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过头检查了脑组织的图像,没有发现异常,仅在额叶部发现了一条极细的接痕,非常细,几乎难以觉察。关上电脑,她沉重地思索着,RB基恩究竟要干什么?像某些科幻小说中写的,一个机器人阴险地解剖和观察人类?当然不会。在研制B型智能人的这40年间,作为模本的人类大脑已经被研究透彻了,所有资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终端中轻易地索取出来,用不着去干“揭开头盖骨”的傻事。就拿基恩来说,他的身体就是对人类的逼真仿制,这种仿制是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制定一项严格的立法,规定B型人不得有指纹,以防B型人假冒人类的身份。
也许这就是作案者的动机,是一种反抗意识,他们在智力体力上都不弱于人类,却生来注定做驯服的仆人,如果再摊上一个孤僻怪诞的老人做主人,这个B型人就更不幸了。灵玉不敢在电脑里长期查寻下去,她不知道主电脑尤利乌斯是否也参与其中?无疑这是一桩险恶的阴谋,如果他们知道秘密已经暴露,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的。
她步履滞重地来到爷爷的书房,而爷爷正在写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闭着眼,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脑电波接收板,大脑中的思维自动转换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动的速度很快,灵玉勉强看清了其中几句:
即使在蒙昧时代,人类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们是上帝创造的,是万物中吃了智慧果的唯一幸运者。从达·芬奇、伽利略到牛顿、爱因斯坦,人类更是沉迷于美妙的智慧之梦、科学之梦,科学使人类迅速强大,使人类的自信心迅速膨胀。
伟大的中国哲人庄周曾梦见身化为蝶,醒来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类从科学之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甚至不理解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人?
人类是地球生命的巅峰,秉天地日月之精华,经历亿万年的机缘、拼搏和生死交替,才在无生命的物质上升华出了智慧的灵光,但恰恰是人类的智慧腐蚀着人类的自尊。现在,一个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正垂手侍立一旁,除了没有指纹外,上帝也无法分辨他和人类的区别。而他却是一堆无生命的物质在生物工厂里合成的,他在20个小时的制造周期里获得了生命40亿年进化的真蕴,他会永远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后吗?
上帝,请收回人类的智慧吧……
无意中看到爷爷的独白,她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内心一直对B型人怀着深深的戒备,难怪他对基恩一直厉颜厉色,这使灵玉的心境更加沉重。爷爷一直没有发现她,她俯下身,悄悄观察爷爷的脑后,没错,爷爷的头盖上有一圈隐约的接痕,掩在头发中,不容易发现,然而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的。灵玉觉得揪心地疼,这个可怜的老人,只知道在思维天地里遨游,对这桩险恶的阴谋一定毫无所知,她不能对爷爷说明真相,忍着泪悄悄退出书房。
第二天早餐时,RB基恩关心地问:“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有点儿浮肿。”
这句问话使灵玉打一个寒战,她昨晚确实一夜没睡,一直在考虑那个发现,她觉得难以理解基恩的企图,他想加害主人?但爷爷的身体包括大脑都很健康。这会儿她镇静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没睡好,一定是不适应太空岛里的低重力环境。”
爷爷也看看她的眼睛,却没有说话,基恩摆好早餐,仍像过去那样垂手侍立。灵玉笑着邀请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饭吧!”爷爷不满地哼了一声,基恩恭敬地婉辞道:“谢谢,我随后再吃。”
在基恩面前,灵玉仍扮演着毫无心机的天真女孩,她撒娇地磨着爷爷:“爷爷,随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经18年没有回过地球了,建明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爷爷摇摇头:“不,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想抓紧时间把这部书写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经来临,还好,已经10年了,死神还没有想到我。”
“爷爷,我昨晚检查过你的健康资料,你的身体棒极了,至少能活到100岁。爷爷,只回3天行不行?你总得参加我的婚礼呀!”
爷爷冷淡地说:“我老了,不想走动,你们到这儿来举行婚礼也是可以的。”
灵玉苦笑着,对老人的执拗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挑明了说这儿有人在谋害你!想了想,她决定把话题引到爷爷的头颅上,她想观察一下基恩的反应:“爷爷,你不要硬装出一副老迈之态,你的身体确实不错,尤其是大脑,比40岁的人还要年轻!”
她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瞄着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爷爷不愿和她纠缠,便把话题扯开:“我知道你在医学院里学的是脑外科,最近几年这个领域里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吗?”
