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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柏小城(1)

  第二天傍晚,吉中海拎上老吕送的糖果点心,步行穿过几条街,到弟弟吉中池家中去。

  西柏是个小山城,西北与邻省相接,那儿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交通不便,所以在历史上西柏的交通一直是盲肠——有进去的路,没有出来的路。当然西柏早已今非昔比了,一条国道从县城西边穿过,与邻省相连,外界的新事物沿着公路,沿着电波,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涌来。不过,在吉中海的感觉中,这些新世纪的玩艺儿并没有触动西柏县的根——深藏在岩石之下的旧根。所以新旧混杂,弄成了一个大拼盘,四不像。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超时代的摩登女郎,虽然衣装做工粗糙,但其性感大胆却可直追香港、巴黎,极为紧身的短裤,露脐装,上下衣接合处是大胆暴露的青春胴体,鸡毛色的染发,紫色眼影和唇膏。老吉是个旧脑筋,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妖冶。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否认这种打扮对男人十分有吸引力,连他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只是不敢听这些摩登女子说话,一张嘴便是无哏又涩的西柏土话,而且言谈粗俗,时不时夹着几个荤字眼。这么一来,她们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了。

  街上到处是网吧,成群的男娃女娃眼睛紧盯着屏幕,没日没夜地坐在那儿,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实世界了。吉中海有时想,这代年轻人和自己不知道还算不算一个品种?别说精神上的互相理解了,连这些人的语言都听不懂。

  网吧旁边则是算卦仙儿们的根据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备都很简单,一张短凳,一张画有太极八卦的白纸,便可开张营业。吉中海有意绕开了那儿,因为不少卦仙儿都认识他,看见他免不了引起一阵惊慌。说心里话,吉中海对这些人向来是睁只眼合只眼。既然有人迷信,卦仙儿就除不了根。你把明的抓完,他们会在暗处摆摊,倒不如留一个溢流口。只要卦仙儿们不惹是生非煽风点火,就由着他们赚那几个辛苦钱吧,全当这是心理医生在开业诊治。

  还有在街灯暗影中踟蹰的“鸡子”们,公安局对她们其实也是睁眼合眼。既然男人们有那个玩意儿,有那个要求——他自己就尝过半夜醒来,燥热难当的滋味儿——那么妓女的存在不啻是道安全阀或溢流口,可以减少几起强奸案。有的社会学家曾建议干脆把妓女合法化,说这样反倒容易控制性病的传播。这当然是书生之见,无法实现。但你也甭指望一次扫黄就能让妓女断根。这是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两难问题。

  其实,万事万物都是建立在类似的矛盾之上,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只不过看你把矛盾的平衡点选在哪儿,如此而已。

  吉中海自嘲地摇摇头,驱走了头脑中的思辩。前边就是弟弟的家,他家位于县乡结合处,这儿已没有了妖冶诡异的霓虹灯光,只有一盏发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耀着,似乎与天边明月相比而自惭形秽。弟弟家的院落很大,院中一棵古槐,据说树龄已800年,60年前曾被闪电击垮半边,如今新绽的枝叶早已掩盖了旧伤,葳蕤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房子是青瓦青砖,房顶的瓦松铺就了一片绿毯。吕子曰下县检查工作时曾来过这儿,对它赞不绝口,说这样大的院子,在北阳市里根本不必奢望。若放到北京,那至少是副总理级的待遇!吕子曰还说,日后退休了,手边若能攒住几个钱,一定到西柏县来买一所这样的平房好好安度晚年。吉中池说他是拿穷人开心:“要是有钱,早就盖洋楼啦,谁还住这100年前的破房子。”

  他按响门铃,弟弟来打开院门。吉中海把那包吃食递给他,说这是市局的老吕送的,玲玲呢,今天不在家?弟媳说她在家,正和几位朋友关着门唧咕呢。进了屋,弟媳玉彤忙问吃饭了没?今晚正好是你爱喝的羊肉糊汤面。吉中海说吃倒是吃过了,就是吃得不如意,你给我盛一碗吧。玉彤去厨房盛饭。吉中池朝里屋喊:“玲玲,你伯来了。”里边答应一声:“知道啦!”不过直到十几分钟后里屋门才打开。玲玲和两个小朋友小冰、小玉叽叽呱呱地走出来。两个女孩向这一家人告别后走了,玲玲马上腻到伯伯身上。吉中海沉着脸说:“咋,又来找伯伯要零嘴?去,包里有你爱吃的核桃软糖。”玲玲嬉笑着拿出软糖,又过来伏到伯伯肩上。

