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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广元停止了叫喊,气呼呼地对薛蓉说:“你告诉你那宝贝女儿,叫她把两腿夹紧点!”

  梅朵见梅尚德的高帽子特别有趣,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梅尚德慌忙要了过来,说:“这可不是戴着玩的。”他把高帽子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张卫东悄悄拉住了郭兰的手;张大嘴的老婆李玉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梅广济的裤裆。

  梅有福接到看守梅尚德的命令,就来狗剩家找狗剩,一进门就大叫:“狗剩,狗剩,梅主任叫我们去看押梅尚德,晚上开批斗大会。”

  狗剩被张大嘴家的狗咬了,痛得正用手捂着腚、咧着嘴嗷嗷叫,听到梅有福叫他,仿佛来了救兵,忙叫:“有福,有福,快救救我。”

  梅有福一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往屋里走,只听“砰”的一声,头碰在了门框上。梅有福用手捂着头骂道:“狗剩,你他娘的怎么了?”

  狗剩带着哭腔求梅有福:“哥,我叫张大嘴家的狗给撕了,你快去到张大嘴家铰些狗毛来,烧了给我揞上。”

  梅有福头碰得不轻,鼓起了枣子大小的一个包,心里很是窝火:“铰狗毛?给你铰蛋毛!”

  狗剩说:“有福哥,看押梅尚德是革命工作,铰狗毛也是革命工作。我的腚好不了,怎么看押梅尚德那个老地主?”这一问倒叫梅有福无话可说了,只好去张大嘴家铰狗毛。

  梅有福出了门,往张大嘴家走了几步,就折身进了自家门口,拿出剪子到猪圈里铰了一大撮猪毛。他来到狗剩家用火烧了,把灰揞在狗剩的腚上。

  猪毛灰立时显出神奇的疗效,狗剩嘿嘿一笑:“一点不痛了!”从炕上爬起来,就催梅有福,“走,揪老地主去。”

  看着狗剩那白光光的P股,梅有福不禁笑出声来:“狗剩,你想光着腚推碾——转着圈丢人啊?你看看你的裤子。”

  狗剩扭头一看,裤子破了,露着一大块白腚。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就这么一条裤子,可怎么出门啊?他又对梅有福说:“有福哥,你好人做到底,把你的裤子借我一条吧!”

  梅有福不仅是有名的“气管炎”,更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有一回,一个讨饭的到了他家门口,老婆苏秀给了讨饭的一块煎饼,他认为给得太多了,把要饭的追到门外,又掰下了一半,气得要饭的把那一半接过来就扔到地上。别说他没有多余的裤子,就是有,也不会借给狗剩穿。梅有福说:“你补上不就行了?我给梅主任说声,晚上的事让别人替你,你就在家补裤子吧!”

  狗剩到处找布头和针。针倒是找了一根,上面生满了锈,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块砖头,在上面一下一下地磨。有了针,还得有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灵机一动,来到炕前,从被子上抽下一根青线来。针线有了,可就是没有布头,万般无奈,就把褂子兜撕下一个来。

  万事俱备了,狗剩就脱下裤子,开始补,刚缝了两下,就把手扎了。他把手放到嘴里,吮吮,又缝,又把手扎了。疼痛让他想起了那死去的娘:“娘,您从坟里爬起来吧,给我补补裤子。您要是不愿在世间待,您给我补完再回去好了。”

  当第三次扎手后,他把裤子一扔,骂道:“都是梅花那臭妮子惹的。我没裤子穿了,那我就借你爹的穿吧!”于是,他决定今晚到牛棚“借”梅广元的裤子穿。

  天黑以后,人们都到大槐树下开批斗会去了,狗剩把褂子扎在腰里,遮住P股,悄悄溜进牛棚。

  梅广元给牛上完草,就站在牛槽边给母牛说话:“妹子,苏长旺还没败家的时候,我就给你割草吃。苏家败落了,就把你卖给了梅尚德。梅尚德被打倒了,政府把你给了我。后来,你又随我入了社。现在,你我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了。你生了六个犊子了,都是母牛,你可是咱公社的功臣。”梅广元又想起自己的老婆来,“你生母牛,俺高兴。可俺那口子也怎么都下母的呢?”

