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坚决不让我和如苹出洞,拉着大壮出去了,她说:“我年轻,震两次没关系。”他们是6点钟出去的,8点大壮把她拖回来,她面色苍白,吐得满身都是污秽。但大壮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我见她悄悄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轻声问:“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事,是吗?”
我不忍看下去。小飞把她揽到怀里,把她的衣服扣子扣好,絮絮地说了一夜的话。
9月9日
小飞说不用实验了,今后大家出去拾柴打野果都要避开来震的时刻。这个时间很好推算的,每隔22小时55分一次。他苦笑道,这么一道小学算术题,三天前我竟然算不出来!
他躲在洞子深处考虑了很久,出来对我说:“爸爸,我要赶紧返回京城,抢救一批科学家,把他们带到洞里来。靠着这个奇异的山洞,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的‘火种’。至于后面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这一趟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10次震动足以把我再次变成白痴,那时的我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记得回山洞的路?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我和如苹、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大壮和铁子也说:“我们替你去吧。”小飞说:“不行,这件事你们替不了。这两天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间。”
9月11日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他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我和如苹的目光。我把他喊到角落里,低声说:“飞儿,让我替你去吧,我想我能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对不?”小飞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擦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这个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虽然我没有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灵智,变成白痴!”
我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他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还要自己去。我已经克服了恐惧,明天我就出发。如果……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一块儿生活。”
9月12日
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4点来震。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4点5分,她歪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她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了,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小飞咬着牙,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安慰道:“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也没有多停,他背上挂包,看看大家,掉头出了山洞。
9月13日
大脑越来越清醒了,亿万脑细胞都像是勤勉忠诚的战士,先前它们被震昏了,但是一旦清醒过来,就急不可耐地、不言不语地归队。我的思维完全恢复了震前的水平,也许还要更灵光一些。
小飞走了,我们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想成为衰亡人类中唯一的一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现在还痴呆呆的,有点像梦游中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去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我们产生了错觉,认为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这使我们更加怜悯他。
9月15日
青云总算恢复了。她在闲暇时常常坐在洞口,痴痴地望着洞外。不过我们很清楚,这只是热恋中的“痴”,不是智力上的傻。她不问小飞的情况——明知问也是白问,只是默默地干着活。
带入洞中的干粮我们尽量不去动。但我们都有没野外生存的经验,每天采集的野菜野果根本不够果腹,更别说储备冬粮了。好在我们发现了几片苞谷地,苞谷基本成熟了。如果再等一个月没人来收秋,它就是我们的。
9月17日
今天铁子碰见一个人,一个看起来清醒的人!他隔着山涧,乐哈哈地喊:“你们是住在轩辕洞的那家人吧(原来柿子洞的真名是轩辕洞),有空儿来我家串串,我家就在前边山坡上,那棵大柿树的下边。柿子也熟了,来这儿尝个鲜。”喊完就扛着苞谷走了。
铁子回来告诉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洞外也有神志清醒的人,这是偶然,还是普遍?是不是那令人恐惧的魔鬼之波已经过去了?不过铁子的话不可全信,毕竟他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再说,即使是弱智人,也并非不能说几句流畅的话(大壮就能)。
虽然尽往悲观处分析,但从内心讲我相信铁子的话。不错,一个弱智者也能说出几句流畅的话,但一个刚受过魔鬼之波蹂躏的正常人绝不会这样乐呵儿。
明天我要去找找这个乡民。
9月18日
夜里我被惊醒,听见洞口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尽力睁大眼睛,隐约见一个身影摸着洞壁过来,在路上磕磕碰碰的。我赶紧摸出头边的尖刀,低声喝问:“是谁?”那人说:“是我,青云!”
我擦了一根火柴,青云加快步子过来。靳叔,没有震波了!她狂喜地说,小飞在外边不会受折磨了!
