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庄旧事

第三章

　　狗剩走进碾道帮梅花推碾，一边推一边唠叨：“梅花，你知道不知道黄世仁在什么地方办的白毛女？”

　　听了郭兰的话，梅广慧眼睛眨了十几下，对民兵连长梅有福说：“晚上，就再给梅尚德来个专场吧！哎，别忘了给梅尚德糊个高帽子！”

　　一盘巨大的石碾被三只石雕的老鼠奋力托举着，另一只石鼠侧卧在石碾的一侧。没有人说得清这石碾的年月，但梅庄人祖辈流传着老鼠送碾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只老鼠为感念梅氏祖先的救命之恩，从瑶玉山深处送来一盘石碾。三只老鼠抬碾盘，一只老鼠滚石磙，当走到梅庄大槐树时，三只抬碾盘的老鼠因体力不支被压死。滚石磙的老鼠见状，忙跑到石磙前面想挡住滚动的石磙，结果也被压死。

　　至于梅氏祖先为什么要救四只老鼠的命，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人们都说，在梅庄，不但人重情重义，就连老鼠都是有情有义的。为报老鼠送碾之情，梅氏的祖先就凿石鼠以记之。每到节日，人们都会到石碾上烧纸上香。

　　梅花把玉米均匀地摊在碾盘上，然后用力推动碾磙。玉米发出啪啪啪的声响，金黄的玉米露出雪白的内肉，散发出丝丝甜香。梅花的右手扶着碾棍，左手握着用黏谷棵缚的笤帚，手腕有节奏地一翻一转，碾盘上的粮食保持匀称的宽度、厚度，像是一条城里男人脖子上一条厚墩墩的长围巾。

　　狗剩从牛棚跑出来，不下地，也不回家，就在街上闲荡，一会儿拾块坷垃砸鸡，一会儿跳起来拽根树枝。他看到梅花一个人吃力地推着碾，就走上去搭讪：“梅花，推碾呢？”

　　梅花擦擦额头上的汗，没有理他。狗剩看看地上碾好了一簸箕玉米，还有一簸箕没有碾好的瓜干，又问道：“怎么，不过了？把家里的粮食全碾了？”狗剩走进碾道帮梅花推碾，一边推一边唠叨，“梅花，你知道不知道黄世仁在什么地方办的白毛女？”

　　梅花一听，脸刷地红了，抽出碾棍就打狗剩。狗剩见势不妙，赶紧逃走。

　　这一跑不要紧，却惊动了张大嘴家的狗。大黑狗猛地蹿上去，在狗剩的P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狗剩裤子裂下一大块，P股上留下了几个紫红的牙印。

　　碾磙仿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梅花的额头挂满了汗珠，她不时用袖子擦一擦，衣服也湿透了，后襟紧紧贴在脊背上。她停下来站一站，可那秋风夹含的凉意让她打了好几个寒战。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起那沉重的碾磙，一圈一圈又一圈。她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头又一次痛起来。倚着碾棍，闭一会儿眼睛，老师赵诗文就出现在眼前。梅花最想听的就是赵老师的课了，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带着磁性，带着乐音，加上绘声绘色的讲述，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赵老师特别关心自己，今天不去上课，赵老师一定会责怪自己。好在赵老师上第三节课，推完碾还赶得上。于是，她又鼓足了力气，加快了推碾的速度。

　　赵诗文一站上讲台，就发现座位上少了梅花。梅花从不缺课，今天是怎么回事？在赵诗文心中，梅花是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手脚勤快，心脑灵活，天生丽质，透着青春的魅力，特别是她那副上苍赐予的甜润的嗓子，把那民歌唱得能流出蜜汁来。

　　上完课，赵诗文就到梅花家去问情况，经过大槐树时，他看见了倒在碾道里的梅花。赵诗文急步跑过去，把梅花抱起来：“梅花，梅花，你怎么了？”见梅花不说话，就把梅花背起来，直奔大队卫生室。

　　赤脚医生王维生给梅花测了血压、把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听梅花的心跳，随后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赵诗文急切地问：“什么病？”

　　“没病！”

　　“没病怎么会晕倒？”

　　“饿的。”

　　王维生给梅花往手臂的血管里推葡萄糖。葡萄糖注进梅花的血液，仿佛给式微的火焰加上了干柴，生命之火慢慢旺了起来，她那煞白的脸泛起了红光。

　　“我这是怎么了？”梅花看到自己在卫生室，老师赵诗文守在自己身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看看王维生，一会儿看看赵诗文。

