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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年树祖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第一站定在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萧水寒说,这是他“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H300的行驶十分平稳,车身很长,后排的座椅可以放成一张相当宽阔的床,座椅是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的皮面,车里还有桃心木的家具,配备有GPS定位系统、商务电脑、电热咖啡壶等,设施十分齐全。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啊呀,这可是对我的诬蔑,我什么时候说过男孩才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女儿同样延续我们的家族之树,还更知道疼爹妈呢。”

  邱风格格地笑起来,说好吧,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不过最好能有一个小伢一个小囡,各有各的好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她发现丈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在心中叹道:

  “0056-1”

  “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地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神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抚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G国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赶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他们的旅行十分从容,没有一个时间表——有整个后半生供他们消费呢。出发前他们曾到邱风奶奶家住了两天。两人结婚后,奶奶坚决不随孙女婿住,只好让她留在老房子里,为她找了一个能干的保姆。这次邱风对奶奶说,他们要出国了,等他们在澳大利亚安下家,就来接奶奶同去。奶奶笑着说:“风儿,去吧,跟着水寒你会很幸福。不过别打我的主意,我是决不会挪窝的。”

  “那怎么行,我们住那么远,把您一个人撂家里,能放心吗?”

  不管孙女怎么劝,奶奶只是一个劲摇头。后来被逼紧了,奶奶小声说:“你甭劝了,再劝也没用的,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邱风说不知道。“想想吧,水寒和你结婚后喊没喊过一声奶奶?”

  邱风哑口了,萧水寒确实从没喊过一声奶奶。她勉强解释道:“奶奶,您知道水寒年岁较大,‘奶奶’有点喊不出口,但他从来对您很尊敬。您不要争这一点,行不?”

  “我不争,水寒对我很好,我不争他喊不喊奶奶。可是你知道不,我和他在一起总感到拘谨,倒像他是我的长辈似的……你别笑,真是这样。所以你别劝我啦,我决不会随你们住的,知道你们的孝心就行啦。”

  一直到他们离开,对这件事奶奶也没有松口。邱风心里不好受,但只有随奶奶的意了。他们在信阳游览了鸡公山,在西安游览了大小雁塔,又到黄陵县的黄帝陵参拜一番。去黄帝陵时正赶上重阳大祭,陵前人头攒动,海内外来的炎黄子孙都在肃穆地行礼。邱风印象最深的是桥山轩辕庙里的黄帝手植柏,据传已有5000岁,枝干虬曲,树叶层层密密如一顶硕大的绿伞。旁边的石碑上写着:“此柏高五十八市尺,下围三十一市尺,中围十九市尺,上围六市尺,为群柏之冠。谚云:‘七楼八擤半,疙里疙瘩不上算’即指此柏。”邱风想,5000年哪,按25年为一代,已经有200代人在这株树下走过了,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再叱咤风云的英雄也变成了尘土,但这株老树还是生机盎然。她不由对它肃然起敬。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担心妻子的身体,不时侧脸看看。他没有打算乘飞机来这儿,因为他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女,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2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土黄的底色中自然不乏绿意,但它们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越往北走,道路越狭窄和陡峭,有时,H300的长车身转弯相当艰难。汽车随山路下行,涉过铺着碎石的浅溪,又随着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升。萧水寒告诉妻子,这些绵亘起伏的群山实际是平坦的黄土高原被水流千万年地切割出来的,你看那些最高的山头都是平顶,而黄土高原却纯粹是风力搬运而成。所以,在这一带你很难找到一块石头,只有到几百米深的河谷里才能看到碎石,那就表明这是黄土层的底部了。

  傍晚,萧水寒叫醒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阳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竭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抱,往上渐细,直插云天。相对这么粗的树干来说,树冠显得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这是周围惟一的一棵大树,它和黄帝手植柏一样的老迈苍劲,但比手植柏要高,再加上周围的空旷,更显得卓尔不凡。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这是邱风第一次和丈夫的“前生”有实际的接触,只是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正在听一位老头摆古,看见来了两位外地人,他们好奇地远远看着。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分开人群,走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我先生领我专程赶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关后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1200岁了。还有更奇的呢,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再看看树根,从老树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我们这儿叫它子孙槐。”

  邱风嫣然一笑:“我看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它。”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先生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真像!知道吗?我丈夫没事时常与画上的‘它’对话呢,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一直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听到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树顶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姓李的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

