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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临界(3)

  我回到自己房间,朝床下瞄瞄,那里果然放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这两样很平常的东西在我心中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夜里我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千零一夜》里的魔鬼吱吱叫着在瓶里挣扎,它马上就要把瓶子挣破了——后来我知道,那个声音倒是真实的,是耗子在咬塑料袋,因为我的饼干让它们美美地打了一顿牙祭。

  亚运会开幕前两天,9月20日晚上,爷爷把我俩叫到一起,平静地说:“容儿、郁儿,有句话我总算可以说出来了,今天国家地震局正式发布中等强度地震的震情预报,其实我在四个月前就预测到了。”

  非常奇怪,听了爷爷迟来的宣布,我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我想爷爷也有同样的心情,实际上地震的危险并没有消失,它甚至更现实了。但是,能在家里公开谈论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的解放,我忍不住大声喊道:“爷爷我早就知道了!你的预报可不是中等强度的——昌平地区,9月20日左右,7.5~8.0级浅源地震。”爷爷愕然地看着我,我咧嘴笑着:“爷爷我向你道歉,我破解了你的密码,查到90.07号震情预报。不过,你放心,我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连姐姐也没有告诉。”

  姐姐马上反应过来:“那天夜里你是在刺探爷爷的情报?哼,你竟然瞒着我,你们全都瞒着我!”

  姐姐十分气恼,因为姐弟间从来没有秘密的,而现在她第一次被排除在某个秘密的知情圈子之外,这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对我怒目而视,气哼哼地说:“好啊,你个小东西,竟然敢……”

  我大叫起来:“姐姐,你别得便宜卖乖了!我巴不得和你换换位置。这么多天担惊受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谈这桩秘密,我都快被憋疯了!”

  姐姐扑哧地一笑,又赶紧绷起了脸。爷爷看看奶奶,欣慰地说:“好啊,能守住这个秘密,咱们的文郁已经是男子汉了。”之后,爷爷又说:“这些天睡觉要灵醒些,好在咱家是平房,危险要小得多,关于地震时自救的办法前天也温习过了,地震来时要镇静。”

  我们严肃地点点头,姐姐担心地问:“亚运会是否会改期?因为正赶上开幕啊!”

  爷爷苦涩地摇摇头:“不会,毕竟这只是预测。不过,国家地震局早就处于一级战备,有征兆会及时发出临震预报。”

  我笑着指责爷爷:“爷爷你真狠心啊,这么长时间把我们蒙在鼓里,万一地震来了把全家人砸死,你后悔不后悔?”

  这个玩笑肯定不合适,看来它正好戳到爷爷的痛处,奶奶急忙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爷爷愣了一会儿,难过地说:“我当然后悔,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可我不能透露啊!”

  他的语调苍凉,透着深深的无奈,奶奶忙打岔说:“睡吧,睡觉吧!”然后赶紧把我俩赶走。临走时我看看目光苍凉的爷爷,忽然蹦出个随意的想法:做一个通晓未来的先知或上帝,真不是轻松的职业啊!

  9月22日,亚运会开幕,彩旗如云,万众欢腾。这天,北京西北昌平一带发生4.5级地震,北京有震感,楼房晃了一下。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文老,还有主震吗?多大震级?会不会是第二个唐山地震?”“文老,你是大家信服的预测大师,你说一句话我们就心中有底了……”爷爷疲惫地一次次回答:“不知道,我没有就此做过预测,很可惜,无可奉告……”不过,在他打给国家地震局的电话中透露出他的真实想法:“老张,我的预测没有变,很可能只是一次前震,不要放松警惕。”

  爷爷没有放松警惕,爷爷的神经之弦始终紧绷着,亚运会的日历一天天翻过去,我和姐姐毕竟年轻,我们兴奋地计算着中国的金牌,慢慢忘了地震这档事。但爷爷没忘,有时夜里起来小便,还能看到他静静地坐在竹圈椅中,就像雁群睡觉时那个永远清醒的雁哨。