　　赵诗文说：“干吗一次要碾这么多粮食？”

　　梅花把用碾粮顶大油袖接生酬谢的事说了。

　　说这事的时候，团支部书记张卫东来了。张卫东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他初中毕业后回大队干活，当年就成了学习领袖思想积极分子，在全县作了十几场巡回报告，成了县里的知名人士，随之被提拔为大队团支部书记。在社员心目中，张卫东成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梅广慧的法定接班人。

　　这天，他肚子有些疼，来卫生室拿止疼药，听到了梅花的话，头脑中的那根弦立时绷了起来：“梅花，你知道不知道，大油袖是破落地主，她这是在剥削你！”

　　玉带河西岸，是一片平展展的良田沃土。在这片沃土上生长着高高低低的玉米、稀稀疏疏的棉花、摇头晃脑的谷子，还有一片片秧子遮不住地面的地瓜。用几张苇席搭成的三秋生产指挥部就设在一片地瓜地里。指挥部里，大队革委会主任梅广慧正一支支地吸着丰收牌香烟，神色有几分凝重。

　　梅广慧是小梅庄资深的老干部，年轻时当过两年八路军，因负伤回家养病，就没有再回部队。因为是有功之臣，梅广慧在历次运动中都安然过关。现在，他的思想就像他那条受过伤的腿，行动起来老跟不上趟。这不，今天梅广慧又被公社杨主任剋了一顿。梅广慧虽说并不怎么欣赏张卫东，但此时，也许只有张卫东可以帮他出出主意。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P股猛地扔到地上，又端起印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红字的白瓷缸喝了口水，扭开扩音器，用力吹了两下：“张卫东同志，张卫东同志，请到指挥部来一趟，请到指挥部来一趟！”

　　张卫东小跑着来到指挥部。

　　梅广慧指指身边的木凳，张卫东便坐了下来。梅广慧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才说出心中的难事：“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公社杨主任说，全国上下，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革命是如火如……不管他娘的如什么，反正是热锅子炒屁似的。杨主任说我们梅庄是一潭死水！全国都在闹，我们不闹也实在不像话。卫东，你说，咱小梅庄怎么个闹法？”

　　张卫东心里豁然一亮：“梅主任，据我的理解，大革命不就是一个斗吗？你只要斗，就没有错。斗则进，不斗则退。只有斗，才有前途。”

　　梅广慧为难地说：“像我们大队，没有保皇派，又谈不上走资派，更没有反革命，你说斗谁啊？”

　　“不是有地主梅尚德吗？拉出来斗不就行了吗？”

　　梅广慧摇摇头：“你说这个梅尚德，就解放前好吃懒做、谈孔孟之道那点事，斗了这么多次了，再斗也不新鲜了。再说，咱大队就这么一个地主，宝贝疙瘩似的，斗死了，再往哪里弄去？”

　　张卫东来到梅广慧跟前，小声在说了一通，梅广慧眼睛像火苗闪了两下：“好啊！晚上开个批斗大会，彻底批判大油袖好逸恶劳的剥削阶级臭毛病！”

　　张卫东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心里很高兴，说：“我这就去布置会场。”

　　梅广慧叫住张卫东：“卫东，你去把瞎子父女请来，顺便唱几段，让大伙乐和乐和！”

　　偌大的一块玉米地，多是又细又矮的“小光棍”。掰玉米的女人们用镰刀把“光棍”削下来，扒去“外衣”，用牙剥掉硬皮，然后美美地咀嚼着甜甜的玉米瓤。被榨过甜汁的玉米瓤吐了一地，引来大大小小的蚂蚁，勤劳的蚂蚁拉着超过它们体重数十倍的食物，艰难地回巢。

　　玉米地里常间种一些黄豆和黑豆，间或有少许豆荚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对此，女人们是决不会放过的，悄悄地用手一捏，豆粒就滚落到她们的手里，然后手往腰间一伸，豆粒就掉进宽大的用裹腿裹着的裤腿里。

　　“大家快来看，大家快来看！”随着民兵连长梅有福老婆苏秀的大叫，一群妇女围了过来。

　　“什么啊，大惊小怪的？”

　　苏秀指着铺在地上的玉米叶说：“大伙看，这是什么？这是床啊！”

　　“明明是玉米叶子，咋就成了床了？”有人不解地问。

　　“有人在这里‘干事’。”