“几乎没有。因为在研制B型智能人时,对人类大脑的研究已经足够透彻了。脑外科医生早就发明了‘无厚度的’激光手术刀,能够轻易地对脑组织做无损移植;发明了能使被移植脑组织快速愈合的生长刺激剂等等。从技术上说,对人类大脑进行修复改造的手段已经尽善尽美——可惜,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所以,这个领域实际已经停滞了。”
爷爷不满地纠正道:“法律从没有限制大脑的修复,法律只是不允许在手术中使用人造神经元,就我来说,我宁可让大脑萎缩,也绝不同意在我的头颅里插入一块廉价的人工产品。”
灵玉不愿同爷爷冲突,不仅是爷爷,即使在医学院里,这样执拗的老人(他们都是各个专业中德高望重的宗师)也为数不少。在他们心目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作为物质最高形态的人类大脑,是最神圣的东西,是丝毫也不能亵渎的。他们不一定信奉上帝,他们却对大脑的崇拜可以媲美于最虔诚的宗教信仰。
灵玉悄悄转了话题:“爷爷,大脑确实是最神妙的东西,是一种极其安全有效的复杂网络。我经手过一个典型病例,一个女孩在1岁时摘除了发生病变的左脑,20年后来我这儿做检查时,发现她的右脑已经大大膨胀,占据了左脑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脑的大部分功能,大脑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损坏,剩余部分仍能显示相片的全貌,只是清晰度差一些。”
看样子,爷爷显然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说:“我知道医学界的激进者经常在论证大脑代用品的优越性,他们现在大可不必费心,如果他们愿意把自己降低到机器的身份,等我们这一代死光再说吧,我们眼不见为净!”
灵玉只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面无表情,默然肃立,收拾碗盘后默默退下。可灵玉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作案动机,换了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每时每刻锯割着你的自尊!她忽然听到一声脆响,原来是步履蹒跚的基恩打碎了一迭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爷爷立即抓起电话机:“是RB机器人公司吗……”
灵玉立即按断电话,轻轻向爷爷摇头,姬野臣也悟到自己过于冲动,便勉强抑住怒气,回到书房。灵玉来到厨房,心绪复杂地看着基恩,她在昨晚已经肯定基恩正对爷爷实施着什么阴谋,她当然不会听任他干下去,但在心底她又对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觉得那是一名受压迫者正当的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柜中,灵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基恩叔叔,不要为我爷爷生气,他老了,脾气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儿去度晚年,好吗?”
基恩平静地说:“不,B型智能人不允许‘无效的生命’。不过我仍要谢谢你。你不必难过,你爷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思想的巨人。他能预见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将来,因此也具有常人没有的忧烦。不要紧,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
晚上建明打来电话:“亲爱的,太空球里住得惯吗?我手头的工作已经处理完,随时听候你的召唤。”
灵玉觉得事态尚未明朗,暂时不想让他来这儿,也不想让他在地球上担心,便笑着说:“你等等吧,谁知道爷爷是否欢迎你这个陌生人?这两天我先在爷爷那儿为你求求情。”
建明笑道:“这么好的孙女婿,他咋能不欢迎?我要为爷爷准备一件礼物,你说吧,要一束鲜花还是要一只波斯猫?”他加重语气说道。
“鲜花,当然是鲜花。”这个安全信号让建明放了心,道别后挂上电话。
灵王无奈地摇了一下头,然后看了一下表,快到晚上10点了,而每天晚上10点到凌晨1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宵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详,嘴角挂着笑意。灵玉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详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灵玉说:“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到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灵玉对面坐下,眯起双眼。灵玉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她意识到是有人在捣鬼,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黑甜的梦乡。
等她一觉醒来,正好是凌晨1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灵玉,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灵玉脊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灵玉开始后悔没有让建明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目光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灵玉你真的守了3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灵玉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灵玉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可是灵玉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儿不像通宵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灵玉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象。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灵玉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而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基恩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三人穿好太空服,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灵玉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影无踪了!
愤懑在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她在泊船时,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
灵玉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恩真诚地连连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职,我昨晚该帮小姐检查的。请先回去,我马上为你们联系一条新船。”
灵玉只好和爷爷返回太空岛,当基恩忙着同地球联系太空船时,姬野臣从孙女的表情上看出了蹊跷,他盯着灵玉的眼睛问:“灵玉,出了什么事?”
灵玉在心中叹息着“可怜的老人”,他虽然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学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低能——他连自己的脑盖被人掀开都毫无所知,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诉爷爷,谁知道呢,也许基恩(尤利乌斯?)在这小小的太空球内早已布满了窃听器。
她勉强笑道:“没什么,我是生自己的气,前天泊船时太马虎了。爷爷,你的行程只好推迟两天了,太空港还得等候合适的发射窗口呢!”
建明这两天一直比较忙,警察局的B系统曾被认为是多余的配置,因为从生物工厂里生产出来的1亿5千万B型人各个是忠诚的典范。不过现在风向有点儿变了,这些忠仆中开始有了小小的麻烦。前天一对恋人在登记结婚时,男方被发现伪造了指纹,原来他是一个B型人,而他的年轻美貌的女主人发疯地爱上了他,一如古老传说里女神爱上了凡人,公主爱上了乞丐。女主人用尽办法为他更改了户籍,又用激光微刻机在他的手指上刻了极为逼真的指纹,可惜这点伎俩没能瞒过警察局的中心电脑。当这名“有危险倾向”的B型人被送进销毁站时儿,他的女主人在铁门外呼天抢地,哀恸欲绝,让何宇建明也觉得于心不忍。
快中午时,他才腾出时间给太空岛挂了电话,听见灵玉急迫地说:“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建明吃了一惊,昨天她不是还发来了平安信号吗?今天却突然变成“极端危险”!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经请准了假,准备去太空岛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