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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拉克是条狗(4)

  “我绝不是夸大,这11年来他近乎发疯地学习和钻研,那种急迫劲儿让我们为他心痛。他已经是基地中最优秀的基因工程学家,恐怕不在你父亲之下。尽管他长着尾巴,用四肢行走,但基地的人们,包括你爸爸,对他都是仰视的。”

  “真的?我都不敢相信了,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狗狗小弟。”

  回家后我把这个喜讯告诉妈妈,然后撇下喜极而涕的妈妈,关上房门,开始阅读拉克的日记。日记中确实展现了一个不同的拉克,不是那个学会使用马桶就得意洋洋的小家伙,不是那个坚持要穿严裆裤的青涩男孩,不是那个在性压抑下变得阴晦暴烈的年轻男人。现在的拉克自信、开朗,日记开始时有点锋芒,后来渐转平和。看完后我想国柱说得对,拉克完全当得起人字旁的“他”了。

  二 拉克日记

  2016年春节

  从来到401基地,到学会阅读和用爪子打字,已经1年了。如果15岁是我的大限,那么上帝留给我的只有9年时间。9年,3290个日出,命运对我太吝啬了。到今天我仍然恨那个“技术动物”,他既然把人的智慧(宇宙中最宝贵的东西)非常草率地塞到我脑壳里,为什么不能同时赋予我人类的寿命?

  通过这一年的阅读,我已经看到一座深奥博大的科学宝山,它是由几万年的人类智慧汇聚而成。9年时间恐怕只够我迈过门槛。

  我一直在拼命学习,想成为(像孟世杰那样的)掌握上帝造物技艺的基因工程学家,以便弄清我自身的由来。一代才子李叔同在学术鼎盛时期突然出家,斩断三千烦恼丝,把余生托付给青灯古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离开茵茵家也是“出家”,斩断尘缘,把余生托付给科学。我想向那位“技术动物”证明,智慧和创造力并不是人类的专利。

  2017年6月5日

  今天重看了一部电影,是聊斋故事《青凤》。记得我1岁时就看过,是和茵茵姐姐一块儿看的。

  正是这部剧作让我对人类世界的合理性产生了怀疑。人们说,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而且历史事实确实如此。但我伤感地发现,人类传说中有人与狐的爱情,也有人与龙、鱼甚至蛇的爱情,等等,偏偏没有一则是人与狗的。这种潜意识中对狗的藐视让我寒心。

  我还发现,至少在汉语中(很可惜,我至今只掌握这门语言),‘狗’是典型的贬义词:走狗、狗东西、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丧家犬、人模狗样……不胜枚举。也许,正是因为狗对人的忠诚,才换来人对狗的鄙视?

  2018年6月3日

  我发现只懂汉语不行,视野太狭窄。虽然我的寿命有限,至少也得学会英语。江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从去年开始教我英语。他估计我至少用5年才能用英语阅读,但1年后我就开始阅读《物种起源》和《基因工程学》的英文原著了。

  今天那位“技术动物”——孟先生,同我做了一次坦率的深谈。他说,他最初为我做智力提升术时,只是想为茵茵培养一只聪明的宠物,后来茵茵说我具有成人的智力时,他还不信。但自从我来基地后,他震惊地发现,我不仅有普通人的才智,而且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说我博览群书的速度非常惊人,就像是沙漠吸纳雨水一样贪婪地吸纳着知识。他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一流的基因工程学家。可惜我的寿命太短,注定只能像一颗耀眼的流星,在很短时间内烧光自己。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成为长着尾巴的牛顿和爱因斯坦。

  他坦率地说,他对我做的“业余手术”非常成功,甚至超过了他对黑猩猩所做的正规手术。但这次伟大成功是“歪打正着”,他现在还没弄清成功的关键,希望我配合他弄清其中的奥秘。我问他:

  “在我5岁那年,你曾经想让我的智力倒退。我想,你现在正暗自庆幸当时没能实施吧。”

  他脸红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唯一的条件是,在他摸索成功后,再培养一批狗人,造福我的同类。孟先生也爽快地答应了。

  但我不敢相信他的诺言,这不是他个人的品德问题。依人类的胸襟,在人类智力不能提升之前(法律和伦理不允许对人类做类似手术),会允许比人更聪明的狗人出现吗?他们早就习惯了狗的奴性,习惯了居高临下的呵斥和施舍。在我的成长经历中,唯一能真正平等待我的人是茵茵和茵茵妈,就连茵茵也曾踢过我一脚呢。

  2018年7月4日

  3年前的今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茵茵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踢我一脚,让我十分伤心。茵茵马上就后悔了,真诚地向我道了歉,她真是个好姐姐,好姑娘。

  茵茵认为我的伤心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错了,至少是部分错了。自尊心受伤确实让我伤心,但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自省。依我那时的心智,我绝不该去嗅茵茵的大腿处,这不符合绅士的礼貌;但强大的嗅觉本能又拉着我这样做。最终,我的理智屈服于狗的本能。想到这一点,我就厌恶自己。

  或许,至少在那个年龄,我仍然只是一只狗,而不是一个人?

