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的11月24日,我的曾爷爷就满100岁了。他曾是一个著名的科幻作家,中国科幻史上记着:世纪之交的著名科幻作家何慈康先生……不过所有论及到他的文章都是使用过去时,没人提到他还健在。甚至有一篇文章是这样介绍他的:何慈康,生于1964年,卒年不详。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禁不住骂了一声,信息时代查一个人的生卒日期很容易的,他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对于健在的曾爷爷,这几乎是一种诅咒。
不过,不管外人怎么说,曾爷爷还活着。他的儿子(我爷爷)已经去世,他的孙子(我爸爸)成了缠绵病榻的老病号,可曾爷爷还活着。他已经不能行走,终日坐着轮椅,但思维还算清晰,每天都要认真观看电视上的新闻报道,有些重大事件,还让机器人管家读报给他听。当然偶尔也犯糊涂,做一些可笑的事。比如,刚刚吃过午饭,他又吩咐机器人管家为他准备午饭,管家当然要拒绝,作为机器人,他的执拗堪与老人媲美,于是曾爷爷气冲冲地把官司打到我这儿来。我告诉他,确实我们刚刚吃过,妻子阿梅也做旁证,而曾爷爷仍用疑虑的目光盯着我们。事情的解决常常是因为斗斗过来参与了,斗斗不耐烦地喊:
“老爷爷你又糊涂啦!咱们刚刚吃过午饭,你吃了一大碗煮饼呢。”
曾爷爷总是比较相信玄孙的话,喃喃自语着转回他的卧室:“我真的吃过啦?可不能漏了午饭,我还要活到100岁呢。”
阿梅常说:曾爷爷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活的。这话不假。从他的喃喃自语中我们得知,他要活到100岁,是为了验证某个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可能爷爷知道,但他去世比较突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我问过爸爸,爸爸什么也不清楚。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可验证的东西?人老了,脑子里会产生虚妄的念头,曾爷爷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了。
曾爷爷的百岁诞辰越来越临近,我们能感到到他的紧张和亢奋。他看到希望在即,又怕在胜利来临前突然出现意外。他不再出门,总是目光灼热地盯着日历。他的紧张感染了全家人,那些天我和阿梅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他的什么忌讳。只有斗斗没有忌讳,他从幼儿园回来仍会大声大气地批评“老爷爷又犯糊涂啦”,或者“老爷爷又睡懒觉啦”,而老人对他的任何话语都是宽容的。
百岁诞辰终于到了,没有什么祝寿活动。曾爷爷的同代人甚至下代人大都已经作古,他已是被社会遗忘的人。爸爸因病也不能来,我和阿梅为曾爷爷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家宴,但曾爷爷的目光显然不在宴会上。生日那天早上,他早早地把我喊到他的卧室——我立即感到到他的轻松和亢奋,这种气氛像花香一样弥漫于四周。他声音抖颤地说:
“小戈,我赢了,我活到了满100岁,什么都没发生!我赢啦!”
这一刻我意识到,阿梅过去的猜测是对的,曾爷爷顽强地坚持到100岁,确实有他的目标,有某种信念。他兴奋地吩咐我,快吃早饭,饭后陪他到墓地,他要找一个死去的朋友“说道说道”。阿梅这时进来了,我们迟疑地互相看一眼。现在已是深秋,今天又是阴天,外面很凉的,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领到野外……老爷子此刻的思维十分锐敏,立即悟到我们的反对,用手拍着轮椅的扶手生气地说:
“你们想拦我是不是?糊涂!也不想想我为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他(它?)!别说了,快去准备!”
我们叹息一声,只好去备车。
我开出家里的残疾人专用车,机器人管家把轮椅连同曾爷爷推进车里,阿梅按老人的吩咐把一瓶茅台和两个杯子送到车上,用毛毯细心地裹好老人的身体。我驾车向双石公墓驶去。今天不是节令,公墓中寂无一人,瑟瑟秋风吹动着墓碑上的纸花和空地上的荒草,墓碑安静地纵横成列,铅灰色的阴云笼罩着地平线。按照老人急切的指点,我来到一座墓前。从墓碑上镌刻的照片看,死者是位年轻人,面庞瘦削,目光幽深,藏着一汪忧伤。正面碑文是:爱子林松之墓(1980~2008)。背面碑文是:他是一个没来得及成功的数学家,他为自己的信仰而死。
碑是他的父母立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虽已时隔60年,我仍能感受到他父母无言的哀伤。
曾爷爷让我把轮椅推到墓前,让我把两个杯子斟满。他把一杯酒慢慢浇到墓前,另一杯一饮而尽,大声说:
“林松,我的小兄弟,我的老朋友,我赢了啊,哈哈。我早知道我赢了,可我一直熬到满60年才来。60年,一天都不少。你输了,你还不服气吗?”
