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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云履(2)

  很快,从高楼上遥望到警用摩托的灯光,5分钟后,冀大头敲门进来。他第一眼也是看到了茶几上的现金,有点惊讶,但又能打趣地说:

  “伯父伯母给小云准备的嫁妆?早知道我就不结婚啦。”

  我立时沉下脸,这玩笑对一位老姑娘太刺耳了!冀大头也意识到这一点,嘿嘿地干笑着,用闲话掩饰过去。然后我们开始进入正题,听了爸爸的介绍,冀大头沉思着,到窗边看看外面的环境,回头说:

  “这个飞贼真厉害!”他迟疑片刻,“在老同学这儿,我就先不管纪律了。你们是否听说S市最近出了一个飞贼?”

  我们都摇摇头。

  “你们的消息太闭塞啦,这名飞贼的‘事迹’已经慢慢传开了。他确实在本市偷了8家官员,因为每次盗窃后他就给公安局寄来一份清单,开列了他所盗窃的现金、存折、珠宝的价值,并且声明,只要被盗者能说明这些钱财的出处,他马上投案自首。”

  我冷笑道:“不用说,那些人是说不清的。”

  “何止说不清!不少失主矢口否认家中被盗,且声明家中从来没有这些钱财。也有赖不过扭扭捏捏承认的,你真该去看看他们当时的丑态!这飞贼寄来的材料我们全都转给反贪局了。”

  爸爸笑问:“有没有像我这样受到奖赏的?”

  “有。有时,这位大盗会给公安局送来一封短柬,说今日光顾某某官员家,未发现有超出其工资收入的钱财,谨表示钦敬。随后被光顾者会通知公安局或反贪局,说有人在他家留下奖金,就像你一样。”

  “飞贼偷走的钱财呢?”

  “他在信中声明,要将其用到正当的地方。也确实发现一些山村小学、下岗工人收到匿名的馈赠,但这些是不是赃款的全部——不知道。”

  我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位飞贼蛮可爱呢!”

  “这位大盗行窃有一个特点:最爱光顾高层住宅,至少也是5层以上的住宅。据少数目击者说,他身轻如燕,向高层楼房攀登时,只用按一下窗台,身体就能上升几十米。简直神了!”

  爸爸笑着摇头:“一定是民间传说中善意地夸大了吧。”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16年前在大漠深处的奇遇,想起尤尼莫克甩不掉的那个身影,想起夕阳中的纵跃如飞……冀大头显然也回忆到同样的内容,笑嘻嘻地对爸爸说:

  “上中学时,天云常常吹嘘她在沙漠中遇到奇人,大伙儿笑她是白日做梦。不过,也许这是真的!也许天云见过的那位大侠就是今天的这位侠盗?”

  爸爸问他,这笔“奖金”如何处理,冀大头说:“交反贪局吧,交他们比较对路。其实为什么非要交呢,”他开玩笑,“你一生廉洁,这是你应得的奖赏呀。”

  爸爸黯然摇头:“其实我不配的,我虽然从未贪污受贿,但我酷爱旅游,都是朋友免费为我安排的。严格说来,这也是贪污。”也许他感到自己的话太沉重,便转了话头:“这位飞贼作案8次,公安局没采取什么措施吗?”

  “当然采取了,不过,老同学家里我不说假话,”他狡黠地笑着,“其实公安部门一直在磨洋工。有些贪官隐藏很深,用正常的法律手段难以揪出来,有这么一位侠盗帮忙,未尝不是好事。当然,这种话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名盗贼,触犯了刑律,早晚要把他逮住。”

  他俩在闲聊时,我一直在紧张地动着心思。这时我说:“冀大头,再求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答应。”

  “说吧,只要不让我犯法。”

  “你刚才说已对这名飞贼采取了措施,对不?我想参加你们的破案,做一名战地记者,进行同步采访。我想这桩案子一旦告破,肯定是非常轰动的。我一定用我的生花妙笔把你塑造成智勇双全的英雄。”

  “得了吧,恐怕你对那位侠盗最感兴趣,你的妙笔是想在他身上生花,对吧。”

  我笑着承认了:“当然,那是个很大的新闻卖点,但你也会因他而扬名的,不是有一句老话吗: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

  “好嘛,冀大头又变成冀秃子啦。”

  “别抠字眼儿,用词不当,但用心绝对好。怎么样,你答应吗?”