  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从小调皮胆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黄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告别,把我们一群光P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然,笑哈哈地搬指头算道:“我快90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0岁去世的,离现在有120年,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这些事,弄得我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90了?我还以为你不到70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长寿》杂志经常来这儿采访。古时候还有120岁的人瑞呢,村北有一个‘升平人瑞’牌坊,宣统二年立的,中柱对联上刻着:椿树百年耆艾荣旌绥福履;竹林千叶瓣香普祝寿期颐。你们不妨去看看。”他又问:“我刚才说过,李元龙先生去世前捐资在这儿建了元龙中学,你们想不想参观?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您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看见那一行人正准备去参观元龙中学,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没听说过这位120年前非常著名的生物学家。邓飞在涉猎生物学知识时倒是经常看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用基因手术治愈癌症的鼻祖。话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经被神化。

  随着人群远离萧水寒的汽车,话筒中的声音渐渐微弱。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告诉龙波清,萧水寒夫妇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陕北山村,是著名生物学家李元龙的故乡。看来他的探访是针对李元龙而来的,希望家里尽快把李元龙的详细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

  “怎么样,这一星期有收获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心地坦荡,看来是一场正常的旅游。我担心咱们的跟踪是徒劳的。”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同样是大功一件嘛。喂,资料查到了,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

  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的籍贯确实是该村,1980年出生,2010年结婚,有一个儿子。李元龙是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世纪性的突破,由此获得世界声誉。他在生物学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生物学界的圣经。他50岁失踪,一般认为他是死了,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飞到120年前去谋杀李元龙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他为什么一直把这儿的古槐供到客厅里?听邱风的口气,连她对此也不明就里。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在盛年离奇失踪,同样和萧水寒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这种巧合难免让人不安。

  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车,那位老人也上车了,然后那辆汽车缓缓向村里开,显然已安排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最有陕北特色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合洛(注:应为食字旁加合,食字旁加各)?烤苞谷?猫耳朵(一种面食)?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垃圾袋里。他起动汽车,远远地跟在后边。窃听器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窸窸窣窣地进屋。暮色很快降临,那边熄了灯,安静下来。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糊糊入睡。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家乡的美味呀,我已经120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微现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汽车电脑,把家里传来的李元龙的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至少了解了它们的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其实很相似,他们对真相(真理)的探究都常常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念,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在人类心理中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值。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剥夺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感,他觉得李先生说的是千古至理——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尽力为老爹争得哪怕多一天的寿命。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

  太阳已经很高了,萧氏夫妇还没有出村。莫非他们在这个陌生之地要转悠几天?邓飞等得有点着急,但他不敢把车再往前开,这儿地势开阔,很容易被村里人发现的。他离开汽车,爬到坡顶向村里张望。这儿真有桃花源的古风,可能正是农闲,没有人下地干活,几缕炊烟袅袅上升,隐约看见几个孩子在大槐树下玩耍,一只黄狗很悠闲地卧在路上。萧水寒那辆漂亮的H300氢动力汽车停在一幢小院的旁边,那是昨天那位白须老人的家。

  邓飞突然发现侧部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原来西边很远处也有一辆汽车,藏在崖坎下,东边的朝阳正好照在车窗玻璃上又反射过来。邓飞取出望远镜,调好焦距,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在车侧,也在用望远镜向村里观察。其中一人手里的望远镜在扫视,无意中转向这边,与邓飞在镜头中目光相撞。那两人迅速缩回车内,很快车子就开走了。

  邓飞很吃惊,也很纳闷。毫无疑问,这两人也是冲着萧水寒来的,凭邓飞几十年练就的眼光,这一点完全可以确定。但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龙波清不放心,派两个人悄悄跟在他后边?依他对龙波清的了解,不大可能。那么,是什么人也凑巧对萧水寒发生了兴趣?

  邓飞不禁有点后怕,从那两人与他目光相撞后即迅速离开的情形看,他们肯定已经知道邓飞的存在。这些天来他们是在暗处,而邓飞却是在明处。也许自己毕竟老了,眼神不行了,没能及时发现身后的尾巴。邓飞思索一会儿,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什么?另有人跟踪萧水寒?”龙波清困惑地问。

  “不会是你派的人吧。”邓飞开玩笑地说。

  “扯淡。我派人干什么,我还能信不过你老邓?”他问清了两人的衣着、形貌特征和汽车的颜色型号,沉吟一会儿,“老邓,据你估计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我刚刚发现,只和他们在望远镜上对了一次火,心里还没数。但据我看,恐怕黑道上的可能性大。”

  “娘的这可热闹啦,”龙波清嘟囔着,“既然有第三者感兴趣,那么这位萧先生恐怕是真有什么秘密啦。他这么深藏不露,没准是条大鱼哩。老邓,这两人你不要管,我另外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你只盯着咱们的萧先生就行。再见。”

  为两个客人准备的早饭仍是地道的陕北口味。女客人不一定吃得惯,她对饭菜的夸奖看来只是礼貌性的,但萧先生是确实喜欢,吃得极投入,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主人笑着问:“看萧先生的口味,只怕在陕北住过吧。”萧水寒开玩笑地说:“当然,上一辈子就住在槐垣村嘛。”一家人笑了。邱风迅速看了丈夫一眼,只有她知道,丈夫的玩笑中包含着别的内容。