  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按照计算“理应到来”的强震,他的神经之弦绷得那样紧,我总觉得若不小心碰着他,那根弦就会突然断裂。奶奶没有劝他,只是关照他按时吃降压药,也常常拉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忽然悟到这件事对爷爷的意义——他已经把这次预测的正误设定为对自己理论的最无情的检验了!如果预测错误,意味着他十二年的辛苦白白浪费。刹那间我竟然盼着……啊不,不能这样,连想想也是罪过呀!但愿爷爷错了,那个地震魔鬼不会来了。

  亚运会结束了,魔鬼没有来,它至今也没有来到北京。

  爷爷预测错了,在他后半生最大的一次战役中,爷爷悲壮地输了。

  12年后的冬天,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完博士回国,在国家地震局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班后正赶上局里组织的一次大检查,对象是局属的各地震观测台站,包括GPS观测网,地磁、地电、重力和电磁观测站。现在国内观测网站已经接近国际水平,能从宽频带、大动态范围和数字化地震资料中,对地震破裂的时空进程成像,以指导地震的预报。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的范例,比如对1995年7月12日云南勐连地震,1997年3月5日日本伊豆地震都做出成功的长、中、短、临预报。可总的说来,地震预报尤其是短期预报和临震预报还远未过关。比如云南丽江1996年2月3日地震,在已经做出正确的长、中、短预报的有利条件下,却未能做出正确的临震预报——恰恰这种临震预报对减轻伤亡是最重要的。

  想想爷爷生前的研究条件,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么好的条件,预报成功率却一直徘徊在30%以下,并不比爷爷高多少。

  国家地震局的网页上,对于中国地震预测能力给出字斟句酌的自我评价:

  “能对某些类型的地震做出一定程度的预报,但还不能预报所有的地震;较长时间尺度的中长期预报已有一定可信度,而短临预报的可信度还比较低。”

  读此文时我揶揄地想:“这个评价真是千金难易一字呀!”

  我分在西北检查组,检查阿克苏、包楚、甘河子和高台等地震台,我们乘坐越野车,风尘仆仆地跑了20天,观看那些在密封山洞中静静倾听魔鬼脚步声的各种仪器。张爷爷也在这个组,他已经退休了,这次被返聘来参与检查,他脸上皱纹纵横,那是多年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

  一见面他就说:“小郁,你这个洋博士回来了,算是接上你爷爷的班啦,为可真是隔代遗传啊!”

  我笑道:“对嘛,是隔代遗传。我姐姐也接成了奶奶的班呢,在医学科学院工作,她这会儿也在西北,在青海省。”

  “不错,不错,你爷爷奶奶九泉下也会安心了。你晚上来找我,咱们多聊聊你爷爷。”

  晚上我和大家宿在祁连山下一个简陋的旅馆里,那里没有暖气,窗户对着戈壁旷野,黑色的乱石上堆着薄薄的积雪。我敲响了张爷爷的房门,他趿着一双劣质塑料拖鞋给我开了门后,又赶紧钻回到被窝里,浑身哆嗦嘴里发冷地说:“你也上来,上来暖和。”我跳上床,坐到床的另一头,拉过被子盖住腿脚。被子又凉又硬,简直像石板,但张爷爷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问:“在加州大学跟谁读的博士?”“陈坎先生。”

  “我认得他,退休前和他有联系,国外现在的预报水平怎么样?我指的主要是美国和日本。”

  “不比咱们强,日本地震学家一再预测的东海大震至今没来,相反,没人关注的兵库县却来了个7.2级。美国地震局网页上曾登过一幅自嘲的漫画,一只惊恐的大猩猩大叫:为什么我能预报地震而科学家不能?”

