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姬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直假装昏迷,不吃不喝,想以此探查一些外星魔鬼的内情。屋里没人时她就微微睁眼观察。她显然被带到了外星人的老巢,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办公环境,似乎楼层很高,窗外的蓝天白云显得很低,右边窗户可看到一个丑陋的A字型铁塔,与她最后一次袭击时见到的铁塔外形类似,但尺码肯定大了好几倍。
不少人到牢房观看她,逮捕她的两个外星人也来过两次,他们很好辨认,尤其是那个男外星人,他的钢铁身体显然与一般外星人不同,做工更为精致。其他外星人都是黑色的,而他的身体却呈典雅高贵的银白色。
最后来的显然是最高首领,这可以从守卫的恭敬态度上判断。他们观看了很长时间,用奇怪的语言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那个最高首领还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和面部。那时,白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厌恶感,没有跳起来躲避。
听这些人说话时,她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种陌生的语言,声调古里古怪,但她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发音?音调?节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辨认和揣摩,没有结果。
但不管怎样,这种奇特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直到那位最高首领说话后,这个谜团才解开。最高首领说话较慢,很威严,发音较为典雅。他临走下了一道命令,白文姬忽然从中辨认出两个英语单词。
Let……her……
他说的是英语!他们说的是英语!尽管他们的发音十分古怪。
一旦这层窗户纸捅破,她的听力就大大提高。她听到了随从的回话:
“是,陛下。”
白文姬感到极度震惊,这些外星机器人怎么可能说英语?曾有过的猜疑再次浮上心头,也许本来就不是外星人,而是某个说英语的民族筹划了这个惊天大阴谋?这并非不可能,想想这些白人的祖辈吧,他们像屠杀牲口一样屠杀非洲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印度人和中国人。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西方社会早已忘记了当时的罪恶,建立了民主普爱的社会。但也许有一撮人重拾祖先的衣钵呢。
高强度的思考使她脑袋发木,她慢慢睁开眼睛。有人在说:“她醒了。”她一眼认出这是俘虏她的那个男机器人,他一身银亮的盔甲与众不同。白文姬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一个外星机器杂种。他的脑袋是光的,脸部是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窝里是和人类相近的眼白和瞳仁。他说话时,口部的钢铁组元有规律地动作着。他的身体很强悍,身高约两米,四肢十分强壮——在搏斗中白文姬对此已深有体会了。钢铁四肢的行动不算笨拙,但多少带着机器般的僵硬死板,缺少人类的优雅。这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凶手,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是来自于外星,还是一个狂人国家,白文姬的仇恨都不会减弱。
她目中喷着怒火,但机器人没有昨天的敌意,显得比较平静。他招招手,守卫拎来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种罐头、方便面、饼干等。他指指食品,非常缓慢地说:“食——品——你——吃。”
毫无疑问,他说的确实是英语,只是声调相当古怪,像是和尚在念经。白文姬已两天两夜没进食没喝水了,但她不准备吃这种嗟来之食。她目光冰凉地盯着对方,不说话,也不动弹。机器人再次重复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视,怒气像洪水一样说来就来:
“快吃!不吃——杀死!”
