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就来吧,你知道吗,我的太空船飘走了,我正发愁怎样回去哩!建明,你要坐四人太空艇来,爷爷也要回地球看看。”
建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漂走的。他说:“好的,我马上订船票。”
挂断电话,他紧张地琢磨一会儿,立即要了高局长的电话,对着话筒说“何宇建明有急事求见”。那边很久没有摁下同意受话的按钮,建明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楼去敲局长的门。这时屏幕亮了,50岁的老局长微笑着问:“何宇警官,有什么事?”
建明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局长,我不知道那儿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但按我们走前的约定来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危险,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局长犹豫片刻,爽快地说:“好吧,我让秘书为你联系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带上几个人?”
“谢谢局长,我想一个人能对付。”
“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到达太空岛立即给我来个电话。如果抵达后两个小时内见不到你的电话,我就派警用飞船去接应你。”
“谢谢局长,你考虑得真周到。”
局长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客气啦?我当然要考虑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部下。”
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摁断了通话,何宇建明的面孔从屏幕上消失了,而另一块屏幕上仍然是建明的头像,还列着他的详细资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刚才中断了谈话,这会儿正在等候着。等局长回过头,他怀疑地问:“怎么这样巧?会不会是他听到了风声?”
局长摇摇头:“不会的,两天前他就给我打过招呼,你继续说吧!”
“刚才已经说过,这种错误是极为罕见的。B型智能人是用遗传密码的生物方法制造的,而在制造初期就仔细剔除了有关指纹的基因密码,在制造的各个阶段更是层层设防,严格检查,所以,40年来所制造的1亿5千万B型人中,从未发现带有指纹的例外。现已查明,何宇建明的父亲是RB工厂的高级工程师,他喜爱自己的产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对工厂警戒系统的熟悉,精心策划,制造了一个有天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并骗过各级检查程序,把他秘密带回家中,又为他伪造了合法的身份。不久前,我们在复查警方人员的出生证明时,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秘密审讯了何宇建明的父亲,他对此供认不讳。”
高局长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钢笔,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长才问:“何宇建明本人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说从未告诉过他。”
“他父亲呢?”
“已经在我们的监控中,他哀求我们保守这个秘密,说他愿意代替儿子被销毁。局长,我也不忍心,何宇建明是一个好警察。”
局长轻轻叹息道:“是啊,一个好警察。”他在屋里踱着步,长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很久之后,局长才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人类和B型人之间,除了指纹,身体结构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法律规定的辨别标准只有一个,就是鉴定他的指纹是否为伪造,伪造指纹者一律销毁。换句话说,如果某人确有天然指纹,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们也无法从法律上指认他。对于他,只能实施‘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我说的对吗?”
胖警官心领神会地说:“对,一点儿不错。”
局长的思路已经理清,说话也流畅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这桩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审理,谁也没有胆量、没有权利对一个B型人徇私。但你找一个高明的律师好好核计一下,既然何宇建明是1亿5千万B型人中唯一的幸运者,就让他从法网之眼中逃一条性命吧!当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待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办。何宇警官那儿……”
“暂时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亲自告诉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联系,对那个太空岛实施24小时监控,一旦他遇到麻烦好去及时接应。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本人……我们也可预作防备。”
胖警官很佩服局长的细密周到,他说:“好,我马上去。”
姬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烦恼抛却脑后,专心于写作,也许他是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烦,机灵的孙女也会处理的。姬杜灵玉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为爷爷煮咖啡,同他闲聊,到厨房帮基恩准备饭菜。基恩有条不紊地干着例行的家务琐事,他同灵玉交谈时仍然十分坦诚亲切,这种伪装功夫让灵玉十分畏惧。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爷爷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她要保护好爷爷,直到未婚夫到达。她当然不相信阴险的基恩会自此中止阴谋——可惜她至今没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把戏——可是,既然已经同建明通了信息,而且建明很快就要抵达,她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对他们下毒手。
而何宇建明每隔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他告诉灵玉,现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侧,8个小时后才能赶上合适的发射窗口,大约在明晨2点可以赶到这儿。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双隐含忧虑的大眼,叮咛道:“好好休息,等我到达。”
爷爷仍在旁若无人地写作,RB基恩开始对太空岛生命维持系统做例行检查。灵玉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维持系统上捣点儿鬼,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人类从繁琐劳动中脱身,把它们交给机器奴隶,但养尊处优的同时必然会丧失一些至关重要的权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机器仆人的忠诚上,这种趋势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为什么这样平静?他既然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把太空船放走,说明他的阴谋已经不能中止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再干下去?太空岛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到处是虚假的亲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饰得体的恐惧。这种气氛令人窒息,催人发疯,只有每隔两小时与建明的谈话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两点,建明打来最后一次电话,说他即将动身去太空港:“太空岛上再见。我来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建明实际说的是:我来之前一定要保持镇定。现在,她一心一意地数着时间,盼着建明早点到这儿。
变光玻璃慢慢地暗下来,遮住了强烈的日光,为球内营造出夜晚的暮色。10点钟,爷爷和基恩照旧走向睡眠机。在这之前,灵玉已经考虑了很久,她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让爷爷仍旧使用强力睡眠。最后她一咬牙,决定一切按原来的节奏,看基恩在最后5个小时能干出什么把戏。
她拿起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跟着过去,微笑着说:“爷爷,基恩叔叔,今晚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还在这儿陪你们吧!”
