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手术顺利,有些迷信的林太太听从朋友的建议决定回老家祭拜祖先,向来对此反感的林先生这次没有拒绝。言树也嚷着要去为姐姐祈福,两个大人执拗不过,只好替他请了假。考虑到一来一回要在火车上折腾十来个小时,所以中心人物花喻反倒留在了家里,不过这正中女生的心意,她想去学校。
“花喻这两天精神很差,就呆在家里吧。”吃晚饭时,林先生这样说。
“反正就要走了,去不去也没什么关系。”林太太也赞成。
“我没事。”花喻说,“而且还没有跟朋友告别,也想多跟他们呆在一起。”
吃过晚饭花喻去放热水泡澡,整个人浸泡在水里,借着水的浮力,好像能分担去生命的一部分重力。湿气渐渐涨起来,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光远学长的脸。
“如果突然死的是我,你会难过吗?”
“说什么傻话呢。”
男生的手指敲在自己的额头上时,凉凉的触觉,花喻的心里溢出了满满的浓烈的甜蜜与酸涩。
我没有说傻话喔,光远学长。
我真的可能像小个子学姐一样突然死去。如果我那样死掉了,你一定不要难过。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蹙起眉头的样子,更没办法想象,光远学长你流泪的样子。所以,请保持现在的样子,一定不要难过。
——可是,想到那样就不能再见到你,我就感到很寂寞很难过。
我想看着你,无论我是流泪还是痛苦,我都想看到温和的沉稳的最美好的你。
“一直想要看着你……”抱着这个念头的花喻,眼睛酸涩得难受,女生屏住呼吸,整个人沉入了水里。
正在书房整理资料的林先生听到动静时以为是小儿子,“言树,明天还要早起,怎么还不睡觉?”他这样说着,却没得到回复,转过身才发现门口站着湿嗒嗒的花喻。
客厅里的暖气已经关掉了,看到女生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担心她受凉,林先生急忙把女儿拉进了屋里。
“怎么不把头发吹干,感冒了怎么办?”
“爸爸。”花喻叫他。
从来没见过花喻这样认真严肃又带着央求的眼神。
“爸爸……”花喻看着他的眼睛,“我可不可以不去沪水?”
“突然怎么了?”林先生很担心。
“只是不想去,想一直呆在这里。”
“花喻,沪水的条件很好,一定没问题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想呆在这里。”
见花喻认真,林先生不忍心再说,只好缓和一些:“等我们从老家回来再说吧。”
第二天林先生林太太带着言树按计划回了老家,林先生临行前非常担心花喻一个人在家能不能应付,女生笑着一再保证“没问题”才送走了他们。
原本张贴着学期安排计划和某某同学获得XX大赛X奖项等通知的公告栏被清理干净,换成了没有感情色彩的白色讣闻。聚集了很多人观看,站在外围的花喻踮着脚,因为有些近视,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勉强看到上面的内容。
“我校高三七班季千寻同学……脑瘤……不幸去世……将在今日下午举行祭奠仪式……”
“原来是生病死的啊。”不少人发出这样的唏嘘,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同时又有些遗憾。
午自修时,班长给所有人发了一朵小白花,让大家别在胸前。站在操场上时,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装束,难得的整齐。天气阴郁,风刮来时皮肤疼得厉害,祭奠仪式进行到一小半,就飘起了雪来,但仪式还未完毕,所有人不得不继续留在操场上。先是老师讲话,然后学生代表,同时也是千寻学姐的生前好友的女生念悼词。
“林倩瑶以什么心情站在那里讲话啊?听说两人虽然是朋友,但季千寻也喜欢许穆和呢。”
“我姐姐说,以前季千寻还在字典里夹字条对许穆和表白。”
“徐井泽不是说那是他写给季千寻的吗?”