钢铁面孔堆出怒冲冲的表情。白文姬鄙夷地想,对于两天来以绝食求死的人,杀死是一个威胁吗?想来这个蠢脑瓜理解不了这一点。其实,死亡恐怕是自己最好的归宿,那就让他来杀死她吧。她伸手取过一瓶可乐,拉开铝环。机器人的怒容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时,白文姬把可乐猛地泼到他的眼睛上。
机器人被激怒了,他呀呀怪叫着,伸出一只手卡住白文姬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文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意识迅速坠落……但她没有死。那个机器人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呀呀怪叫着,周围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气筒。床被劈烂,墙壁也被他杵出一个大洞。他一路咆哮着离开牢房。
白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抚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她知道这些机器人都是残忍暴虐的魔鬼,原想在激怒他后,他会立即下杀手的,但他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牢房门又开了,一个女机器人走进来。白文姬认出,她是刚才那名机器人的同伴,那天在湖边俘虏自己时她也在场。女机器人冷漠地注视着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过她的全身。白文姬被看烦了,她抓起一个可乐瓶砸到女机器人脸上,当的一声,碰出金属声响。但女机器人没一点反应,仍然冷漠地注视着她。
很久,她才悄然离去。
食品撒得满地都是。饥饿在文姬胃里像火一样凶猛地燃烧,但她已决定绝食求死,追随自己的亲人。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些摆在眼前的诱惑。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极度疲惫,尽管饥饿之火正炽,她仍靠在墙上沉沉睡去。60亿人的冤魂在她梦中奔走呼号,搅得她睡不安稳。
在78层楼顶,奇奇诺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饭。其实,吃饭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是一种宗教式的行为。因为,早在100年前X星人已摒弃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剂。一小瓶能量合剂可以应付一天的能量需求,而喝一瓶能量合剂只用5秒钟的时间。
奇奇诺瓦和帝后果果利加已经喝完了,但王子波波尼亚却迟迟不喝。奇奇诺瓦不解地看着儿子:“今天是怎么啦?”往日他十分厌倦这种吃饭仪式,常常把能量合剂往嘴里一倒便离开饭桌。波波尼亚听到父王的询问,以桀骜不驯的目光与父王对视。奇奇诺瓦平静地说:
“你有话就说吧。”
“父王,是我捕获了那只地球母兽,她是唯一的一个俘虏。”
奇奇诺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为你的能干,纯粹是侥幸。不过,那的确是事实。”
“我要求奖励。”
“好的,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这只地球母兽,把她交给我。”
奇奇诺瓦略微犹豫后答应了:“可以,但不能杀死她。既然上帝给我们留下一个俘虏,就让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杀她,我对她很感兴趣。我还有第二个要求。”
帝皇皱皱眉头,帝后看看丈夫,柔声说:“你说吧。”
“为了不让母兽饿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我想尝一尝。”
奇奇诺瓦紧皱眉头。到地球前,基于中书令葛葛玉成的建议,他颁布一条法令,严禁X星人袭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中书令说,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腐败,是堕落,是醉生梦死。如果不加制止,它会把X星人很快腐蚀掉。
奇奇诺瓦不怎么知道地球的历史,他只会打仗和杀人。但他相信中书令那个固执的老东西,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准了中书令拟就的法令。可现在呢?虽然他对儿子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很溺爱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说:
“仅此一次!”
波波尼亚立即从身后拎过来一只小袋,里面装有品种繁多的罐头,罐头上全是四四方方的中国字,什么“五香驴肉”、“红烧鱼块”、“松子银鱼”之类,波波尼亚狡猾地说:“我已经吃过了,吉吉杜芝也尝过了,我今天拿来请父王和母后尝一尝。”
奇奇诺瓦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夹了一块五香驴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两样尝尝。他们没尝出什么味道,便摇摇头,表示要结束这顿饭。波波尼亚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声说:“你们如果再尝一次就能体会到了!”
波波尼亚和吉吉杜芝在游玩途中遇到一场暴雨,暴雨实在太大了,没办法观察道路,他们只好暂停飞行。
两人蜷在飞行器内,粗大的雨柱敲击着透明罩盖,在周围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声隆隆,紫色的闪电从黑云中直劈地面。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场暴雨。X星上从没有这样的暴雨,那儿的天空总是布满浓云,雨总是濛濛的,太阳只是浓云后边一团发亮的、边缘不清的东西;没有星星月亮,没有蓝天和彩云。因而,他们对于太空的想象从来都是阴郁的,色彩暗淡的。
暴雨结束得非常快。转瞬之间,黑云飞走了,天空又恢复了澄碧的蓝色,几朵白云追随着撤退的黑云悠悠飘来,太阳又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波波尼亚重新启动飞行器,在低空沿着地形曲线灵活地上下翻飞。
波波尼亚自从来到地球后,一直驾着飞行器四处游玩。有时他不带吉吉杜芝,但大多数时间是两人一道。他对地球上的特异风景很感兴趣,这里有蓝天,有看得清清楚楚的太阳,有各种树木,还有飞鸟和昆虫、鱼类。这些在X星上都没有,那儿只有微生物和数目稀少的几十种植物。
吉吉杜芝忽然惊奇地说:“那是什么?”他扭头向后看,看到天空中扯起一个半圆,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半圆很大,通天彻底,显得既大气又精妙。波波尼亚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来它是一种自然现象。他努力搜索关于地球的知识,但是找不到关于它的资料。这个玩意儿确实很漂亮,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波尼亚忽然说:
“那只地球母兽应该知道的,回去问她!”