  昨晚他们去参观了元龙中学,这是座相当考究的学校,占地颇大,其中一座平房被当作李元龙纪念馆。老人说,这儿是李先生的故宅,一直保留着,元龙中学就是以这座房子为中心建起来的。屋里有几件简朴的家具:桌子、床、条几。墙上挂着李氏夫妇的遗像。邱风看见丈夫在遗像下站了很久,当他最终离开这儿时,眼中闪着泪光。邱风一直观察着丈夫的感情激荡,此刻她对丈夫的“前生”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饭后老人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互相告别,老人的孙媳还把邱风拉到一边,低声叮咛孕妇应注意的事项,她们在昨晚已成好朋友了。老人又拎出几包土产往车上塞,有大红枣、核桃、合洛面等。他们已坐上汽车,但萧水寒似乎还在犹豫。他最终走下汽车,把老人拉到一边,轻声问:“李元龙还有后人吗?一直没有听你们提起。”

  “有,他的曾孙李树甲还在,原来跟他孙子李小胜在外地住的,后来回到县城了。听说他孙子不是东西。”

  “怎么啦?”

  老人叹口气:“老话说,君子之德,五世而斩,这个李小胜真辱没他家祖宗!他是经商的,手里很有几个钱,偏偏容不得一个孤老头子。李树甲如今78岁了,独身一人住在县城,听说日子过得很紧。这些情况,李树甲从不向外说,他还顾孙子的脸面呢。我是听别人说的。”

  萧水寒目光沉沉地听着,良久问道:“李小胜的地址?”

  “在西安,叫什么诚信公司,真辱没了这个名字。公司地址在西安小寨区。”

  萧水寒对此没说什么,同老人及其全家作了最后一次的告别,驾车离开了。汽车在盘山路上开了很久,邱风回头看看,那棵参天古槐还映在汽车的后窗里。萧水寒久久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后来他打开手机,要通了何一兵。那边在电话里喊道:

  “好哇好哇,你总算舍得打一个电话,你的手机换了号,我一直打不通。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简单地说:“一兵,找你帮个忙。”

  “说!尽管说。”

  萧水寒让他到西安小寨一带找一个诚信公司,老板叫李小胜,或李什么胜,是陕北槐垣村人。“找到后想办法教训教训他,让他学会赡养老人。他爷爷叫李树甲。这事抓紧点,在我去西安前办妥。”

  “没问题,我亲自去揍扁他!”他笑道,然后收起笑说,“放心吧,我会妥当处理的。以后常来电话啊。”

  萧水寒挂断电话,没有对邱风做什么解释。在他处理李元龙的家事时,邱风一直好奇地旁观着。丈夫是在代他的“前生”料理家务啊,是阳世之人代阴世之人做事啊。他做得坦然自若,但邱风心中不免寒凛凛的。

  汽车径直开往县城。县城是近几年才由一个镇子升格而建,所以城内建筑比较简陋,整个县城其实只是一条长街罢了。萧水寒的H300在这儿很惹眼,不少小孩跟在后边看。他缓缓开着,向路人打听出李树甲的地址。这是一栋破旧的住宅楼,李树甲住在顶层。敲开门,里边是一个形貌枯槁的老人,背已经驼了,屋内陈设极为简陋,不像是生活在22世纪。萧水寒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邱风的目光则随时跟着丈夫——她很好奇的,她想揣摸丈夫看到他“前生”的曾孙时是什么心境。

  李树甲迟疑地问:“二位是……”

  萧水寒平和地微笑道:“老人家,我们刚从槐垣村来,乡亲们给您捎来一些土产。”他把村人送给自己的红枣、核桃全给了李树甲。

  李树甲很感激:“谢谢,谢谢,大老远的……乡亲们还惦记着我……请坐,快请坐。”

  他要为二人沏茶水,邱风见他行动不便,忙拉他坐下,代他沏了茶。老人又张罗着留二人吃午饭,萧水寒亲切地说:“老人家,不要张罗了,我们行期很紧,马上要走的。您年纪大了,没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他们都走啦,黄泉路上无老少,黄叶没落青叶落呀……”

  “孙辈呢?”