火柴熄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洋溢着欢乐之情的笑脸。她偎在我身边急切地说:“按推算该是昨晚10点30分来震,我在9点半就悄悄出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现在总该有凌晨3点了吧,看来那种震波确实消失了!可能几天前就消失了呢。”
如苹爬起来搂住青云大哭起来,哭得酣畅淋漓。所有人都醒了,连声问:“是咋了?咋了?”“靳叔,靳婶!”“爸,妈!”我说:“没事,都睡吧,是你妈梦见小飞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出洞值班时那种赶都赶不走的惧怕,想来青云强迫自己出洞时也是同样心情吧,便觉得冰凉的泪水在鼻凹处直淌。
折腾了一阵刚想睡熟,又被强劲的飞机轰鸣声惊醒。轰鸣声时高时低,青白色的强光倏地在洞口闪过。听见洪亮的送话器的声音:“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点火,我们要降落!”
是小飞的声音!我们都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青白色的光柱,绕着这一带盘旋。我们用力叫喊,打手电,青云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起大火。直升机马上飞来,盘旋两圈后在火堆旁落下,旋翼的强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小飞从炫目的光柱中跑出来,大声喊:
“爸,妈,震波已经过去了,我接你们回去!”
我们乐痴了,老伴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说:“什么也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我和君兰是派往郑州的特派员,顺路捎你们一段,快走吧!”
一个女人从黑影中闪出来:“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我认出她是君兰,外表仍是那样高雅、雍容。她搀着我和如苹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来。我忽然觉得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她没有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她悄悄地登上飞机,把自己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直升机没有片刻耽误,立即轰鸣着离地了,强光扫过前方,把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暗中,洞口的那堆火很快缩小、消失。小飞说京城开始恢复正常,正向各大城市派遣特派员,以尽快恢复各地的秩序。我见君兰从人缝中挤到后边,紧挨青云坐下,两人头抵着头,低声说着什么。我努力向后侧着耳朵,在轰鸣声中捡拾着后边的低语。
君兰的声音:“小飞说了你的情况……我愿意退出……和小飞同居半年……怎样使小飞更幸福……听你的……”
青云沉默一会儿才说话,声音很低,也很冷静:“……更般配……祝你们幸福……”
薄暮渐消,朝霞初染。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似乎很羞怯地犹豫片刻,然后便冉冉直上,将光明遍洒山川。飞机到了一座小城市,盘旋两圈便开始降落。开始我没认出这是哪儿,小飞扭回头说:“到家了,我和君兰不能在这儿耽误,请你们照顾好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吧。”
直升机降落了。不少人围过来,好奇地看着直升机。君兰抢先跳下地,扶着我和如苹下去。我同君兰握手告别:“再见,君兰姑娘,你是个聪明女子。”我又同小飞拥别:“小飞,安心干你的大事,不要为家里操心。我们会照顾好青云和她腹中的孩子。好了,同你的妻子吻别,赶快出发吧。”
如苹惊讶地盯着我,青云震惊地瞪着我,君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小飞瞟我一眼,一言不发,走过去吻吻青云的嘴唇,返身登机。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高空,洇入蓝天的背景中。青云默默走过来,感激地依在我的身旁。大壮傻呼呼地盯着她的腹部追问:“你真的有小宝宝了吗?真的吗?宝宝生下来该咋喊我?”青云的脸庞微微发红,但她没有否认,很坦然地说:“该向你喊伯伯的。”
我们穿过人群回家,在门口看见崔哥崔嫂。他们分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见了失踪多日的女儿竟没有哭,没有问长问短,只是嘻嘻地笑。青云冲过去把他们拥到怀里,边笑边流泪。我拍拍崔哥的肩膀笑道:“亲家你好哇。回去让青云做碗醒酒汤,清醒清醒,咱还得商量着操办婚事哩。”然后我领着大壮和铁子走进自个家门。
在机上我曾问小飞:“轩辕洞真的有屏蔽作用吗?为什么?”小飞说:“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等社会秩序正常后,一定认真做好这件事。”但下机后我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忘了问小飞,这种震波还会再来吗?
但愿它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