“傻子才相信,徐井泽是谁,他会喜欢季千寻那种没什么特点看起来有很晦气的女生吗?还不是因为太善良才帮她开脱。”
“说起来,季千寻的人品还真不怎么好,哪有打好朋友男友主意的道理。”
“不过也算很勇敢吧,只是为了接近自己喜欢的人嘛。”
“就是,人都死了,就不要再说坏话啦。”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耳朵,花喻却不想听。雪绪站在自己的旁边,那些话她应该也听到了的,按照女生素来黑白分明的性格,应该很鄙视才对,但此刻的女生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以此表达着对死者的敬意。花喻有些感动。
仪式结束时,因为天气太冷,大家很快就散去,只剩下女生黑白色彩的面容固定在框架里,远远的,冷冷的,看着这个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世界。台子上之前念过悼词的林倩瑶被许穆和拥着离开,花喻盯着许穆和,之前就听说过这个有人气的学长,却没想到他是小个子学姐喜欢的人。一个是自己的朋友,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人,她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看着他们幸福?花喻没办法明白。
回到楼上时,因为时间过去太多,所以没有接着上课,很多人趴在阳台上兴奋地聊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别在胸前的小白花也在仪式完毕的瞬间摘下,似乎忘记了刚刚才参加过一个人的祭奠仪式。
是的,大概就像阮夏说的一样,不是身边的人,或者说不是自己亲近的人,所以面对失去并不会感到深切的悲伤。对于他们而言,季千寻的死亡,就好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一滴融化的雪花,在他们的人生里惊不起多一丝的涟漪,轻易就被忘记。
“花喻,你怎么才上来。”阮夏叫她。
女生这才发现熟识的几个人都站在政治班的阳台上。
“没事吧?”游光远问。
“嗯。”花喻点点头。
“听光远说了才知道原来那是花喻的朋友。”阮夏有些抱歉,之前对花喻说的话似乎很过分,尤其是说了“就当是看电视里的新闻报道好了嘛”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花喻想起自己,之前好像也对小个子学姐做了过分的事。
能在学校里遇见一个可以坦诚对话的人非常不容易,大家都知道花喻身体弱,但女生以做过手术还在康复期为由解释,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花喻患有心脏病。并不是一定需要隐瞒,但花喻不想说,说是不想换取同情也好,不想受到特殊对待也好,总之不想说。小个子学姐是唯一能和花喻聊起病情的人,两个人的病因不同,但花喻知道学姐和自己一样没有完全康复。
但就算是有着相同遭遇的人,想法也千差万别。
一天两个人再次在保健室聊天时,又说到感情的问题。
“后来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问的是光远学长和阮夏的事。
花喻摇摇头。
怎么可能有进展呢,光远学长在意的人是雪绪,向来对人不太关心的男生会在听到有人说雪绪坏话时皱起眉头,因为雪绪的一句话而摘掉了用来隔阂世界的眼镜。男生摘下眼镜,在别人看来不过只是外表更加耀眼而已,但花喻却非常清楚,他摘下的不单单是眼镜,更是那份淡漠和疏离,这一切都是因为雪绪。而阮夏也应该清楚,只是不愿服输而已。
“那花喻可以主动一点嘛。”学姐却以为那是花喻的机会。
“诶?”花喻不明白学姐在此事上为什么如此费心。
“我觉得花喻有机会才这样说。”女生表情很认真,“游光远对花喻是有好感的,至少我觉得比那天那个女生强很多,如果主动去努力的话,应该就有机会。”
“不要。”花喻瞪大眼睛。
“怕被拒绝?”
只是这个原因吗?花喻想。
的确,如果像阮夏那样勇敢地表明心迹,被拒绝的可能非常非常大,脑海里也想到过被拒绝的场景,花喻虽然心脏跳得很快,可并没有觉得那就是最糟糕。如果非要说原因的话在……大概是从小一直泡在药罐子里的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是好好过好当下,但对于未来,就像不断愈合又裂开的伤口,不敢怀抱太大的期待。
连未来都不能确定的自己,又怎么能轻易去承担一份感情?
可学姐并不认同。
“正因为可能会有分别,所以才更不该忽略现在。如果是我的话,比较起失去心爱的人,更痛苦的反而是没有努力去带给他幸福。即使以后分别,那么至少,还有回忆温暖自己。”
“可是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那又怎么样呢?任性一点又会比现在差到哪里去?同样,不任性也不见得就能好很多。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最想要的不是留在他身边吗?”
“学姐……”花喻抿了抿唇,眉眼之间的温柔慢慢随着微笑渗出,“如果喜欢一个人,只要他能幸福,我在不在他身边并不要紧。只要他能幸福,那份幸福是不是我给予的也不要紧。只要他幸福,只要我知道他在幸福就好。”
听到花喻的话,女生的眼神在一瞬间落寞下来,之前的斗志化成青烟,她重新平躺回床上,一言不发。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对话……如果那时候知道是最后一次,花喻绝不会再那样对她说话。每个人处理感情的方式都不同,学姐有学姐自己的幸福方式,自己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跟她讲道理?
一阵眩晕袭击而来,花喻觉得自己身上的能量正在一点点流失,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注意到女生“唰”地苍白的脸色,游光远想去接住她,却不及出现在女生身后的人眼明手快。
“花喻。”
女生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