  这些年在兄弟家常来常往,玲玲算得上是他的大半个闺女。她今年十九岁,去年高考落榜,在家闲了大半年,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这两年玲玲出落得异常漂亮,明眉大眼,唇红齿白,胸脯和臀部像吹气球似的胀起来。常听玲玲半喜半愁地喊:“妈啊,这件衣服又穿不成啦!”玲玲其实没有什么值钱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家常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风韵,显出曲线。尤其让吉中海喜爱的是,玲玲虽然活泼,却不失稳重。她的漂亮是天生的,不像时下那些女孩,全靠暴露和性感来招引异性的目光。在这点上,玲玲颇得母亲的风韵,玉彤当年就是北阳高中有名的校花,弟弟能把这位校花擒获,是他终生引以自豪的胜利。

  说起来玲玲只有一个缺点:不爱学习。用玉彤的话,她是个“光脸憨子”。去年高考落榜对她也没什么压力,她依然在家痛痛快快地玩下去。她曾告诉伯伯说:“只玩一年,然后结束少女生涯,出去打工。”这会儿吉中海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

  “出落成大姑娘啦!不能留了,快嫁出去吧!”

  玲玲撅着嘴:“偏不嫁!偏留在家里腻歪你们!”

  玲玲妈又把饭菜摆好,让玲玲喊老外婆吃饭。玲玲立在门口脆声脆气地喊:“姥婆,饭做得了,过来吃饭!”东屋里有人应道:“我不去了,还给我端来吧,只要一小碗。”

  玲玲的老外婆,即玉彤的外婆,已经95岁,平时基本不出她住的东屋,就像是时刻离不开壳的蜗牛。家里早已习惯了她的癖好,玲玲没再说话,盛了一小碗面片,又用小碟子盛了几样菜,吉中海说,让我送去吧,便端着一碗一碟来到东屋。玲玲婆惊喜得迎上来:“吉相公(这是老辈人对女婿的称呼),你来啦,快坐下。”

  她已经瘦干了,背驼得像只大虾米,看人时只好侧着脸,日子久了,显得像个歪脖。耳朵自然聋了,但还算不上是聋子,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糊涂。与别的老人不同,她竟然长着满口白牙,齐崭崭白生生的牙齿!

  这是一口新牙,她88岁时牙齿已基本掉光,但半年后忽然冒出了两颗新牙,接着,在几年中基本长齐。从第一颗新牙长出来,老外婆就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因为按迷信的说法,老人长新牙是要克死后代的。弟弟、弟媳和玲玲都不是老脑筋,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老外婆显然没有这样豁达。吉中海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时起,老人再也不到儿孙们住的北屋去,她把自己囚禁在小东屋及附近的10平方米的院子内。

  不仅如此,老人还佯作无意地向吉中海探听过:“都说老人长牙克儿孙,要是这个老人家死了,还克不克儿孙?”那时吉中海猛然打一个寒战!他知道玲玲的老外婆是想干什么——想以自己的死来为儿孙赎罪。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一灯如豆(老人怕费电,只让点一个5瓦的小灯泡),寒风从屋顶上滚过。老人面色决绝,一双老眼闪着诡异的光芒,期待地盯着他。吉中海在心中苦笑着。这些年他自修了遗传学,从遗传学的角度看,老人长新牙一点儿也不希奇,因为,同是哺乳动物的老鼠、大象,牙齿都是终生生长或多次更换的。所以,“换牙基因”广泛存在于哺乳动物之中,只是在人类基因中,在第一次换牙后这个指令就冻结了。书上说,这很可能与猿人的寿命有关,猿人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所以在一生之中,一副乳牙一副新牙就足够用了,久而久之,换牙的指令就被废弃了。

  但对于一个寿命长达90岁的老人来说,在漫长的生命中,也可能因为某种偶然原因,偶然的指令错误,使“换牙基因”的功能得到恢复,所以老人长新牙并不是天大的怪事。据史书记载,武则天在80岁时就长了两颗新牙,她还为此把年号改为“长寿”呢。不过他知道和老人说这些没用,跟她说这些,无异于教鹦鹉学微积分,教家猫学下棋。