基恩轻松地调侃着:“你要通宵不睡,等着建明先生吗?”
灵玉把恨意咬到牙关后,甜甜地笑着说:“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觉。”
基恩熟练地做完例行程序,爷爷立即进入深度睡眠,灵玉摊开诗集,安静地守在一旁。实际上,她一直拿视力的余光罩着爷爷和基恩。几分钟后,昨晚那种情形又出现了,她感到头脑发木,两眼干涩,眼皮重如千斤。她坚强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来再抬上去……她豁然惊醒,看见面前空无一人,基恩不在,爷爷连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灵玉的额头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枪,轻手轻脚地检查各个房间。
她没有费力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间密室,这两天她没有进去过,而此时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窥视,立时像挨了重重一击,恐惧使她几乎呕吐。在那间小屋里,爷爷——还有基恩!全被揭开了脑盖,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脑,两人的眼睛都紧闭着。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一双灵巧的机械手移到爷爷头上,指缝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切下额叶部一小块脑组织,然后极轻柔地取下来。
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脑组织无损移植手术,那道红光就是所谓的“无厚度激光”。现在手术刀正悬在爷爷头上,她不敢有所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机械手把这块脑组织移过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脑的同样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块,然后机械手把爷爷那块脑组织嵌在基恩大脑的那个缺口上。
到这时,灵玉才知道这次手术的目的。接着,机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块脑组织移过来,轻轻地嵌在爷爷的大脑上。然后机械手在两人的脑盖断面涂上生物胶,盖上头盖,理好被弄乱的短发,这一切都做得极为熟练轻灵,得心应手。
原来,他们是在用爷爷的健康脑组织为基恩治病!灵玉仇恨地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机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从手术情况看,毫无疑问,主电脑尤利乌斯也是阴谋的参加者,A、B两种智能勾结起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老人。手术结束了,灵玉想自己可以向凶手开枪了,就在这时,基恩睁开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点儿不像刚做了脑部手术的样子。他站起身,蹒跚地走近仍在睡梦中的爷爷,端详着他的脑部,满意地说:“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尤利乌斯,这个历时10年的手术可以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屋里响起尤利乌斯悦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兴看到今天的成功。姬杜灵玉小姐是否在门外?请进来吧!”
灵玉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的双眼喷着怒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没有丝毫惧意,相反,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得意,他微笑着说:“灵玉小姐,你睡醒了?手术正好也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向你讲述这个故事了。”
灵玉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杀死你这个畜生!”在喊声中她扣动了扳机。
KW201号太空球在炫目的阳光中慢慢旋转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变暗,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黑洞。何宇建明打开反喷制动,轻轻停靠在减压舱外,打开通话器呼叫:“爷爷,灵玉,我已经到达,请打开舱门。”
通话器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悦耳的男低音说:“是何宇建明先生吗?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太空球内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姬先生和灵玉小姐这会儿都不能同你通话。现在我代替主人做出决定。”
建明的心猛地一沉,脱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们都很安全,请进。”外舱门缓缓打开,建明泊好船,进入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气压逐渐升高,在等待内舱门打开时,建明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岛内部情况不明,无法预料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而在脱下太空服前,他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内舱门打开了,按太空岛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凌晨,球内晨色苍茫。建明迅速脱掉太空服,打开灯开关,在雪亮的灯光下,面前没有一个人影。他掏出手枪,打开机头,开始寻找,一边轻声喊着:“灵玉,爷爷,你们在哪儿?”
一间小屋里有动静,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灵玉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枪,指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基恩,一个是……爷爷!姬先生目中喷火,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被迫呆坐不动。基恩左胸贴着雪白的止血棉纱,斜倚在墙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状态。建明急忙喊着灵玉,跨进屋子,灵玉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的胸口:“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建明一愣,焦灼地说:“是我,何宇建明,灵玉你怎么了?”
“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建明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建明苦笑着:“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灵玉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建明的怀抱。
姬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这个女疯子!”
灵玉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建明纵然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糊涂了,他苦笑着问:“灵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灵玉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建明,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建明,你说该怎么办?”
姬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姬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建明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做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何宇建明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灵玉狂乱地说:“建明,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何宇先生,灵玉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做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姬野臣和建明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
10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灵玉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他的思想记忆明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唰唰地流下来,建明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