吉吉杜芝说:“不,我们要朝它飞过去,我要抓住它。”她指着那个半圆说。
波波尼亚已经调转机头踏上归程:“不,我要回去。地球母兽三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让她死。”
吉吉杜芝很气恼,她早就看出波波尼亚对女俘虏有非同寻常的兴趣,但她没有反对,顺从地跟他回家。
整整一天时间没人来这间牢房,守卫守在门口,从不向内张望。白文姬绝食四天三夜了,已经十分虚弱。男机器人带来的食物、饮料抛撒一地,白文姬闭眼不看,顽强地抵制着它们的诱惑。她盼着死神快来带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残喘。
那个男机器人又来了,守卫跟在他后边,带来更多的食物。有薰鱼罐头、袋装烧鸡、八宝粥、梨、西瓜,还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药材、茄子、土豆等,看来外星机器人没有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守卫把食物堆在她身边,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转过脸,知道男机器人又要劝她吃饭。但这次男机器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边(他的力气根本无法抵挡),指着窗外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东边天空上的一弯彩虹。衬着湛蓝的天空,这具阿波罗神弓显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头看看男机器人,他的钢铁面孔还是那样令人憎厌,但钢铁眼窝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回答了:
“这是彩虹,是水珠折射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她用英语说道,“你们也能欣赏它的美丽?你们这群杂种!”
男机器人忙不迭地点头(他可能没听懂最后一句诅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边,指着那堆食物说:
“饭——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像家犬一样愚鲁和耐心,钢铁组元甚至拼凑出巴巴的笑容——如果这能称做笑容的话。看见白文姬没有动作,他急切地重复着:
“吃——四天——没吃饭。”
白文姬忽然受到触动。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机器人让她吃饭,只是为了留一个活的战利品,留一个研究的对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是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地球女俘虏生出怜悯之情。一道亮光划过她的脑海,她当然不会利用他的怜悯来苟活,但这里似乎有某种值得思索的东西。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应该活下去,至少要弄清这些外星人的来历,弄清地球人还有没有幸存者。她取过一瓶牛肉罐头,拉开封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男机器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轻易改变主意,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围着她转来转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动作,觉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这些粗鲁鄙俗的外星杂种消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胜利者。历史太不公平了!——不过,既说到历史,她倒想起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灭了古埃及,多里安灭了希腊。历史在很多时候就是为野蛮人书写的呀。
此后的事态发展超过白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波波尼亚的两只手交叉着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时按了一下,他的身躯,不,是他的外壳慢慢裂开,先是头部裂开,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个身躯裂开,另一个小身体从外壳中滑出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身高只有1米6,与粗壮强悍的机器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纤细,头颅硕大,额头很高,两只眼睛特别大。身体丑陋污秽,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个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变得很困惑,甚至有一点羞愧,他不再是狰狞强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个浑身脏污、柔弱自卑的人类孤儿。
从机器外壳裂开的刹那,白文姬的心脏突然停跳,开始嘎嘎吱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开了:为什么这些机器杂种颇类人形,为什么他们的钢铁怪脸能做出人的表情。为什么他们的枪支甚至手铐都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样式,为什么他们能说英语——而白文姬还曾怀疑这场灾难是某个白人国家一手策划的呢,她为自己的多疑偏执感到羞愧……原来,这些外星人确实是从外星来的,但他们正是人类的后代或侧支!
