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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证(1)

  我在车祸后至苏醒前的那段记忆是一片黏稠的黑暗,黏稠得令人窒息,黑暗得让人发疯——这后一句话其实不合逻辑,因为黑暗中并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人”的意识主体,只有七零八碎的意识残片,它们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偶尔发出一丝闪光,随之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但那个“人”毕竟还是存在的,也许它是游荡于黑暗之上,飘浮于冥冥之外。有某种潜意识顽强地拼拢着“我的”意识残片,激发出某一残片的闪光,再去唤醒其他残片。这个过程不知道延续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也许,有猿人走出蒙昧期那样漫长吧,然后,一个整体的“成猛”总算大致拼拢了,并从黏稠的黑暗中艰难地,一点儿一点儿,挣脱出来。

  我的眼睑颤动着,微微睁开眼睛,周围立即响起兴奋的低语声:“他醒了!施教授你看他醒了!”不过我僵硬的思维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我闭上眼睛,重又沉入黑暗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满头白发,目光睿智。老人高兴地说:

  “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我的思维仍然处于冰冻之中,努力追赶着老人的话意,喃喃地说:“昏——迷?”

  “对,车祸后你一直昏迷着。”

  “车——祸?”

  “是的,一个月前你遭遇了一场车祸。你能回忆起车祸的细节吗?”

  我蹙起眉头,努力翻捡脑中残存的记忆:“车祸……失控的卡车……驾车蜜月旅行……新婚妻子……”我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抖,努力撑起身体,焦灼地问,“肖曼——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对面的老人忽然喜极欲涕!声音也沙哑了:“年轻人,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你能忆起肖曼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这说明,你的意识真正恢复了。”

  “曼儿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你不要急,肖曼很好,她也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现在,你们俩的身体状况都不能激动,等稍稍恢复几天,也许还都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整容手术,然后就会让你们见面,好吗?毕竟……”他笑着说,“你们肯定想让对方看到一个健康漂亮的爱人。”

  我慢慢举起僵直的手臂,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些伤痕。再看看身体,胸前和胳臂上也有伤疤。我低声问:

  “我破相了吗?是不是很严重?肖曼呢?”

  “不,你没有破相,基本是原来的容貌,有几条伤痕,不严重。至于肖曼……”施教授含糊地说,“你也不用担心,等我慢慢告诉你吧。”

  施教授走后,护士告诉我,这儿是“哪吒医疗中心”,而施教授是中心的首席心理学家。我过去好像听说过这个怪名字的医疗中心,但具体情况回忆不起来了。在施教授卓有成效的劝慰下,我按捺住心中的焦灼,配合着做整容手术,努力恢复身体,争取能早一天去见肖曼。曼儿活着!知道这一点我已经非常放心了。至于她是否破了相(听施教授的话音似乎是这样),倒是次要的,即使她变得再丑,我也会照样爱她。经历了这场大难,我对世上的一切都更加珍惜,更不用说我的曼儿了。

  这段时间里听说我的父母来探望,被医院挡驾了。熬过两个星期,施教授再次检查了我的身体,满意地说:

  “孩子,你已经基本恢复了。来,坐下,咱们今天可以正式谈谈肖曼的事了。”

  我从他郑重的语气中突然悟出不祥之兆,脸色变白了:“肖曼她……”

  老人避开我的目光,沉重地说:“孩子,你刚苏醒那天身体很虚弱,我没敢告诉你真实情况。非常不幸,肖曼的伤势过重,没能抢救过来——不过你别着急!”他握住我冰凉颤抖的双手,恳切地说,“孩子你别急,听我说下去。虽然没能把她抢救过来,但哪吒中心总算赶在她去世之前做了活体三维扫描。你大概已经听说过,目前‘人的再造术’已经相当成熟,可以按照这些信息复制一个完全真实的肖曼。”

  几天来在我心中勃勃跳动的美好盼望一下子被粉碎了。一条狰狞的章鱼缓缓游来,用8只腕足把我箍住,让我再度窒息,一如我苏醒前的阴暗感觉,施教授的声音好像远在千里之外。他解释道:

  “这可不是克隆。克隆术只能产生一个基因相同的婴儿,这个婴儿在生长过程中会建树起一个新的自我,与原件其实没什么关系的。但人的再造术是对原件完全不失真的复制,包括复制出原件在那一瞬间的所有记忆和感情。干脆这么说吧,中国神话中,哪吒被李靖逼死后,紫阳真人用藕节复制了一个身体,又把他的灵魂吹入其中。同样的,我们也会还你一个真正的、车祸之前的肖曼,你尽可放心。”

  我惨然说:“一个真正的肖曼?但它再逼真,也只是一件复制品。是用新材料砌出来的一个新工件。”

  施教授温和地说:“原谅我说话坦率,你还秉持着一种相当陈腐的看法。其实,生命体取决于原子的缔结模式,而不是原子本身。生物体都要新陈代谢的,我们每具身体的砖石——原子——都在不停地更换,平均说来,每十几年就会彻底更换一轮。但谁会认为自己不是十几年前的自己呢。只要这个新肖曼保留着原件的所有信息,那她就是真正的肖曼。”

  我阴郁地沉默着,从道理上我知道老人的话是对的,但从感情上难以接受。我想起自己苏醒前那种黏稠的黑暗,想起自己从黑暗中挣脱时的艰难——但那时再艰难,毕竟还有一个事先存在的“我”,它只是被车祸暂时中断了。而现在呢,曼儿将由一堆没有生命的砖石按某种缔合模式砌出来,谁能保证,这样的堆砌就一定能产生曼儿的意识?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疑惑地问:

  “施教授,你说过,肖曼伤势过重没能抢救过来;你又说,新的肖曼将依那个瞬间——肖曼濒死的那个瞬间——的信息来复制。那么,怎么保证复制后的肖曼就能被救活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扫描的样本当然是伤势严重的肖曼,但在复制之前,可以事先对信息做出修复。比如,那时肖曼脾脏严重破裂,无法挽救。但有关脾脏的信息可以轻易地在电脑中修改,使其恢复到健康状态。换句话说,我们是用软件上的修改来代替实际的外科手术。”他看看我,补充道,“但你不要担心,这种修改只是恢复肖曼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改变她。要说,修复后这个完整健康的肖曼,才是你真正的新婚妻子呢。”他又说,“按照法律,对某人的复制必须征得所有直系亲属的同意。肖曼的父母都已经签字同意,现在就等着你的意见了。成猛,你同意对她进行复制吗?”

  我又沉默了,实在难以做出决断。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宁可选择一个哪怕是残缺的“原件”,而不要完全逼真的复制品。但现在肖曼已经死了,我怎么能拒绝给她重生的机会?可是,我难以克服心中的剧痛,甚至还有惧意。我想起5年来与肖曼的相处,想起两人的初吻,想起初次性生活后甘美无比的快感。那个肖曼还鲜活地活在我心中,娇小可爱,又温柔又爽朗,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今后我面对的将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非人!一个工件!我能把自己对肖曼的感情移植到重生者身上吗?

  对面的施教授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我。作为哪吒再造中心的首席心理学家,他当然能读懂我的心理活动,也能理解我此刻的艰难心路。很久以后我问:

  “肖曼——我是指重生后的肖曼——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然不会。这正是咱们要小心保守的最大秘密。医院为什么一直婉拒两家父母的探访?就是怕有人失口。”

  我苦笑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也瞒住?如果我一直把她当成真肖曼,也许我和她都会活得容易一些。”

  施教授沉重地说:“孩子,我们原来确实打算瞒着你的,但反复斟酌,最终决定还是如实告诉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耐心听我讲下去。”

  施教授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了有关的背景知识。他说:“你不必担心,科学理论和实践已经做出双重证明:对一个人的精确扫描和逐个原子的精确复制,确实能够再现这个人,既包括此人的硬件(身体),也包括软件(记忆和感情)。但毕竟人是上帝最复杂的造物,复制过程难以保证绝对准确,也许会有一些小瑕疵。比如,也许某个原件”在刷牙时爱干呕,但新的身体却丢失了这个习惯;或者某个原件是油质头发,但新身体的头发却很干燥。

  施教授说:“单就这些小瑕疵本身而言,其实微不足道,但关键是重生者的记忆一般都准确完整,因而能发现新身体的细微变化,这就糟了!此时小瑕疵也会演变成大裂缝,影响重生者对自我的认同,或者说‘我识’的重建。一般人都不了解‘我识’的重要意义,实际上,具有‘我识’,即认识到‘我’相对于自然界和社会的独立存在,正是人类走出蒙昧最重要的标志。某些原始民族的语言中,始终没有发展出第一人称,他们不会说‘我饿了’这类话,而只会说‘阿朗饿了’。他们的‘我识’只相当于今天的一岁孩童。因此,重生者对‘我识’的心理重建,是手术后最关键的过程。”

  施教授沉重地说:“这些年的再造手术中,确实有不少重生者没能走过这个坎儿,最终因心理崩溃而自杀!所以一定要防止悲剧在肖曼身上重现。最有效的疏导办法,就是由肖曼最信赖的一个人,当然就是你,守在她旁边,随时发现类似苗头,及时校正她心理进程的偏斜。但这要求你全盘掌握真实情况,我们无法瞒着你。”

  “当然,做一个清醒的引路人,时刻观察新肖曼与原件有什么不同,也是很难的,因为这意味着……”施教授谨慎地斟酌着用词,“这相当于在你的心灵伤口上一遍一遍地抹盐。你得把苦处咽到肚里,扮演一个乐观的丈夫。但是,成猛我们信任你,我们对你的性格做过深入了解,知道你有坚强的意志力,能够胜任这件事。所以,我们才决定把所有真相抖给你。成猛,你愿意配合我们,引领肖曼走出这个危险期吗?”

  我久久没有回答。我想远离这个“清醒的引路人”,但逃避不了做丈夫的责任。我苦楚地说:

  “肖曼的遗体在哪儿?我想先看看她。”

  “千万不要!”施教授可能意识到自己太冲动,缓和了语气,“我建议你,不,强烈地建议你,暂时不要去看。对于类似情况,此前我们有教训的,一旦家属看过遗体,就会在潜意识中拒绝认同重生者,这个心理定势很难纠正,因面对重生者的治疗不利。我想,等你与新肖曼相处一段,从感情上确实接受新肖曼之后,再去同遗体告别,好不好?”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如果我与肖曼的遗体告别,也许会就此关闭一扇感情之窗,它就再也打不开了。我点点头,简短地说:“好的。”

  施教授感动地说:“谢谢你,孩子。一诺重千金啊,你是个勇敢的丈夫,我钦佩你。”

  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施教授说:“再造手术马上就可以开始,手术时间不长,明天朝阳升起时,你会见到新生的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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