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庆的死讯传到西柏县后,西柏人真的垮了,从精神上垮了,患上了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症。人人自危,人人谈论人体自燃,人人担心自己的身体会突然起火,或亲人死于天火,人人怕接外地的电话。在这种恐怖气氛中,只有算卦这个行业空前繁荣。大街小巷到处是卦仙儿,其中大部分是自学成才,因为西柏县并没设立什么“算卦速成培训班”或“算卦函授班”之类机构。可能这些卦仙儿们头天还在找人给自己算命,第二天就置备好行头上街操练了。县政府对此无可奈何,因为禁不胜禁,撵不胜撵,算卦仙儿的生命力旺盛得就像节节草一样。
吉中海不胜其烦,这一天为算卦回潮一事又挨上级一顿剋,吉中海大为恼火,就恶作剧地想出一个招数。不料试行一下竟然有奇效!那天,他让一个新进公安不久的警校学生装做求卦的,挤在人堆中听一会儿,身上手机忽然响了,年轻人大声问:
“哪一位?什么,天火教,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然后他装模作样听一阵,把手机交给卦仙儿,困惑地说:“你接,什么天火教的电话,一定要你接。”卦仙儿疑疑惑惑地接过手机,里边有人阴森森地说:
“天机不可泄露!妄泄天机者必遭天火焚身!快滚!”
算命仙儿吓得脸色惨白,立即收拾行头,撒腿就跑。这么演了几场,卦仙儿没有一个不震跑的,到后来,其余卦仙儿都听到这个风声,不敢上街了。
星期六晚上,吉中海上街溜达,发现卦仙儿们已经一扫而光,不免暗自得意。走过拐角,见白须飘飘的卦仙儿关铁口还昂然端坐在那儿,吉中海大为恼怒,阴着脸上去质问:“关老头,别的卦仙儿都跑了,就你胆子大?”
关铁口嬉皮笑脸地说:“公安同志,我不怕。我又没有泄露天机,我怕啥!别的卦仙儿都是傻×呀,没想想,咱们泄露的是啥天机?全是胡日鬼嘛,啥鸡巴天机!其实我这人最不信鬼神,咱天天胡吹瞎说,要是有鬼神早就不容我了。画匠不给神磕头——我不信那个邪。公安同志,你积德行善,睁只眼合只眼,别坏我的生意。这两天生意正火,叫老关头挣个棺材钱,死了不给政府添麻烦。”
吉中海倒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嘴巴说:“不许向老百姓胡说八道!”
“那是那是。不瞒你说,我实际是在安定团结哩。我对谁都发宽心丸,说没事没事,消灾弭祸,否极泰来,放心回家吧。只有个别当官的我诈诈他,看他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有,至少叫他少睡两晚安生觉。”
“你咋知道谁是当官的?全县的人你能认识完?”
“那还不容易!只要是有实权有油水的官,一说话,味就不一样,顶风能臭30里!”
吉中海忍不住要笑,赶紧转身就走。走了十几步,老关头在后边紧唤他:“公安,公安,我还有话说呢。”吉中海走回来,老关头神神秘秘地说:“公安同志,案子破了没有?人体起火实在蹊跷,是不是外国特务发明的玩意儿?我揣摩着一定是科学杀人!”
吉中海摇摇头,苦笑着过去了。科学杀人!算命先生的结论是科学杀人!他解嘲地想,真不愧是用唯物辩证法武装起来的新时代算命先生啊,他们的水平是旧社会卦仙儿们望尘莫及的呀。
他信步朝弟弟家里走去,一边品味着“科学杀人”这四个字。实际上,这个结论早就呼之欲出了。因为,几起自燃现象与10万元奖金的高度相关性,基本已排除了“自发”的“偶然”的人体自燃,它一定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那就不会是什么巫术魔法,而只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科学手段。
这本是顺理成章的推理,但公安局的同事,包括吉中海,都迟迟未做最后的结论。他们毕竟不是算卦仙儿,可以凭着直觉或一得之见贸然下结论。侦查机关在下结论前起码要弄清两点:犯罪主体和犯罪动机,而这两点现在都不明朗。
如果是科学杀人,那它必定是某种极为尖端的科学手段,在研制时一定投入几千万乃至上亿的资金。再加上发给每个死者的10万元巨奖,也是一笔巨大的投入。谁有这样的雄厚财力?谁有可能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投入巨资,只是为了杀害偏僻小城里几个普通人?
吉中海为此常常把脑袋都想炸了,仍然无法得出能自圆其说的推理。他曾考虑是否是某些国家,比如伊拉克或美国,选中了这个偏僻县城试验一种杀人手段,但这种做法又未免过于纡曲。或者,是某个邪教组织用这种邪恶的方法杀人,以期引起百姓的恐慌潮,从而扩大邪教的组织?
筛选了所有的设想,仅最后一种还比较符合逻辑。那么,会是什么邪教呢?奥姆真理教,法轮功,人民圣殿教,拯救世界末日行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缺节:不管是哪个邪教,它既然选中西柏县做试验场,就必然与西柏县存在某种联系:或者派人来踩过点,或者派人来就近观察民众对此的反应。一句话,邪教组织应该向西柏县派有至少一位代表。
这个代表是谁?
吉中海在脑子里筛遍了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士。仍旧找不出一个怀疑对象。长时间的无效思维使他十分郁怒,他要尽一切力量,尽快侦破这个案子,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西柏县的无辜百姓,尤其是——他的侄女玲玲!