他们对外展现的钢铁躯体,实际上只是一种体力增强器,是一种伺服机械。机器外壳中有强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动作强化。这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在地球上,20世纪早期就发明了。只不过这项发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终没能形成大气候。倒是与体力增强器相仿的远距离操纵机器手得到长足发展,但机器外壳消失了。——谁愿意每天穿戴一副丑陋僵硬、令人难受的外壳呢?
X星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是一个没有历史和起源的种族。
X星是一个富饶的星球,这里有着和地球类似的大气层、温度和土壤,这儿已进化出了微生物和绿色植物。但没有高等动物,更没有人,是一个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历史是从300年前一艘宇宙飞船突然降临X星开始的。X星人从光盘上学到了这段历史,认识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访太阳系的地球行星,悄悄采集足够的人体细胞,通过这艘飞船带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为这十万个同时降生的生命准备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和生活条件,然后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为什么这样做?是偶发童心?是想做一个社会进化对比试验?还是一个深藏祸心的大阴谋?还有……上帝究竟是谁?他住在哪里?X星上从没人认真追究过这个问题。
上帝走了,十万个克隆胎儿从机器子宫里诞生。上帝给他们留下能干的电脑奶妈和机器人保姆,奶妈和保姆尽职尽责,向他们传授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军事……电脑奶妈的硬盘储量几乎是无限的,地球上的知识应有尽有。可惜,由于某个扇区的突然损坏,这些知识中缺少宗教、文学、音乐、体育……的大部分知识。这一点对X星人社会心理的形成起了致命的影响。
在富饶的X星上,在电脑奶妈和机器人女保姆的看护下,这个无根种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繁衍。当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后,也出现了男女结合的有性生殖,这些人大都成了贵族;但更多的仍是无性生殖,由无性生殖繁衍出来的群体,被称为“工蜂族”。这是一群毫不怜惜生命的杀人蜂,既不怜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因为作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们的生命来得太容易了。
这个种族很快达到极盛,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太顺利了,没有经历过地球人类的盛衰沧桑,艰难困苦,因而他们异常狂妄和浮躁。他们就像是疏于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渐忘却,却畸形发展了武器科技。他们的半光速飞船,超大型次声波发声器及激光枪,都超过了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他方面,他们却在退化。X星人分成几十个好战的部族,经过70年血腥的战争,统一在奇奇诺瓦一世的麾下。他们抛弃了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政治体制,选择了最适合他们的制度——君主制。
这个好战的部族统一了X星,下面他们该去找谁战斗呢?电脑奶妈曾说过,太阳系中有一颗蓝色的行星是他们的祖庭,那儿有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叮冬山泉……也许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回到梦中的家乡,寻找上帝赐给他们的肥美之地。只是他们从未想过与地球人和平共处,认为地球人必须全部消灭,为新主人让出生存空间。
经过一代人的准备,30年前,一支武力强大的铁骑在奇奇诺瓦五世的带领下离开X星,乘半光速飞船杀向太阳系。
这些内情,白文姬很久以后才完全知道,她一点一滴地探问、收集,才拼出事件的全貌。不过,在那具人的躯体从机器外壳滑出的一瞬间,白文姬电光石火般地悟出历史的主要梗概。那时她已经确定两点:第一,这些机器人肯定来自于外星球,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身上带有太多的“异味”;第二,这些面貌体形与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与地球人有渊源,他们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间被仇恨烧沸了。以前她当然仇恨他们,但那是人类对兽类的仇恨,现在她得知,是人类失散多年的儿女忽然回来杀死家人!60亿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扑过去,扼住了波波尼亚的喉咙,虽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想错了,失去外壳的波波尼亚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挣扎着,很快两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垂下来。牢门开了,一道黑影扑过来,是女机器人吉吉杜芝,文姬被揪起来,扔到墙角,脑袋撞在水泥墙上,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波波尼亚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外壳。不过文姬很清楚他没有死,因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种奇怪的感情忽然涌来,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间,那个赢弱的身体太像一个人类的男孩,一个失去母亲照料的瘦小的孤儿,她无法下手杀死一个孩子。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农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波波尼亚这会儿走了,守卫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白文姬已经筋疲力尽,已经倦于仇恨,她挣扎着起来,理理头发,声音嘶哑地说:
