过去了。慢慢的,她和梅广济的感情进入半公开状态,但因为李玉芬觉得自己有些亏欠张大嘴才没有离婚。

  窗外那半块月亮到了中天,李玉芬心生几分孤独和茫然。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和两个男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想着想着,便有些睡眼蒙陇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明亮的手电光照在梅广济的床上。

  “起来!”有人大喝一声。

  李玉芬披衣起来,揉揉眼睛,懒懒地说:“干吗?”

  梅有福厉声说:“捉奸!”

  李玉芬看到还有一个穿黄制服的人,就问:“这是谁啊?”

  梅有福说:“这是公社的卢特派员。现在,你耍破鞋,拉革命干部下水,今晚抓了个正着,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玉芬不慌不忙地问:“捉贼捉赃,拿奸拿双,梅有福,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我李玉芬和谁耍破鞋?”

  梅有福说:“事到如今还嘴硬,把被窝里那人拉起来!”

  苏秀上去就拽,拽起来以后,大家都傻了眼:那是李玉芬的丈夫张大嘴,他喝醉了酒还没醒过来。

  李玉芬往张大嘴脸上扇了两巴掌:“张大嘴,你看看,人家都捉奸了,你还睡?”

  张大嘴睡眼惺忪地说:“谁他娘的要捉我的奸?我奸谁了?谁说我强奸?我他娘的能强奸就好了!”

  李玉芬上去一把抓住卢特派员的胳膊:“卢特派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有些人做贼,还恶人先告状,毁我的名声,卢特派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卢特派员质问梅有福:“这是怎么回事?”

  梅有福支吾着答不上话来。

  梅广慧起身撒尿,听到梅广济家吵闹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赶紧跑了过来。进门来,他问怎么回事,卢特派员说:“都是梅有福胡说八道,叫我帮他捉奸。结果,是人家两口子在睡觉。”

  梅广慧四下里瞅瞅:“梅广济呢?”

  李玉芬说:“梅队长请我们两口子喝酒,他看大嘴醉了,就替大嘴看坡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正说着,梅广济扛着枪来了。

  卢特派员上去紧紧握住梅广济的手,对梅广济说:“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炼。梅队长真是党的好干部!”然后,又叹一口气说,“可惜啊,越好越会遭人嫉妒!”

  人们走了,梅广济高兴地用筷子敲着碗唱了起来:

  杨宗保在马上忙传将令,叫一声众三军细听分明:

  肖天佐摆下了天门大阵,他要夺我主爷锦乡龙庭。

  向前者一个个俱有封赠,后退者按军令插箭游营。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震,三军撒下绊马绳。

  两只喜鹊落在牛棚高高的杨树上,长长的尾巴一撅一撅地叫个不停。牛们安详地趴在地上,把昨夜吃进胃里的草料泛到嘴里反复咀嚼,嘴的四周流出肥皂泡一样的白沫。

  牛棚的大门口,一公一母两狗在嬉戏。母狗尖嘴竖眼,瘦得像用秫秸扎起来的,外敷了一张皮。小而短的身子下吊着两排松弛的奶子,就像抽干了水的软皮囊。公狗在母狗的身旁转来转去,后来就停在了母狗的腚后,用长长的嘴舔吮着母狗的P股,身子下的物件开始坚挺,像被人塞进了一根木棍。

  在大油袖的安排下,吕凤英和狗剩在牛棚里正式见面。

  大油袖说:“吕老先生,您要是没什么意见,咱就让两个孩子好好谈谈,您就到我家坐坐。”

  吕瑞清觉得自己在会妨碍女儿谈话,就说:“我也早想拜访拜访苏老弟了。走!到你家坐坐。”

  狗剩和吕凤英并肩坐在炕沿上,先是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要不是外屋里牛嚼草的声音不停地充斥着小小的房间,两个人都得憋闷死。

  狗剩在极近的距离打量着吕凤英。吕凤英脸白白的、红红的,鼻梁直直的、挺挺的,嘴唇用红纸染过,和白肤皓齿形成鲜明的对比。上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茸毛,仿佛笼着一层薄雾。那女人的带有一丝薄荷气息的香味在小屋里弥漫着,有几分迷魂。只是吕凤英那双眼太小了,且看不到黑的眸子。她不时用力翻动眼皮,努力想看清将来要与自己终身相伴的男人,但她知道,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狗剩心想,这女人,如果换上梅花的眼,就是仙女了。可是,果真那样,吕凤英就绝对不属于狗剩了。

  还是吕凤英先开了口:“狗剩,我唱得好听吗?”

  狗剩想说好听,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他感到嘴里发涩,嗓子发干,如果有点水就好了。狗剩用力点点头。

  吕凤英自然看不到狗剩点头,就说:“你说话呀!”狗剩就咳了两声,用力吐出了两个字:“好听!”

