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50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一个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岁时,新闻媒介才发现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去采访过他,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20年,没有一分钱的酬劳。那人皮肤粗糙,满手老茧,整个人就像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中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你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人说,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调雨顺。大跃进时,我们破除了迷信,对这些传说嗤之以鼻,雄赳赳气昂昂地砍光满山的古树——后来也真的遭了报应。痛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地并且不怕报应吗?当然,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好暗合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笑我们的幼稚狂妄、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不自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做忏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多少有点儿偏见,有点儿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是延续了5000年、弥漫无形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分孝心。”她笑道:“说来很简单的,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实实在在的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的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是你倾尽自己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这辆太空清道车,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迁居到这个山村。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担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难。玛格丽特,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因为有了清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所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苦涩,便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这样干!”
我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眉飞色舞,玛格丽特略带惊异地看看我,苦涩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停留的时间太长,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到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一生是怎样的悲剧,他们就像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终生不得相逢。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的汹汹流淌。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孩子,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很满足,是真的!不信,你来看。”
她拉我来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看,原来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从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种各样的铝合金制品、钛合金制品、性质优异的塑料制品,堆放多年之后仍然闪亮如新。玛格丽特欣喜地说:“看吧,全是40年来太炎从太空中捡回来的。我仔细统计过,截至今天有13597件,共计1298吨,要是这些东西还在太空横冲直撞,会造成多大损坏?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两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地球母亲尽了孝,一生是很充实的,一点儿都不后悔!”
我慢慢安静下来,真的,在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灵被彻底净化了,我也像玛格丽特一样,感到心灵的恬静。回到屋里,我劝玛格丽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来,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吗?我能为你安排的,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玛格丽特凄然一笑:“很遗憾早几年没碰到你,现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体已经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我想尽量多活几年以便照顾太炎。不过我仍然感谢你,你是一个心地慈善的好姑娘。”她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走到他前边,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他呢?”
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不祥,忍住泪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记着你的托付!”也许那时我已经在下意识中做出自己的人生抉择,我调皮地说:“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既不想称你李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请你原谅,我能唤你一声麦琪姐姐吗?”
玛格丽特可能没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爱地说:“好的,我很喜欢能有这样一个小妹妹。”
四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车上,这次业务是我争取来的,索罗船长也清楚这一点。他不再说怪话,也多少有些难为情,张罗着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脸红红地说:“请代我向李先生致意,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很钦佩他。”
我这才向他转达上次李先生对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这是上次李先生告诉我的。”索罗难为情地挥挥手。
当我在广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见那艘清道车时,心里甜丝丝的,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减压舱门口迎接我:“欢迎你,可爱的小丫头!”
在那之前我同他多次通话,已经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着嘴说:“不许喊我小丫头,玛格丽特姐姐已经认我作妹妹,你也要这样称呼我。”
李先生朗声大笑:“好,好,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我会觉得年轻的!”
我刚脱下太空服,就听见响亮的警报声,李先生立即说:“又一块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目光发亮,动作敏捷。电脑屏幕上打出这块太空垃圾的参数:尺寸230×54毫米,估重2.2千克,速度8.2千米每秒,轨道偏斜12度,然后电脑自动调整方向,太空车开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回头简单解释说:“我们的清道车使用太阳能作能源,交变磁场驱动,对环境是绝对无污染的。这在40年前是最先进的技术,即使到今天也不算落后。”他的语气中充满自豪。
我趴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屏幕,现在离这块卫星碎片只有两千米的距离了。李先生按动一个电钮,两只长长的机械手刷刷地伸出去,他把双手套在机内的传感手套上,于是两只机械手就精确地模拟他的动作。马上就要与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虚握两拳凝神而待,就像虚掌待敌的武学大师。
我在他的身后不敢喘气,虽然清道车已经尽量与碎片同步,但它掠过头顶时仍如一个流星,我几乎难以看清它。就在这一瞬间,李先生疾如闪电地一伸手,两只机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块碎片,然后慢慢缩回来,它们的动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机械手指的张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动作优雅娴熟,巨大的机械手臂已经成了他身体的外延,使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是双腿萎缩、干瘪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只颈毛怒张的敏捷的雄狮,是一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来,我对他是怜悯多于尊敬,但这时我的内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机械手缩回机舱内,捧着一块用记忆合金制造的卫星天线残片,李先生喜悦地接过来,说:“这是我的第13603件战利品,算是我送给麦琪的生日礼物吧!”
他仍是那样瘦弱,衰老的面容藏在长发长须里,但我再也不会用过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别敏锐的听觉和触觉,那是他们把自己被禁锢的生命力从这些孔口迸射出来。我仰视着这个双腿和心脏萎缩的老人,这个依靠些微食物维持生命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命力点点滴滴地节约下来,储存起来,当他做出石破天惊的一抓时,他那被浓缩的生命力在一瞬间作了何等灿烂的迸射!
面对我的专注目光,李先生略带惊讶地问:“你在想什么?”我这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没来由地羞红了脸,忙把话题岔开。我问:“今天是玛格丽特姐姐的生日吗?”老人点点头:“严格说是明天。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经过日期变更线,到那会儿我给她打一个电话祝贺生日。”他感叹地说:“这一生她为我吃了不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后他就沉默了,我屏声静息,不敢打扰他对妻子的怀念。等到过了日期变更线,他打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却一直没人接。老人十分担心,喃喃地重复着:“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6点,按说这会儿她应该在家呀!”
我尽力劝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担心,直到我快离开清道车时才得到确实的消息:玛格丽特因病住院了。在离开太空清道车前,我尽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担心,我一回地球马上就去看她。我要让爸爸为她请最好的医生,我会每天守在她身边——即使你回去,也不会有我照顾的好,你放心吧!”
“谢谢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X-33B,索罗船长一眼就看见我红红的眼睛,他关切地问:“怎么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声说:“玛格丽特住院了,病一定很重。”索罗和奥尔基安慰几句,回过头驾驶。过了一会儿,船长忽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这些混蛋!”
我和奥尔基奇怪地看看他,他沉默很久才说:“听说轨道管理局的老爷们要对太空清道车实行强制报废。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长,万一在轨道上彻底损坏,又要造成一大堆太空垃圾。客观地说,他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地球,我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老人的承诺,但医生们终于未能留住玛格丽特的生命。
弥留的最后两天,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送走了所有的医护,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临前的回光返照中,她的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着恬静圣洁的柔光。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轻抚我的手背,两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垃圾山,轻声说:“这一生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和太炎尽自己的力量回报了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只是……”
那时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我柔声说:“麦琪姐姐,你放心走吧,我会代你照顾太炎先生,直到他百年,请你相信我的承诺。”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息着,目光十分复杂,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这副担子砸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坚决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她喃喃地说:“难为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