  “苦中作乐嘛,美国人比咱想得开。1976年唐山地震,我和你爷爷在现场大哭一场,怕影响年轻人,躲到远处去哭。从那时一直到退休,我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如果真有一场大震溜过警戒来到北京,那可是万死莫赎其罪啦!可是,北京这场大震迟早总要来的,而按目前的水平,即使工作再负责也不能排除漏报的可能。我的胃溃疡就与精神高度紧张有关,一退休就马上好了,虽然还要关心,毕竟不是职责所系。”他问:“小郁,还记得1990年那次预报吗?”

  “当然。”我讲述了那时我如何偷窥爷爷的资料,并为此遭受两个月的心理酷刑,张爷爷听后笑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小故事啊!小文你知道吗?那时国家地震局里信服可公度计算的人不多,我却对你爷爷的科学功力近乎迷信,再加上那时北京地区确实有不少地震前兆,所以,在你爷爷6月22日放过那个响炮后,我几乎要提出亚运会改期。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亚运真的改期,牵动国内外,劳民伤财,最后只是楼房晃那么一下……如今我常为你爷爷遗憾,以他的睿智,晚年怎么会钻到‘可公度计算’的死胡同里呢,那时他的脑子又没有糊涂。”

  听着对爷爷的批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勉强为爷爷辩解道:“我想是因为他对科学的信仰太炽烈了吧!他相信万物运行都有规律,这些规律常常是简谐而优美的,并终将为人类认识。有了这三条,他才敢去走‘可公度计算’的捷径——却走进死胡同。”

  “过犹不及。我不是批评你爷爷,这是我的自我反省。”他补充道:“我比所有人更了解文先生为此做出的牺牲,所以——真为他遗憾。”

  “那么……”我缓缓地问:“站在今天的知识平台上,你认为地震预报,尤其是临震预报最终能取得突破吗?”

  张爷爷惊奇地说:“当然能!否则我们研究地震干什么?”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到国外转一圈就变成不可知论吧!人类必将逐步掌握大自然的运行规律,这还用怀疑吗?地震规律当然不例外,这个世纪不行,下个世纪总可以吧!”

  我温和地反驳:“科学已经确证了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规律。还有,即使在宏观世界里,三体以上的牛顿运动也无法预测。”

  张爷爷摇摇头,坚决地说:“地震一定能预报!总有一天能预报!”他怀疑地看看我,闷声不响了,颇有点儿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味道,不过我不想同他争论。

  正好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姐姐从青海循化打来的,她来青海已经两个月了。中国自1994年9月发现最后一例本土脊髓灰质炎野病毒病例后,已经连续7年没发现了,2000年10月被世界卫生组织评定为“已阻断脊髓灰质炎病毒传播途径”。但2001年1月17日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又发现一例,姐姐就是为它而去的。

  我向张爷爷告辞,走到外边去接听电话,姐姐的声音嘶哑疲惫,几乎能想象她在野外时的枯燥模样。但她的语调是欣喜的,她说经调查确认,这是一例境外传来的病毒,是偶发性的。但他们并没有大意,已在疫区街子乡团结村对患儿周围环境和终末物进行彻底消毒。对0~9岁的1万名儿童进行了应急局部接种,随后还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免疫接种。“简直是一场战争啊!”姐姐高兴地惊叹。

  我说:“辛苦啦,我的老姐,看来当医学科学家也不比地震学家轻松,维持一个遍布全地球的无病毒真空,简直是西西弗斯的工作。”

  姐姐说清明节快到了,她不一定能赶回家,如果我能赶回去的话,记着给爷爷奶奶扫墓。“把有关脊髓灰质炎的情况给奶奶说道说道,我想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操心着这件事呢!”

  我叹口气说:“你是有东西可夸,我呢?我可没好消息告诉爷爷。喂,爸妈叫我关注你的婚事,让我批判你的独身主义,为科学献身并不意味着当修女。你想想嘛,要是奶奶当了修女,哪里还有你我二人?”

  姐姐骂道:“小崽子,甭跟我油嘴滑舌,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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