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弄得我俩很理亏似的,我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什么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是打电话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是个作家。”我看看青云,又硬起心肠说,“听君兰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我和如苹在努力措辞,想安慰她,又不能太露形迹,这时傻儿子又把事情搞糟了。他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我们真的不喜欢她,我们喜欢的是你。”这下青云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扭头就跑了。
我俩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儿子进了科学院后,我就看准了这个结局。不是因为地位金钱这类的世俗之见,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和学识不是一个层级,硬捏到一块儿是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我俩很喜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缩头缩脑的,声音怯怯地问:“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吗?”我长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但我知道他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他要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他永远只能以5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不过,看来他本人并不觉得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但如果正常人突然下落到他的地位呢?
其实不必为他惆怅,就拿我自己来说,和小飞也不属于一个层次。我曾问他在科学院是搞什么专业,他的回答我就听不懂。他说他的专业是“大物理”,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将统一于此,也许只有数学和逻辑学除外。大爆炸产生的宇宙按“大物理”揭示的简单规律,演化成今天千姿百态的世界;所以各门学科逆着时间回溯时,自然也会逐渐汇流于大爆炸的起点。宇宙蛋是绝对高熵的,不能携带任何信息,因此当人类回溯到这儿,也就到达了宇宙的终级真理。我听得糊里糊涂——而且,这和我多年形成的世界观也颇有冲突,以后我就不再多问了。
有时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麦克斯韦、霍金和小飞这类天才们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正常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我从不相信是上帝创造人类——如果是,那上帝一定是个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粗疏的工匠。他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和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他不能认真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
不过,也许他老人家正是有意为之?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自不能暴殄天物,普洒众生。一笑。
晚上检查了壮儿的日记,字仍是歪歪斜斜的,每个字有核桃大。上面写着:我惹云姐姐哭了,我很难过。我很难过。
可叹。
8月6号 晴
那种震感又来了,5点40,大致是23小时一次,也就是每天来震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脑袋发木,不是木,是发空,像脑浆被搅动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沉淀,恢复透明。如苹也是这样,动作迟滞,脸色苍白,说话磕磕巴巴的。
同街坊闲谈,他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还说电视上播音员说话也不利索了。晚上我看了看,真的是这样。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许是一种新的传染病。如苹说我是瞎说,没见过天下人都按时按点发病的传染病。我想她说得对。要不,是外星人的秘密武器?
我得问问儿子,我是指小飞,不是大壮。虽然他不是医生,可他住在聪明人堆里,比我们见多识广。我得问问他。今天不问了,今天光想睡。如苹也早早睡了,只有逸壮不想睡,奇怪,只有他一直没受影响。
8月7日 阴
4点45分,震感。就像我15年前那场车祸,大脑一下子定住了,凝固了,变成一团混沌、黑暗。很久以后才有一道亮光慢慢射进来,脑浆才慢慢解冻。陈嫂家的忠志说今天不开出租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可。我骑车送壮儿时也是歪歪倒倒的,十字路口的警察眼睛瞪着,指挥的手势比红绿灯明显慢了一拍。
我得问飞儿。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她叫君兰。君兰说话还利索,只是表情木木的,像是几天没睡觉,头发也乱。她说逸飞一夜没回,大概在研究,那儿也是这样的震感。伯父你放心,没事的。她的笑容太古怪。
8月8日 雨
3点50.震感。如苹从那阵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但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我没敢骑车去送他,我看他骑得比我稳当多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我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账算不利索。我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说电源咋打开?我忘了。
我也忘了,不过后来想起来了。我说我陪你去吧,我们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她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我说:“不对。”她就把一捧钱捧给我,让我从里面挑。我没敢挑,我怕自己算的也不对。
回来时我们淋湿了,如苹问我,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我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黏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
8月9日 晴
给小飞打电话。我说如苹你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如苹难过,说:“要是把认的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我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落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急死了。
小飞接的电话,今天他屋里没有那个女人,他很快地说:“我知道原因,我早就知道原因。你们别担心,担心也没有用。这两天我就回家,趁火车还运行。火车现在是自动驾驶。”小飞说话呆怔怔的,就像是大壮。头发也乱,衣服不整齐。如苹哭了,说:“小飞你可别变傻呀,我们都变傻也没关系,你可别变傻呀。”小飞笑了,他说:“别担心,担心也没用。别难过,难过也没用。因为它来得太快了。”他的笑很难看。
8月10日
大壮还要去上班,他高低不让我送了,他说爸你们是不是变得和我一样了?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我很生气,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可是我舍不得打他。
我没领来退休金,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我去取存款,电脑也生病了。怎么办呢?急死了。
大壮也没上成班。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
青云来了,坐在家里不走,乐哈哈地说我等逸飞哥哥回来,他今天能到家吗?让我给他做饭吧,我想他。她笑,笑得不好看。大壮争辩说是小飞弟弟,小飞是你弟弟,不是哥哥。她说那我等小飞弟弟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发愁了,我就有依靠了。
8月11日
我们上街买菜,大壮要搀我们。我没钱了,没钱也不要紧,卖菜的人真好,他们不要钱。卖粮食的打开门,让人们自己拿。街上没有汽车了,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邮筒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他脸上有血。
8月12日
今天没事可记。我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落下。我不能忘了认字,千万,千万不能忘。
8月13日
今天去买菜,还是不要钱。可是菜很少,卖菜的很难为情,她说:“不是我小气,是送菜的人少了,我也没办法,赶明儿没菜卖了,我可咋办呀?”我们忘了锁门,回去时见青云在厨房炒菜,她高兴地对我喊:“小飞回来了!小飞回来就好了!”
小飞回来也没有办法。他很瘦,如苹很心疼。他不说话,皱着眉头,老是抱着他的日记,千万,千万不能丢了,爸爸,妈妈,我的日记千万不能丢了。我问小飞,咱们该咋办?小飞说你看我的日记吧,我提前写在日记里了。日记里写的事我自己也忘了。
靳逸飞日记
8月4日
国家地震局、美国地震局、美日地下中微子观测站、中国授时站我都问了,所有仪器都没有记录——但所有人都有震感。真是我预言过的宇宙原生波吗?
假如真是这样,则仪器不做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所有物质和空间都在同步胀缩。但我不理解为什么独独人脑会有反应——即如果它是宇宙中最精密的仪器,它也是在“胀缩之内”而不是“胀缩之外”呀。逻辑上说不通。
8月5日
又一次震感。已不必怀疑了,我问了美、日、俄、德、以色列、澳、南非、英和新加坡等国的朋友,他们都是在北京时间6点35分30秒(换算)感觉到的。这是对的。按我的理论,震感抵达各地不会有先后,它是从第四维空间发出,波源与三维世界任一点都绝对等距。
它不是孤立波也不奇怪——在宇宙边界的漫反射中被离散了。可惜无法预言这组波能延续多久,一个星期、一月、还是10万年?
想想此事真有讽刺意义。所有最精密的仪器都失效,只有人脑才有反应——却是以慢性死亡的方式做出反应。今天头昏,不写了。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8月8日
不能再自我欺骗了。震波确实对智力有相当强的破坏作用,并且是累加的。按已知的情况估算,15~20次震波就能使人变成弱智人,就像大壮哥那样。上帝啊,如果你确实存在,我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你!
8月9日
在中央智囊会上我坦陈了自己的意见。怎么办?无法可想。这种过于急剧的智力崩溃肯定会彻底毁掉科学和现代化社会——如果不是人类本身的话。假如某种基因突变使人类失去双腿、双手、胃肠、心肺,现代科学都有办法应付。但如果是失去智慧,那就根本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