  “我向领导汇报后再说吧。秋伯伯,”他转向我爸爸,“说实话,我心里很矛盾。从心底讲,我不愿去逮捕这名侠盗,但他接连作案9起,搅得S市人心惶惶,不把他缉拿归案,当警察的脸上无光啊。”

  爸爸也无法帮他做出判断,只是再三告诫:“抓捕时可不要伤了他啊。”冀大头说:“放心吧,我们宁可让他逃走也不会开枪伤他。”

  几天后,冀大头告诉我,公安局领导同意我做同步采访,条件是所有文章在发表前要经公安局批准,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还让冀大头详细询问了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奇遇,让我尽量回忆那个奇人的情况。这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地听我讲述那段经历,也许,公安局领导们开始信服轻功了。

  报社主编慷慨地给我3个月时间,说:“只要你拿回来一篇独家的新闻报道!”自那以后,我常常与公安们泡在一起。这桩案子的侦破相当困难,虽然作案达9起,但那名飞贼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指纹,没人见过他的面貌。冀大头只能在全市多撒一些便衣,并在官员比较集中的高层住宅楼房布下监视点,配备了望远镜、夜视镜和录像机。

  我在其中一个小组内蹲点,成员有老齐、小黑、小刘和小王。他们对我倒是蛮欢迎的,在枯燥的守候中,在4个男人的世界中,增加一位女性无疑是一种调剂。我常常帮他们做一些杂务,像打扫卫生啦,买早点啦,洗衣服啦,没多久,这4个人都成了我的铁哥们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天我回报社述职,忽然接到小黑的电话:“秋姐,飞贼现身了!”

  “真的?在哪儿?”我声音发颤地问。

  “真的是飞贼!轻功极佳!他在攀登18层楼房时我们都看呆了!”小黑的语气中透出他的激动:“我们录下了他向楼上飞升的镜头,公安局正在观看,冀队长让你快去。”

  我迅速赶到公安局会议室。屋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正在播放飞贼的镜头,看来是刚开始。冀大头示意我在他身旁坐下。前边,公安局的四五个头头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投影屏幕。录像不太连续,飞贼的身影突然之间出现在银幕上,是在一幢高层住宅的底部,这时,镜头有些摇动,聚焦也不太清晰,估计监视组的人此时正手忙脚乱地调整摄像镜头。随之影像清晰了,飞贼也开始飞升,那是真正的飞升,他用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按,身影就“嗖”地蹿出了摄像机的视野。镜头迅速向上拉,又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再度用手轻轻一按,身体又“嗖”地飞升。短短几十秒钟,已飞升到18层楼房。他贴在窗户上略略鼓捣一下,便拉开窗户闪身进去。

  会议室里寂无声息,人们都看呆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轻功!局长让把录像调慢重播,反复地重播。飞贼身材中等偏高,蒙着面,看不出面容和年龄,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的动作轻盈曼妙,潇洒灵动,比宇航员在月球上的纵跳还要轻灵。老公安们低声议论着:“不可思议!真神了!”

  仔细看着录像,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那轻盈的身态使我瞬时上溯到16年前,想到了大漠中的奇遇。我对冀大头说:“请他们把录像中的足部放大。”足部放大了,似乎是赤脚,但仔细看是穿着鞋子,鞋很薄很柔,紧紧箍出脚的外形。我低声告诉冀大头:“我在沙漠中遇到的那个奇人就穿这种鞋子!”大头悄声问:“你能记得准?”这一问反倒让我犹豫了,我迟疑地说:

  “我想我记得准,但……毕竟是16年前的事了。”

  局长的耳朵很尖,听到了几排座位之外的低语,回头对我们说:“秋记者有什么见解?大声说嘛。”

  我脸红了,不好意思站起来回答,毕竟我的揣测太近神话。冀大头站起来,笑道:

  “秋记者说,16年前她在沙漠中遇到的那个奇人就是穿的这种鞋子,不过她拿不准。”

  局长沉吟一会儿,半开玩笑地询问:“也许奥妙在鞋上?喂,如今科学这样发达,能不能造出这样的飞行鞋?”

  片刻沉静之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绝不可能。从飞行原理上说,摆脱地球重力无非两个途径:一,用机翼或翅膀在空气中产生升力;二,反向喷射以造成反冲力。这种小小的鞋子哪一条也达不到。”

  冀大头悄悄告诉我,发言的是技术室的苏博士。局长微带嘲弄地说:“我的博士先生呦,你这是逼我相信轻功?因为这名飞贼飞升的镜头明摆着嘛!这可不是电影特技,没有细钢索在上面拉他。”他沉下脸说:“一定是某种未知的科学手段!那两个途径说不通,你给我找出第三种解释!”

