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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河相会(2)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亚伦靠近我,我警惕不安地团起身子,我一把推开他说:“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看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一个人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这根管子是干什么的?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亚伦没回答,示意我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到我的头上——不是我的头,应该是亚伦的脑袋。我们两人的眼睛已经被共用了,我一时难以适应这种视觉上的怪异。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教长舅舅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戴无沿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塞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的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不光夺去了人们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的教义拒绝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塞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着等待了。如果我们再不行动,20年后将找不到一个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说道:“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做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浑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指令已经留在我的大脑里了,我无法违抗。

  好吧,我去。我将怀揣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我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收起这个思绪,我怕舅舅锋利的目光看穿我的心思。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目光温和,略带忧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可以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胀成圆形。

  我一字一顿地说:“亚伦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怨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我就让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断开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把那根可恶的管子给我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说道:“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只想看看你的童年,不愿看你肮脏的成人思维。”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说:“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做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第一次准许亚伦来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她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她从来不是虔诚的教徒啊!所以她并不是拜伏于舅舅的信仰,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说:“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轻多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再殴打你。”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亚伦哭着来喊上我父亲,把病人平放到床上。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可他从不承认父亲打过他。可怜的亚伦啊!

  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

  舅妈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的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发病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来控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割开以后,不发病的脑半球便不再受影响,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可他肯定在听着,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为此,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舅妈说:“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和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我问:“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耐心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道左右半球的信息。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做试验,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病人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亚伦父亲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

  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接下来,便是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非常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米基低头看看我,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已经切断了啊!”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打照片,让他用左眼观看。舅妈告诉我们,教授现在要试验右脑是否有独立意识(科学家曾认为,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向亚伦父亲交代,在他看到喜欢和讨厌的人物时,分别用拇指朝上和朝下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相连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达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每一个犹太人的内心深处。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那时,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刚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伦父亲迅速把拇指朝上。

  舅妈说:“看来,右脑对他人的判断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亚伦父亲在努力思索,在正常人看来,这和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他竟然不认得自己!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只能正确判断他人而不能判断自我,这个试验做过多次,他的反应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照片中的自己,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常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脸上挂满泪珠,高亢地哭喊一声:“爸爸!”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了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便是一阵凶猛的感情之波——是我的,也是亚伦的,一排排波涛使画面变得摇曳模糊,我和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连汽车也驾不稳了。她大声说:“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撅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而亚伦没有笑,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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