  狗剩偷偷在门口听着,差一点笑出声来。他看到梅广元的裤子搭在树权上,就爬着来到树下,四下瞅瞅,见没有动静,猛地站起来,把梅广元的裤子拽下来,拿着就跑。

  一阵风吹来,梅广元感到身上有些凉,就走出牛棚找裤子。他看到树上没了裤子,就四下里找,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梅广元意识到他的裤子被人偷了。

  他回到家,对正在织布的老婆薛蓉说:“我的裤子被人偷了,你敲着铜盆沿街骂一骂。”

  薛蓉说:“骂街不丢人啊?”

  梅广元就亲自骂街。他拿起脸盆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到伙房找了根掏火棍,一边敲,一边喊:“谁拿了俺的裤子,抓紧给俺送回来;你要是穿了俺的裤子,就让你烂腚生蛆,生蛆烂腚。你听到了吗?如果不给俺送回来,我骂你七七四十九天。”当,当,当当当。

  狗剩回到家,把裤腿一铰,成了一个大裤衩。他穿在身上,从梁上饭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窝头,一边啃一边往外走。他看到梅广元正因丢了裤子骂街,本想躲开他,但一想:你丢的是长裤,我穿的是裤衩,我怕什么?于是,就昂首挺胸地迎上去。

  狗剩说:“叔,连狗都开批斗会去了,你骂给谁听啊?”

  梅广元用棍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个老糊涂!”

  狗剩又想起了梅花,想起了晚上赵诗文和梅花经常一块回家的事,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为梅花着想,更是为自己着想,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梅广元。于是,狗剩就凑到梅广元跟前:“叔,我给您说个事。”

  梅广元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用木棍一拨他说:“去,去,去。”

  狗剩往后退了一步,故作神秘地说:“你不听也就算了,到时你求我说,我还不说了!”

  梅广元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兴趣:“狗剩,你说吧!”

  狗剩说:“叔,您可得小心着赵诗文那小子点,他盯上您家梅花了。我估摸着,今天晚上,他俩就在一起呢!”

  梅广元脸一沉,用木棒指着狗剩的鼻子说:“你要是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蛋子捏到你腚里去。”

  狗剩大摇大摆地走了。梅广元心想,狗剩的话虽不可信,但姑娘大了,还是注意点好,要闹出丢人的笑话来,他那张老脸就无处可放了。他不再骂偷裤子的,就敲着脸盆喊道:“梅花,梅花,快回家!”

  薛蓉从家里出来,训斥梅广元:“干吗呢?你叫魂呢?”

  梅广元停止了叫喊,气呼呼地对薛蓉说:“你告诉你那宝贝女儿,叫她把两腿夹紧点!”

  批斗会地点是大队中心老槐树下。老槐树是明朝洪武年间梅家第一代从山西洪洞搬来时栽下的,现在已有两抱粗。它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目睹过梅庄人数百年的苦难史。今天,又一出悲喜剧要在老槐树前上演。

  人们吃过晚饭,陆陆续续走出家门。老汉口里叼着旱烟袋,脖子上缠着用玉米须线拧成的引火绳。年轻男子多叼着纸烟,兜里揣着一盒洋火。老太太捻着线,线圈转得像个陀螺。中年妇女背着孩子、带着马扎,找个地方坐下来,在白白的腿上搓麻线。女孩子喜欢用红红绿绿的线一针针纳着鞋垫,用钩针钩一些手套、围巾之类的用品。男孩子更是提前来到会场,做着各种打打杀杀的游戏。

  会场上黑压压坐了一片,人们相互探问着,今晚瞎子父女要说什么好段子。

  瞎子名叫吕瑞清,会说书,会唱渔鼓书,会拉四弦;他的女儿吕凤英天生一副好嗓子。人们说,吕凤英一唱,就好比夏天摇扇子,冬天靠南墙,饿了吃馒头,渴了喝蜜糖,那个舒服啊,就甭提了!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盏马灯,会场也极简单。大队革委会主任梅广慧讲了一通当前的大好形势,说当前的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革命斗争和革命生产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茶”。

  一个小学生一听把“荼”念成了“茶”,就大叫:“那不是茶,是荼。如火如荼!”