  风还在屋顶滚动,满屋是肃杀之气。吉中海知道,自己如果一言不慎,第二天就得赶来为老人送葬,老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办法。

  “婆,这话我本不当对你说的,既然你问,我也无法瞒你。据我知道的,老人换新牙的确克后代。”他欲擒故纵地说,又有鼻子有眼地举了许多实例,见老人的眼神越来越“黑色”,那是死神的颜色。“即使这老人这当口死了,还是照克不误。像是……”他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会儿他已经不敢正视老人了,不忍心看她的眼神,赶紧补充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

  老人精神一振,聚焦了目光。“只有一个例外,”吉中海重复着,“是我在湖北办案时听说的,那个老太太活了98岁,也是88岁换牙,几年之间把新牙长齐了。她的儿孙后代没一个被克死的,还出个大官呢。我听风水先生说,老人换牙是‘大恶’,但只要把牙长齐,反而会变成‘大福’,不但不克儿孙,还会旺儿孙呢。”

  他总算对付着把谎话编圆了,老人显然信服了这番话,满脸欣慰之色。那晚离开外婆时,吉中海心里想:这下子放心啦,老人一定会努力活到98岁,不把这茬新牙长齐,她绝不甘心闭眼的。

  这以后玲玲的老外婆果然又焕发了强烈的生存欲望——不过她仍然坚决不进儿孙住的正房。从这点看,她可能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鬼话。

  这会儿她接过“吉相公”手中的碗碟,放到小桌上,拉着“吉相公”的双手,絮絮地说个不停。两排齐崭崭的白牙,嵌在这张历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确实不大协调。吉中海笑着,耐心地听她说下去,知道她说的都是说过几十遍的老话题。像“民国××年,咱家住在郑州,在黄河边种西瓜,正是收瓜的当儿,一场大水下来,把瓜儿全埋沙里了。那时咱心里那个难受哇。谁知道过年时,瓜儿慢慢又露出来了,个个是水灵灵的沙瓢好瓜!正月十五卖西瓜,开天辟地是头一遭儿!那年咱家可发了!”

  吉中海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的话儿。从道理上讲,他不相信西瓜埋到沙地里能几个月不烂,但听老人一次又一次复述这个故事,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有时他真想找人打听打听是否确有此事,但是,哪儿还有老外婆的健在的熟人呢?即使有,恐怕也是老糊涂啦。老外婆经常复述的另一个故事则肯定是假的。

  “看咱家这棵大槐树,看!”她向上指着,神秘地凑近吉中海的耳朵,“大槐树上有狐仙哪,民国三十七年,咱这儿有刮民党的驻军,他们非要砍这棵树做工事,咱们咋劝也不听,咋劝也不听,他们拎着斧子上来啦。好,狐仙显灵了,一泡尿撒下来,拿斧子的人就瞎了,吓得趴到地下磕头。还有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儿也要砍树,那时阳气盛,狐仙不好露面,就托梦给公社的头头……”

  吉中海笑着止住她的话头,这番话明显是杜撰的,但也许老人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他不由得想起老人的一件趣事儿,文革时开诉苦会,让她上台,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咱老百姓苦哇,远的不说,就说那六○年……”主持会议的人赶紧把她拽下讲台。

  那时她60岁,已经糊涂了,谁能想到她又熬了35年?而且,就凭这每顿一丁点儿饭食!吉中海在鱼雷艇上当兵时学过一个术语——“发动机怠速油耗”,也就是说,发动机不对外做功、仅仅维持自身运转所需的最小燃油量。他想,如果给人类也测一测“怠速粮耗”,老外婆一定是最低的。

  他对老外婆大声说:“玲玲喊我吃饭啦!赶明儿再来听你摆古。”

  老人正讲到兴头上,意犹未尽,不过她倒是很通情达理:“相公,你先吃饭,吃完了咱娘儿俩再拉呱。吉相公,你能耐住性儿听我的废话,真是个好人哪。”

  饭桌上的人都在等他。玲玲满脸诡笑,问:“老外婆今天给你讲的啥?沙埋西瓜?狐仙?”吉中海笑着说:“玲玲!告你说,老外婆今天夸我有耐性,肯听她絮叨——这是在批评你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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