  老人迟疑片刻,言不由衷地说:“他们忙啊,我不想拖累他们。”

  萧水寒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微露怜悯。邱风想,这是长辈看晚辈的目光啊,丈夫看来真的进入“角色”了。她又悟到,萧水寒是用“老人家”这个词称呼李树甲,也称呼一切比他年纪大的人,包括自己的奶奶,回想起来,他从没用过“大爷”、“大伯”这类称呼,奶奶心里为此还结了一个疙瘩呢。萧水寒皱着眉头说:

  “不要为孙子遮掩了,其实我什么都清楚。大伙批评了他,他有些悔悟了,最近就要来接你去赡养。老人家,对儿孙辈要加强教育呀,莫要溺爱,溺爱是害他们。”

  李树甲脸红了,嗫嚅着,真像是不争气的晚辈在聆听长辈的教诲。萧水寒在心中感叹,以李元龙的风骨,怎么会有这么懦弱无能的晚辈?他放软口气说:“住到小胜家之后,切记要端起长辈的架子。他是你孙子,赡养你是他的义务,是为上辈人的抚育还债。他要是还不像话就到法院告他!记住了吗?”

  李树甲红着脸点头。来人虽然比他年轻得多,但他自有一股威势,让自己心悦诚服地接受教诲。萧水寒没有多留,再次扫视屋内,叹息着起身告辞。

  萧水寒在附近又逗留了两天,邱风知道他是在等何一兵的结果,这桩心愿未了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看着丈夫这么尽心地处理“前生”的事,邱风又是感动,又是惶惑——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有点“阴气森森”的。两天后何一兵来了电话,说一切都解决了,萧水寒便立即动身去西安李小胜家。

  李小胜的别墅在南郊,是一个独院,林木葱郁中露出一幢小红楼,一条小河绕墙流过,河边是古典式的凉亭。萧氏夫妇赶到时,没想到李树甲先来了,李小胜夫妇和一个保姆正扶着爷爷散步,一派天伦之乐。看见客人,李树甲惊喜地说:“是你们二位啊!”李小胜也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但萧水寒只是冷淡地对他点点头。他们在凉亭坐定,萧水寒问老人在这儿习惯吗?饭菜可口不?孙辈们怎么样?李树甲高兴地说:好,都很好,生活好,孙子和孙媳待他好。萧水寒说:

  “这就好。”他把目光转向李小胜夫妇,“晚辈出点错不打紧,改了就好。不过以后不可再犯,如果是那样,你爷爷饶不了你们!”

  邱风暗暗惊讶,萧水寒是从不说这样的狠话的,何况是对陌生人?李小胜当然十分恼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家里像老子数落儿子似的教训他,谁受得了?不过他不敢顶撞。两天前,一个叫何一兵的人突然找到他,给他带来一笔大生意,条件优惠得让他不敢相信。何先生只提出一个条件:让他把爷爷接过来,好好伺候,让他心情愉快地走完人生最后几年。李小胜沉下脸说:

  “生意归生意,不要扯我的家事!”

  何一兵一下子变了脸,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他说这件事老子管定了,我是受人之托,要不才不管你家闲事呢。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按我的话办,咱们的生意也做下去;二是你固执己见,生意泡汤,但事情还不算完,我向你发誓,我要尽我的财力,让你的公司在半年内完蛋,还要把你的不孝宣传得家喻户晓。乌鸦还知道返哺呢,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李小胜被骂得灰头土脸,但没敢再顶撞。撇开对方的威胁不说(他相信那家伙有实力兑现他的威胁),毕竟他自己理亏呀,单让他落个不孝之名,他在社会上的信用也就毁了,而对生意人来说,信用就是金钱。于是,他当机立断,连夜从家里接来爷爷,这两天变着法子哄老人高兴。

  今天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人?很可能,他就是何小兵后边的那个人吧。李小胜和妻子讪讪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爷爷赶紧为他解围:“不会的,不会的,萧先生你放心。小胜从根底说是个好孩子呀。”

  萧水寒于是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和颜悦色地和全家拉起家常。他问小胜的妻子回老家去过吗?得空儿应该去一趟,那儿的大槐树远近有名,也被称做子孙槐。你们的曾爷爷叫李元龙,是一位有名的生物科学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你曾奶奶叫段玉清,是个非常贤惠能干的女人,可惜50岁那年就走了,是一次车祸。在元龙中学里还有他们夫妻的照片,你们可以去看看。你们做事不要辱没了他们,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们哩。

  邱风一直插不上话,不过她觉得眼前这个场面蛮有趣的。萧水寒坐在上首,一家人(包括78岁的李树甲)毕恭毕敬地同他说话,甚至偶尔同邱风说话时,也是毕恭毕敬,这让邱风很有一点“太奶奶”的味道。他们的谈话很融洽,连小胜夫妇的情绪也扭转过来了,开始诚心诚意地挽留客人进餐。

  午饭吃得很愉快,萧水寒破例喝了茅台,多少有点醉意。一家人诚心邀他多住几天,他坚决辞谢了:“不,饭后我就要走,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不能再耽误了。百年相聚终有一别,知道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一家人开车把他们送到灞桥,依依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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