  有人走进来,递给局长一封信,局长草草浏览后脱口大骂,然后他恨恨地说:“是飞贼的信,寄来了焦秘书长昨晚失窃财产的清单。有多少?咱们不吃不喝,十辈子也攒不到!”进来的那个人轻声问了句什么,局长怒声说:“立即转反贪局,所有人一视同仁!”

  会议室静默着,但人们都在目光中交换着笑容。局长察觉到了:“你们都很钦佩这名飞贼,巴不得他多偷几家,是不是?”人们笑着,没吭声,冀大头大声说:

  “是!”

  人们哄地笑了,局长也笑,但随即认真地说:“不过飞贼还是要抓的,别忘了咱是公安。让他在S市为所欲为,当公安的也太没面子啦。”

  散会后,冀大头拉我坐上他的警用三轮摩托:“例行程序,对失主调查取证。你也去吧,看看秘书长大人的嘴脸。”他幸灾乐祸地说。

  焦秘书长在办公室里接见了我俩。一张巨大的台湾红木办公桌,桌上放着文件夹、白铜镇纸、白铜笔筒和两面夹叉的小红旗。我们坐在沙发里,等秘书长处理完政务。一个个工作人员聆听指示后悄悄退出去。秘书长戴着金边眼镜,衣着得体,不苟言笑,不过他的目光深处分明有一丝恐慌。最后一名工作人员退出后,秘书长转向我们,亲切地说:

  “二位有什么事要我做?”

  冀大头毫不客气地掏出一台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放在办公桌上:“我可以录音吗?”秘书长显然一愣,旋即神态恢复正常,点点头。冀大头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昨晚秘书长府上失窃了,丢失了很多贵重东西。是吧?”

  “没有呀。”秘书长笑道:“再说,我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

  “是——吗?”冀大头拉长声音说:“那么这名飞贼寄来的清单肯定是无中生有了。我想也是嘛,秘书长一向清廉,怎么会有那么多金项链、金戒指、名烟、名酒和存款呢?”

  秘书长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气,是恐惧夹杂着愤怒。无疑他感到恐慌,因为飞贼捅出的这个漏子看来难以捂住,但他还是不能忍受一个小警察对他不敬。冀大头仍不放松:

  “按惯例,我们应到失主家现场勘察。请问可以吗?”

  秘书长生硬地说:“谢谢,但我家没有失窃,不用劳烦你们了。”

  “好,那就免了。不过,我会派两名手下保护秘书长的住宅,直到反贪局接手。反贪局当然不会听任一个盗贼污蔑秘书长,他们一定会加快调查,还你的清白。再见。”

  他伸手拿过录音机,转身走出秘书长的办公室。我和他一起下楼,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奇怪地问:

  “你贼兮兮地笑什么?”

  “我高兴呀,10年前那个嫉恶如仇的冀大头还没有变。”

  “当然不会变。你们这些记者老戴着眼罩看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大多数。”他显然想到了焦秘书长,粗鲁地骂道:“这个王八蛋!大伙早就知道他不是东西,反贪局的老吕私下告诉我,他们早就盯上他啦。”

  傍晚,我开着“都市贝贝”离开监视点。这个监视点后天就要撤了。因为飞贼来过一次后不大可能再来光顾。不过这不是撤退,是凯旋,因为他们已经取得重要的录像资料,老齐、小黑他们都乐得不知高低。

  我在便宜坊停下车,这是一家低档饭店,不是北京的便宜坊烤鸭店。店里的家常饭很有特色,像羊肉汤面、八宝粥、刀削面,味道都不错,也很实惠。我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常在这儿打发晚饭。

  我要了一杯饮料,两碟小菜,一碗羊肉刀削面,坐在角落里吃着,一边打量着店内的食客,这种打量是下意识的,是一个记者的职业性习惯。店内熙熙攘攘,座位很挤,服务员在人和椅子的缝隙中穿行。顾客大都是平头百姓,拉板车的,小商小贩,工人和出租车司机,他们大都要的是大碗面,稀里呼噜地吃完,吃得美美的。作为一名记者,我参加过不少盛宴,领教过山珍海味,羊鞭牛冲,蝎子王八……但只有在这儿,我才发现了吃饭的真谛,吃饭的乐趣。