他的声音像年轻人一样响亮,两眼炯炯有神。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一杯一杯地浇着酒,一瓶酒很快见底。这时悲痛悄悄向他袭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低声埋怨着:“你不该去死的,你应该听我的劝啊,你这个执拗的家伙!”我紧张地立在他身后,后悔没让阿梅同来。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这种激动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甚至想,也许这是回光返照,是灯苗熄灭前的最后一次闪烁。不过我没法劝他,明知劝不动他。他为这一天苦熬了60年,在他看来,胜利后的死亡肯定是最不值得操心的事。
他累了,闭着眼安静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干枯松弛,长满了老人斑,他的锁骨深陷,喉结十分凸出。我看着他的衰老,不由得一阵心酸。很久他才睁开眼,说:“好了,我的心愿已了,可以走了。小戈,我知道你心里纳闷,想知道这桩秘密。我今天全部告诉你。”
我柔声说:“曾爷爷,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秘密,我也要为你的胜利欢呼呢。不过你今天太累了,以后再说吧。咱们先回家,以后再讲吧。”
老人说:“不,我现在就要讲。我身上抱着的那股劲儿已经散啦,不定哪会儿我就闭眼,我要在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曾爷爷转回头低声说:“林松,我要走了,不一定还能再来见你,咱俩道个永别吧。不,不对,咱们快见面了,应该说再见才对呀。”他大概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脸上掠过一波明亮的笑容。我在他身后听着,虽然心中凄然,也禁不住绽出微笑。
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公墓。在返回途中,在他的卧室里,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他的叙述跳跃性很大,时有重复或疏离。不过我总算把他的意思串下来了。下面讲的就是我拼复后的曾爷爷的故事。
60年前,我在南洋师大教书,业余时间写点科幻小说。不是作为职业,纯粹是一种自娱。我天生敏感,对自然界的奥秘有超乎常人的感受。在我看来,思考宇宙到底是由几维组成,要比炒股赚钱有趣得多。
林松是我的年轻同事,教数学的,教龄不长,工作也不算突出。不过私下里我对他评价甚高,我想他很快就会成为杰出的数学物理学家,因为他有费米的天才和陈景润的执著。那时他一直在研究群论,准确点说,是用群论来诠释宇宙的结构。群论是一种研究“次序”的高等乘法,在19世纪已经奠定基础,那时它没有任何的实用价值,是纯粹的智力自娱。但20世纪物理学家们发现,它描述了,或者不如说是限制了自然的某些运行方式。物理中的弦论认为,宇宙的终极设计很可能是建立在10维空间的旋转群SU(10)上。它可以用一个公式来简单表示,即:
也就是说,10维空间胶合后可能是1、45、54这三个群组成。其中群的划分由群论给出限定,不是任意的,比如说,不可能存在2、43、55这种划分。一种19世纪产生的纯粹抽象的数学,竟然限制了宇宙的基本结构,难怪数学家们自傲地称:数学是超乎宇宙而存在的,是神授的、先验的真理。
不过我不想在群论上多费口舌,它与以后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联系,把它撇开吧。
我和林松的交往很淡,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们都把对方视为知己。我们都是超越世俗的,是心灵的跋涉者,在水泥楼房的丛林中敏锐地嗅到了同类。使我内疚的是,正是我们的友谊造成了他的过早去世。
顺便说一点,林松那时还没有结婚,并且终生也没有结婚。他孤独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到他家,他正在电脑前忙活,屏幕上尽是奇形怪状的公式。屋内空旷疏朗,没什么摆设,也有点凌乱。看见我进来,他点点头,算做招呼,又回头沉浸在研究之中。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待客方式,也知道在他工作时尽可进行谈话,他是能够一心两用的。我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给我推出一个公式。”
他没有回头,简短地说:“说吧。”
“这件事可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估计得半个小时。”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