“快把我杀死吧,为什么不动手?快来呀。”
吉吉杜芝没有动手,围着文姬转一圈,又转一圈,专注地盯着她。即使是赤身裸体,即使是衰弱无助,这个地球女人仍保持着一种尊严,一种光辉,令你不由不产生敬畏。她浑圆的乳房饱满坚挺,白嫩的皮肤下是淡蓝色的血管,乳头呈暗红色,骄傲地挺立着。看着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忽然苏醒,每个婴儿呱呱坠地时,都具备寻找乳头和吮吸的本能,这种本能不用通过父母传授,而是基因密码通过种种机制转化而来,所以它是人类最牢固的潜记忆。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白文姬唤醒早已湮灭的潜记忆:妈妈的温暖,睡前的咿唔,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热地爱着波波尼亚王子,当然不允许别人抢走他。这段时间她早已觉察到,波波尼亚对这位地球女俘虏有一种奇特的关切。她怀着强烈的嫉妒,时刻盯着她。不过这时嫉妒心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白文姬那具美的躯体的崇拜。
吉吉杜芝犹豫地抬起双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壳也裂开了,露出一个发育不良的身体,苍白赢弱,十分污秽。耳廓和鼻梁在外壳的长期压迫下显得平板,头发纠结成饼状。她的身体还没发育成熟,还显不出女性的丰腰肥臀。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刚成年的女孩。
那具高达两米的钢铁外壳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习惯裸体站立,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来回跺着脚。文姬发现女机器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兽性,不再有残忍,而是艳羡,是敬畏,是迷茫,是惭愧。无疑,这些半机器化的X星杂种已经兽性化了,但至少他们还知道地球女人的身体是美的,对他们还具有冥冥的感召力。他们也知道为自己在机器外壳禁锢中的肮脏身体而羞愧。吉吉杜芝的雌性嫉妒心十分强烈,充满兽性,但至少它还是以男女之爱为基础的。
这么说,他们身上还有未泯灭的人性。
白文姬犹疑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X星杂种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该千刀万剐。白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体扭曲的尸体,想起女儿,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烧沸,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些X星人是人类的直系血亲,是留存人类文明的最后希望啊。她当然恨他们的残忍暴虐,但是……想想人类历史吧,想想白人对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著人的屠杀;想想那些足够屠杀全人类几次的核武器——那时人类算是进入文明社会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们为这些杀人武器编造了多少谎言!
人类还是幸运的,在艰难的发展中终于获得自我约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销毁了,所有武器被彻底销毁了。人类终于克服兽性,获得理智。不过这也是几百年前才达到的。这些残暴的X星人……不就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人类吗?
想想这些,文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想,这些人性尚未彻底泯灭的X星人,总有一天也会告别兽性的。
吉吉杜芝不习惯没有外壳,瘦弱的身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但她忍耐着,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显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层次的交流。文姬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伸过手,去抚摸吉吉的头发。在她缓缓伸手时,吉吉一直像只狼崽子那样紧张地乍着颈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浑身一激灵,似乎立即要窜跳起来,但她强制住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文姬轻轻抚摸着她的脏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个男孩呢?”
“波波尼亚。”
白文姬缓缓地说:“吉吉,我知道你喜欢波波,知道你想变得和我一样漂亮,让波波永远喜欢你,对吗?”