  梅广慧说:“你小毛蛋孩子知道个啥?公社杨主任就这么说的。”讲了一通后,梅广慧拿起一张报纸念起了社论。可是,灯暗,梅广慧看不清字,念了一段就不念了,大叫一声:“把地主梅尚德押上台来!”

  梅有福、张卫东背着两支钢枪,一人拧着梅尚德的一条胳膊,把戴着上写“恶霸地主”高帽子的梅尚德押到主席台前。

  梅尚德低着头站在人前。

  团支书张卫东带领群众高呼“打倒地主梅尚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

  男人的嘴被烟占着,女人的手被活计占着,万马齐喑、千戈寥落,总少些如火如“茶”的气势。张卫东有些生气,大声叫道:“没吃饭啊?使点劲!”于是,口号重新呼过,总算有了些声势。

  梅广慧发现梅尚德两腿在不停地打战,自己那条受过伤的腿也不禁有些发酸。他担心梅尚德会突然摔倒,就宣布:“批斗会就到这里。把梅尚德押下去!”随后清清嗓子,“下面,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郭兰走到台前开始报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第一个节目,女声独唱《东风吹》,演唱者,梅婷。”

  梅婷是梅广慧的女儿,虽然嗓子一般,却总喜欢第一个登场。她说:“我爹,不,梅主任说了,当前的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为配合当前的大好形势,我就给大家唱一首《东风吹》。”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唱了一段,梅广慧把双手举起来,用力拍两下:“鼓掌!”台下便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地主梅尚德从台上被梅有福押下来后,就想找个地方坐下看节目。大油袖一拉梅尚德:“坐这儿吧!”梅尚德就挨着大油袖坐了下来。

  梅朵见梅尚德的高帽子特别有趣,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梅尚德慌忙要了过来,说:“这可不是戴着玩的。”他把高帽子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又有几个人唱了几首歌,人们开始不耐烦了,有人就叫了起来:“唱四弦!唱四弦!”

  梅广慧说:“现在,请吕瑞清、吕凤英父女唱四弦,大家欢迎!”

  吕瑞清站起来,云袍象靴,怀抱四弦,翻翻没有一点光亮的眼,给大家举了一躬。他的女儿吕凤英也站了起来,略施脂粉的脸很是好看,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也怀抱一把四弦琴。她把辫子甩向身后,也向大家弯了下腰。吕凤英四弦一拨,一句没唱,掌声就响成一片,先来了段《送儿参军》,又来了段《活捉王耀武》。

  掌声雷动。

  这时,人群里有人喊:“唱《下关东》!”

  吕氏父女一人一句地唱了起来:

  正月里,正月正,老汉推车下关东。弯腰撅腚使劲推,热汗四流肚子空。

  二月里,龙抬头,老婆拉车在前头。一摇三晃走不动,骨瘦如柴直哼哼。

  三月里,三月三,山东年年遭荒旱。寸草不长地裂缝,逼租要债气难咽。

  四月里,四月八,年年庙里把香插。磕头烧纸许神愿,菩萨根本不管咱。

  五月里,五端阳,糯米粽子谁能尝?地主老财酒肉臭,穷汉大家饿断肠。

  六月里,整半年,推车出了山海关。离家越远心越凉,何时才能回家园?

  吕瑞清嗓子有些沙哑,透着一种苍凉;吕凤英嗓子甜润,夹着几分凄婉。一段唱过,又是一段,整个小梅庄仿佛只有吕氏父女的对唱,连狗儿猫儿都没忍叫一声。农村人不喜欢鼓掌,他们只会用静听来表示对唱戏人的赞赏。

  天越来越晚了,吕瑞清父女唱得也有些累了,梅广慧想宣布散场。这时,有人喊道:“来段带油的!”

  吕瑞清一听大家让他唱荤的,便有些为难,说:“咱受党的教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可不能犯那错误。大家说是不?”

  大伙不听他解释,还是大叫:“来一段,来一段!”吕瑞清“看看”梅广慧。梅广慧说:“就唱一段吧。”

  吕瑞清便唱起了《十八摸》。唱到热闹处,人群便开始有些骚动,有人开始摸女人的P股,也有人去摸老婆或相好女人的奶子。

  张卫东悄悄拉住了郭兰的手;张大嘴的老婆李玉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梅广济的裤裆。

  叫好声响彻梅庄夜晚的上空,直惊得树上的栖鸟四处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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