  由于声音太大,又太生硬,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水缸上,连正在吃草的牛都惊得甩了好几下头。凤英的泪水一下就流了下来。狗剩一看,慌了手脚,解释不是,擦泪不是,就急忙找水壶,找了半天没找到,就到捞草池里捧了捧水,喝了两口。这下嗓子润泽多了。他又努力了半天,说出了一句让吕凤英欣喜无比的话:“我听你唱戏就跟……就跟喝蜜一样,把我的牙都快甜掉了!”

  吕凤英没想到狗剩这么会说话,一下子就改变了对狗剩的印象。她对狗剩说:“狗剩,俺的眼有毛病,看不太清楚,你就让俺摸摸你什么样?”

  狗剩除了他娘以外,还没有一个人摸过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就说:“你就别摸了!”

  吕凤英说:“你不叫俺摸摸,俺怎么知道你长得什么样?”

  狗剩说:“摸就摸吧!”心立时怦怦跳了起来。

  凤英一摸狗剩的脸,立时把手缩了回去,说:“你的脸怎么像蛤蟆皮啊?”

  狗剩说:“是俺捅了马蜂窝,被马蜂螫的。过一天就好了!”

  吕凤英又有些失望地说:“常言说:男人疙疙瘩瘩,女人像个冬瓜,那才叫美!原来,你也是个小白脸啊?”

  狗剩听出吕凤英对自己失望,有些后悔讲了实情,就说:“其实,其实……其实马蜂不螫,脸上也是疙疙瘩瘩的。”

  狗剩大着胆子去抓吕凤英的手,吕凤英没有反对。吕凤英的手除了手指尖有些发硬外,整体上又细又滑又温润,他想起了那次接水时触到梅花的手的感觉,想起了摸李玉芬奶子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的美妙的感觉。这时,狗剩空茫茫的心海骤然间波飞浪卷,惊涛拍岸。

  吕凤英的手放在狗剩的手里,心里产生了一种安全感,一种依赖感,同时生出了一种美好的畅想。她有几分羞涩地说:“狗剩,以后,俺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待俺。”

  因手始终在狗剩的脸上,狗剩的点头吕凤英是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个点头让吕凤英认识到,从此时此刻起自己的命运就要和这个男人紧紧联系到一起了,无论是风是雨,无论是艰难困苦还是富贵荣华,都要共同承受。吕凤英沉寂孤旷的心海,也心潮澎湃、气象万千了。她那两只迷蒙的眼睛里又溢出了两行清泪。那是幸福的泪!

  大油袖把吕瑞清搀扶到自己家,把吕瑞清小心地扶到椅子上。

  吕瑞清感到大油袖家空荡荡的,就问:“长旺老弟出门了?”

  这时,大油袖的蝈蝈们叫了起来,叫声里透出一种少有的秋日的悲凉。大油袖脸上掠过一丝伤心:“出远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妹子,怎么回事?”吕瑞清感到一丝不安。

  大油袖说:“解放的那一年,喝多了酒,掉到河里淹死了!”

  吕瑞清长叹一声说:“世事无常啊!”

  大油袖说:“谁说不是呢?俺那老头子的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苏长旺,结果到了他手里就败了家。你早败几年也好啊,偏偏临近解放才败落,到头来划了个中农成分,落了个破落地主的名声,享受着地富反坏右的待遇。你说倒霉不倒霉?”

  吕瑞清说:“时也,运也。人呢,不能跟命挣。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你富贵,三十年后我发达。一切尽在命中。说起我们吕家,也经过了荣辱兴衰。我曾高祖时,请人看风水,风水先生说水山脚下有块宝地,那里常有青龙(蛇)出没,如果死后葬在那里,后世必然发达。我曾高祖就依先生之言死后葬在了水山脚下。果不其然,后来,我们吕家就出了一位进士、两个道台、三个县令。可到了我祖父辈上,家道却败落了,并且连明眼人都少有了。我父亲说,我的祖父曾看到天上有老鹰飞下来,用长长的喙啄瞎了青蛇的眼。自此,我们就靠说书唱戏为生了。大妹子,这事该怎么解释?”

  大油袖说:“老先生说得不错,一切皆由命定。命里有时自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任其自然吧!好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吕瑞清说:“长旺兄弟,好人呢!当年,他常到我的书场来,他救过俺一条命呢!”

  大油袖说:“那事俺知道。那也是应该的。”

  吕瑞清说:“大恩不言报。大妹子,你要是想听,就听俺唱一段吧!”

  大油袖说:“那敢情再好不过了!”

  吕瑞清调调弦,压低了声音唱了起来:“说的是一九四四年,小鬼子扫荡来到鲁西南。鲁西南有座瑶玉山,山上宝塔耸云天。山后有个梅家庄,山前有个吕家湾。在吕家湾八路和鬼子展开了肉搏战,直杀得小日本鬼哭狼号叫连天。有个鬼子进了庄,打伤了说书艺人吕瑞清,又想施暴俺的妻。危急间,门外进来一好汉,一铁锨把鬼子的狗头劈两半。他又把夫妻二人藏进地窨子,才叫俺说书唱戏到今天。这大恩,今生今世报不完,就唱一段四弦表表俺心愿。”

  这时,大油袖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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