  我讥讽地想,那位有83条项链、54只戒指的焦秘书长,今晚怕不会吃得这么舒心吧。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那个”人,一个四十一二岁的男人,衣着普通,脸颊上满是青色的胡茬,两道眉毛离得很近。他面前是一碗大号的羊肉泡馍,已经快吃完了。一看见他,我便猛然抖动一下。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抖动是因为他唤醒我的潜记忆:16年前大漠中的奇人,两道离得很近的眉毛,大胡子,公安局录像带上那张蒙着面纱的侧影……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感到莫名其妙的亢奋,有一种掉入时间隧道的感觉,有一种久违的酸酸的熟悉感。那人虽然处于市井之中,但身上有无形的冷峻气质,把他从凡俗的背景中凸显出来,隔离开来。我紧紧地盯住他。他吃完了,起身往外走,两个冒失的中学生匆忙跑进来,一个男孩在椅子上绊了一下,撞到他身上,那个男子伸手扶住了男孩,自己的身体则瞬间横移两尺,没有与男孩撞在一起。

  男孩嘿嘿笑着,说一声“对不起”,跑去买饭了,那个男人走出门。店里的食客似乎都没注意到那人异常的敏捷,埋头忙于吃饭。但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我丢下桌上的饭菜,悄悄地跟了出去。

  在傍晚的街道上,那人落寞地走着,步幅不大,但步态极为放松。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就像一只捕食前的猎豹,有意放慢步伐,但只要愿意,他能在半秒钟之内恢复他惊人的速度。

  16年前的那次奇遇慢慢浮出记忆的水面,我越看越觉得他像那位胡须满面、眉毛很近的奇人。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也许是这几天我对破案过于投入,把自己的脑袋搅糊涂了?

  我悄悄跟在后边,走过一条街。忽然有人惊呼,十几步外,一家商店的匾额正向下跌落,霓虹灯光碰碎了,爆出一串火花。下面有一对恋人,正偎依着观看橱窗,没注意到头顶的危险。行人的惊呼还没落,我前面的那个男人一纵而至,用手挡开下落的匾额,顺手扯断匾额上挂着的电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那一对恋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傻傻地愣着。刚才惊呼的路人看到那人的身手,惊得大张着嘴巴。男人已走远了,我紧追几步截住他。他的脸上被划了一道小口子,袖子上落了一些灰尘,我惊问:“你受伤了?”那人摸摸脸颊,冷漠地摇摇头,立即越过我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只有到这时,我才把刚才的情况在脑海中拼出来。匾额落下时,那个男人还在10米之外,他确实是一步跨越了10米。我仔细回忆着,确认自己当时没看错。

  看来,上天真的把难得的机遇给了我:我前面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飞天大盗步云飞,也很可能就是16年前我在大漠深处遇到的奇人。

  可惜刚才我忘了观察他的鞋子。我紧追两步,但那人已拐进一幢高楼。我追过去,那人没乘电梯,打开人行梯的房门进去了。等我跟进去时,楼梯上已空无一人。我急急追了一层,仍然没有那人的踪影。

  我立即退出大楼,飞跑到街对面,向上仰望着。依我的直觉,这名飞天侠盗如果住在这幢高楼里,一定会选择高层的楼房,那样比较安全。果然,片刻之后,很高的楼层上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光,一个人影在窗帘处晃了一下。那是从上数的第二层,我数了数,自下而上是第18层。

  那晚剩下的时间里,我努力查明了,刚才亮灯的单元是1817号,又从楼房管理员那儿摸到一些情况。这是一幢商住楼,7层以下是写字间出租,7层以上是单元房。1817房住了一个单身男人,刚租房屋才半个月,租期半年。那人叫卜明,42岁,登记册上写的是从新疆来。

  我没有惊动他,在1817号房门前踟蹰片刻,悄然离去。从那以后,这儿成了我的常来之地。我常在楼下仰望1817号的灯光,有时也上到18楼,悄悄打量着那扇永远关着的房门——房门后关着多少神奇啊。这一切我做得很小心,从没惊动这位奇人。而且,我对铁哥儿们冀大头也牢牢把守着这个秘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冀大头来我家闲聊。他说焦秘书长已经“进去”了,反贪局落实他贪了100多万,这个数目够他吃一颗枪子了。又说,对大盗步云飞的追捕之网正在拉紧,四面八方的压力太大,再不把他缉拿归案,公安局没办法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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