前面就是玲玲家了,吉中海心头非常矛盾。他希望多听一点玲玲的消息,但又觉得自己简直没脸进这个院子。虽然“郑州天火创意室”已在警方控制中,没人再来向玲玲发出死亡大奖的通知了,但吉中海绝不会自己欺骗自己。玲玲远没有走出危险;真正的犯罪人还深藏未露;甚至凶手很可能已在玲玲身上下了“生死符”,到某一天她就会熊熊燃烧……
一想到这儿,吉中海就像掉到烈火中,浑身燥热,喘不过气。眼看着死神在阴险地向玲玲身边逼近,他却完全无能为力,天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小城已被恐惧淹没,西方宗教、东方迷信携手作乱:周易八卦,麻衣神相;前边福音堂人来人往,就像是赶庙会。牧师们拿腔提调地唱着:“愿主饶恕你们……”信神的终日祷告,不信神的骂公安:死人一个接一个,公安局破不了案,你们是吃干饭的!吉中海从心底里觉得,他们骂得对!骂得好!有时他恨不得批自己几个耳光!
弟弟和弟媳都在家,刚把晚饭端上来,见哥进来,赶紧添了副碗筷,两人的目光都有喜意在跳动。弟媳告诉他,玲玲那儿又有好消息,司明真是交游广泛,神通广大,他带玲玲去北京不到三个星期,就已经为玲玲联系了两个新工作,一个是中央5套的节目主持人,一个是某个电视剧的三号女主角,现在还没最后确定。“大哥你是啥意见?司明说玲玲并不适合搞科研,最好能在演艺界发展。我和你兄弟商量,觉得去中央5套当主持人较好。你说呢?”
这些天,吉中海一直在弟弟这儿掩饰着自己的情感,但这会儿终于撑不下去了。那边是死亡逐日逼近,这边是神话般的憧憬,这个反差太强烈了!他抱住头,闷声不响,强忍住眼角的泪水。弟媳立刻看出了名堂——毕竟他们也是处在小城恐慌大潮之中啊——声音发直地问:
“哥,玲玲怎么啦?”
吉中海硬着心肠说:“我想还是告诉你们为好,要不,万一有什么事,我没法向你们交待。我们在郑州已查到发死亡大奖的那个公司,他们只是受人利用,并不知道真情。发奖名单上有5个人,前4个已经领奖,都死了。第5个就是——玲玲!”
玲玲妈往后一仰,直挺挺倒了下去,吉中海一把捞起她,又是喊,又是掐人中,半天她才悠悠醒来,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玲玲爸两眼发直,默默流泪。
尽力慰解很久,玲玲妈才缓过劲儿,说了第一句话:
“天爷!我们从没做过亏心事呀!”
吉中池怒吼道:“什么天爷地奶的,肯定是邪教组织用妖法杀人,你们公安局全是饭桶!”
吉中海垂头丧气地说:“不是妖法。刘元庆是在审讯员的眼皮下死的,凶手肯定是用了某种高科技手段。只是想不通,为啥凶手拿西柏县做他的靶子?中池,我本想瞒着你们,但万一……那对你们太残酷了。你们把玲玲唤回来吧,加强对她的保护,这样放心些。”
吉中池闷声说:“好吧。”
吉中海内疚地走了。科学杀人!他再次品味着卦仙儿的话。他忽然想起,好像最先提到科学杀人的并不是关铁口,而是另一个人,是谁?在什么场合?苦苦想了很久,他才想起是司明教授说的。司明说人体本是可燃物质,所以它的自燃并不违反科学原理。平常人体不会自燃,那就像是小球放在斜坡上一个凹坑里,是不稳定的平衡,一旦用某种方法打破这种平衡,人体自燃就会实现。
他想,回家就要和司明联系,既然是最尖端的杀人手段,就应该找第一流的科学家去咨询,也许司先生会给出一两个有价值的推断。晚上睡在公安分局的行军床上,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在他今天的思考中,他一定漏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但是,他敢肯定,一定有某个重要的信息曾在他脑中闪过。
第二天下午,玲玲就回来了,是乘飞机到北阳,又从北阳租了一辆夏利直奔西柏的。进了门,她就“妈耶妈耶”地扑过去。玲玲妈立即泪飞如雨,把宝贝女儿紧紧箍在怀里。玲玲懊恼地推开妈妈,佯嗔道:
“妈妈你没生病,为什么骗我?爸爸你也骗我,伯伯你们合伙儿骗我!”
到北京仅仅一个月,玲玲似乎变了。原先她就很美貌,但那是青虫的美丽,现在小青虫已脱胎成蝴蝶了。三个大人把痛苦埋在心底,笑盈盈地看着她在屋里飞舞。他们多少也放心了。看着活蹦鲜跳的玲玲,怎么可能相信死神会来光顾她呢?
玲玲叽叽喳喳地谈着北京,谈中央电视台的摄影大厅:“呀,那么强的灯光!一个镜头试下来,烤得额上一层细汗!”谈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环境:“想不到那儿挺穷的,沙发上都露着破洞!”她半是难为情半是兴奋地告诉妈妈,她和田间禾又见过一面,他太忙,停了两个小时就飞回郑州了,但经常通电话。她对田间禾的好感越来越深了。“他给了我一张牡丹金卡,让我支付在北京的花销。司伯伯一再说,用吧,全当是司伯伯给你的花费。但我一直不敢用,这笔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