吉吉狂喜地点头。
“也许,你还想做母亲。那好,我可以教你。现在你去洗澡,明白吗?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秽,让你的头发变得光亮柔软。我会教你穿人类的衣服,穿女人的时装。时装,懂吗?就是最新样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绝不能一成不变的。还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养皮肤。你很快就会变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决心,永远抛弃这具钢铁外壳。”
吉吉听懂她的话,至少听懂大意。她扭头看看地上的钢铁外壳,显然,她不愿意抛弃它,因为它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坚决地说:
“去吧,和波波商量一下。我还会教你们地球人的礼仪,地球人的风度,但你们不能穿着机器外壳去学这些,机器外壳与这些东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么办——你和波波决定吧。”
吉吉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返回。大约一个小时后,牢门忽然打开,守卫探进头,语调生硬地说:
“你——可以——出来。”
她走出牢房时,守卫已经撤走了,屋内空荡荡的。这间住宅的原主人显然是一位书画家,屋内布置得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厅中挂着花鸟鱼虫四扇屏,博古架上摆列很多古玩,屏风旁放着将近一人高的祭红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照上,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地笑着。书画间里有许多已完成的书画,书案上用白铜镇纸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空明。墙上挂着七八种中国乐器,有横笛、琵琶、二胡、古筝……白文姬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在挥毫作画,他的脸上浮着恬然的、与世无争的笑容。
可惜,这种文人雅趣永远成为历史了。她怅然取下一把二胡,调弦试音。二胡很不错,音质清亮优美,她坐下来,顺手拉出一串乐音,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静下心来,演奏二胡名家刘天华的这首曲子。
她听见钢铁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看到波波和吉吉进来,立在她的身后入迷地听着。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转回头,看见两人非常惊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波波问:
“这是——什么?”
“二胡,一种中国乐器。”
“什么是乐器?”
“乐器就是……用吹、拉、弹、拨等方式能发出乐音的东西。在X星上是不是没有乐器?”
“没有。”
“没有音乐?你们会不会唱歌?”
从两人迷茫的表情看,他们对这些基本的概念没有起码的了解。
“那么体育呢?比如打篮球,踢足球,跳高,赛跑,划船……”
两人摇着头。白文姬怜悯地看着他们,轻声叹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比杀人高尚和愉快。不过你们首先要脱下这具铁壳,你们做出决定了吗?”
波波和吉吉肯定已商量过了,他们没有犹豫,同时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机器外壳分成两半,带着沉重的声响委顿在地下。现在她面前是两个裸体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秽。他们似乎没有羞怯的概念,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领他们来到卫生间,这套住宅是双卫生间,每人一个。她在浴池里放了热水,又把香皂、洗发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来,耐心地告诉他们使用的方法。做这一切时,她心中觉得发酸,觉得发苦,因为这令她回忆起为呱呱洗澡的场景。
两人照她的吩咐,胆怯地跨进浴池,淹没在氤氲的水汽中。白文姬在两个浴池之间来回走动,教他们如何洗浴。波波这会儿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脑袋。文姬在门外看着,心中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冲进去按着波波的脑袋淹在水中,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两人的性命。然后她将继续自己的复仇事业。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机器外壳中是相当赢弱的肉体,她会找出机会消灭他们的……白文姬犹豫着,叹口气,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毕竟,这两个兽性十足的年轻X星人已显露向善之心,爱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教化——尽管她知道这种教化比杀人更为困难。
她到衣柜里为两人找到尺码合适的衣服,给吉吉预备的是一件露背连衣裙,一双襻带很细的中跟皮凉鞋,内裤和文胸;为波波准备的是一双网球鞋,白色运动裤,T恤衫。两人都洗完了,连身子也不知道擦,湿淋淋地来到客厅,等文姬的安排。文姬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卫生间,她去帮他们穿戴整齐。
她的主意是对的,当波波和吉吉看到焕然一新的对方时,眼中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穿着衣服还很不习惯,动作显得僵硬,但无论如何,这和洗浴前那两具污秽的躯体不完全不同。现在,少男少女的性器官都被掩盖住了,但这种掩盖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象。白文姬拍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唤回:
“好,我不想耽误时间,现在就开始我们的教程。第一课是教你们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样优雅地走路;随后教你们健美操,使你们的身体变得强健而优美。我还会教你们乐器,教你们各种知识……现在我们开始吧。”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