　　“干事”也许是小梅庄一带的术语，特指男女之间的性爱。社员们关注“干事”的热情，就好比特工关注机密情报。发现有人“干事”的迹象，女人们都感到异常的兴奋。

　　“大家说是谁呢？”苏秀问。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大家的目光扫到妇女队长郭兰时，郭兰的脸刷地红了——人家还是姑娘呢！

　　郭兰的脸一下子严肃了，厉声说道：“干活！”

　　在女人当中，唯有大油袖对男女“干事”的事不感兴趣，也许她早已过了有“性”趣的年龄。她感兴趣的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大玉米。这个大玉米足有一尺多长，大油袖感觉这简直是羊群里的一头驴。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像在人群里认出了多年不见的老相识，大油袖急忙跑过去，扒扒皮，揪揪上面玉米须，就插进裤腰里，嘴里小声嘟嚷着：“十个社员九个贼，谁不偷饿死谁。”

　　这时，三秋指挥部的大喇叭呼呼响了两下，大家立时竖起了耳朵。

　　“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社员同志们，下面广播紧急通知，下面广播紧急通知。当前，全国上下都着火了，火是越来越旺，把全中国的天都烧红了。可是，我们梅庄却连个火星都没有，这不行啊！如果这样下去，咱们大队就拽牛尾巴了。这样是不行的。咱怎么着也得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赶中游吧！全国都在斗，咱大队也得斗。中国出了个‘封资修’，梅庄出了个大油袖。为了进一步搞好‘抓革命促生产’，今天晚上召开‘批判大油袖，清除大毒瘤’群众大会。晚上喝完汤，大伙就到大槐树下集合，谁去晚了扣工二分。”

　　仿佛晴天霹雳，大油袖浑身开始抖个不停。虽说小梅庄没有出现“斗趴下”的事，可就在几天前，与小梅庄相邻的韩寨大队召开的一次批斗会上，一个民兵把一个地主的腿打折了。大油袖越想越怕，撒腿就向井边跑，她边哭边跑，边跑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大油袖跑到地头上的一眼大口井边，见没人跟上来，就坐到井沿上，双手拍着两腿，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她一弯身子，腰里的玉米棒子硌痛了她的肋骨，她四下瞅瞅，见没有人，就把玉米藏在井口边的草窝里，然后继续咧开大嘴拼命地哭叫。

　　妇女队长郭兰听到大油袖的哭声，就跑过来。大油袖见时机已到，就扑通跳到井里。郭兰一看大油袖真的跳井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喊：“快救人啊，大油袖跳井了！”听到喊声，梅广济、梅有福、张大嘴都跑来了。

　　梅广济把头往井里一探，看到大油袖两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在拼命挣扎，就对梅有福说：“拿绳来，把我续下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大油袖拉了上来。

　　梅广慧走过来，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大油袖，很是生气：“把她绑起来，想用死对抗无产阶级专政，那是痴心妄想！”

　　郭兰悄悄地把梅广慧拉到一边：“叔，国栋嫂子可是快要生了！”

　　国栋是梅广慧的儿，国栋嫂子自然就是梅广慧的儿媳妇。儿媳妇眼看就要临盆，少不了要大油袖去接生，这个时候斗争大油袖的确不合时宜。听了郭兰的话，梅广慧眼睛眨了十几下，对民兵连长梅有福说：“晚上，就再给梅尚德来个专场吧！哎，别忘了给梅尚德糊个高帽子！”

　　见大伙都已散去，大油袖就爬起来，把头上的平绒帽摘下来，用手一拧，水哗地流了一地。她把湿漉漉的帽子重新戴在头上，然后，又一点点地把衣服里的水上上下下拧了一遍。刚想离开，她忽然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那个玉米棒子便跳进她的脑海：瞧我这记性！她走到井口边的草窝旁，找出那个玉米棒子，揣到怀里。笑像一只喜鹊，立时飞上眉梢。

　　大油袖扭着身子往回走，每走一步，裤裆间便发出“呱呱”的响声，加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不但凉，而且玉米棒子也会鼓出来，她就两只手掀起衣襟走。

　　回到家，门一关，她把衣服扒得光光的，燃起火来烤衣服。衣服烤完，又拣起一根细木棍，插入玉米芯中，烤起玉米来。玉米烤得亮黄亮黄的，发出诱人的香气，大油袖张开嘴就啃。吃完，看着光光的玉米棒，她心中不免有些自豪，自语道：“老娘就这么好对付吗？”随手把玉米棒扔到火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