  2018年7月28日

  今天在基地的试验场,看见两只狗在交尾,它们非常投入,旁若无人。现在我已经能以平和的目光来旁观了。我的弱智同胞是按照狗族百万年延续的本能去行事,它们不必受人类规则的限制。

  不由想起几年前我的那次暴烈举动,不免暗自摇头。那时我是缘于一种强烈的冲动:茵茵是我心目中的雪山女神,纯洁晶莹。我要保护她不受任何亵渎,哪怕只是视觉上的不洁。这种骑士精神很可笑,我把人世界与狗世界搅到一块儿了。

  当然,若把我的举动完全归因于这种纯洁动机,恐怕也有点自欺欺人。要想挖出深层的原因,只有到弗洛伊德那个老头儿的书里找答案了。

  孟先生把我命名为“幸运者”,我幸运地得到了人类才能有的智力和情感。但不幸的是,它们被禁锢在一具残酷的狗形桎梏内。其中,“情感”看来是永远无法超生了(一个狗人怎么能去爱一个人类姑娘呢),也就不必说它;“智力”倒有可能逃出这具桎梏。我会努力锤炼它,期盼有一天石破天惊。

  2019年2月2日

  江先生告诉我了黄花花的死讯。她是被送到范·艾伦做哺乳动物长期耐辐射试验的,本来就是有去无回的旅程。黄花花原是茵茵为我安排的未来的妻子,但我与它缘悭一面,也从来没有在内心接受她。

  但不管怎样,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的狗人,是我的唯一同类。我对她的死亡深表哀悼。

  愿她孤寂的灵魂在太空中安息!

  2024年春节

  自从我8年前“出家”后,从来没有打听过茵茵母女的消息,孟先生也闭口不谈。今天听江先生第一次说了茵茵的消息。她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工作,至今仍是独身。

  其实,江先生倒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与茵茵年龄相当,人品好,细心体贴。据我观察,他在同我的交流中,对茵茵有不露声色的强烈关心。

  但愿他能早日赢得茵茵的芳心,给她提供一副宽厚的肩膀。

  2025年4月4日

  我的大限将至,余日无多。眼睛和耳朵都不行了,只有脑子还很管用——准确地说,大脑刚刚磨合到最佳工作状态。太可惜了,它不得不随着短命的皮囊而提前报废。

  孟先生在我身上做了近10年试验,仍然没能重现16年前的那次成功。他十分急迫和沮丧,因为我的死亡将把那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我为他遗憾,但爱莫能助。

  听江先生说,茵茵和他已经情投意合,我可以放心了。昨天孟先生来看我,我提出想见茵茵和妈妈一面,孟先生略为犹豫后点头答应。我盼着她俩早日到来。

  死之将至,不妨为未来的狗人社会勾勒一个草图。假如世上能出现一大群聪明的狗人,我想它们仍将长期依附于人类,一如几万年来的狗族先辈。而且这种依附会更牢固,因为连狗人的智慧也将由人类赋予。由于这样的莫大恩惠,对人类忠诚服从仍将是狗人的集体天性。

  也许有一天,狗人能自我提升智力并使其能够遗传。到了那时,人类和狗人会基于平等关系建立新的友谊。两个种族将融合于一个崭新的社会中——也许这种融合包括异类通婚。

  当然这是遥远的前景,但我相信它会来的。既然孟先生开启了对动物提升智力的先河,那么其后的发展就不可逆转了。

  我也想把我与孟先生的恩怨来个小结。他确实是一只“技术动物”,在向科学堡垒进攻时,从来不顾惜地践踏的人类情感。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忘我的科学家。我敬佩他,敬佩中带着恨意。

  三 辞别

  4个人来到基地医院的特护病房。病房内摆着氧气瓶、吸痰器、心脏起搏器等诸多设备,心电示波仪哔哔地响着。屋里只有一张病床,拉克无力地蜷伏在床上,头枕着前爪,仍穿着老式样的、我设计的那种裤子。它确实非常衰老了,黑亮而致密的皮毛变成稀疏的苍灰色,毫无光泽。皮肤松弛,形销骨立。看到它这个样子,我和妈妈十分心疼。病床前有一个屏幕,连着一个别致的环形键盘,上面有两排很大的圆形单键,这是特意为拉克的狗爪子设计的。一位年轻护士轻声对爸爸说:

  “孟总,拉克先生这会儿的状态比较稳定,你们可以探视。请注意时间不要太长。”

  爸爸点点头,护士退出屋子。江国柱俯下身子,轻声唤道:

  “拉克,茵茵妈和茵茵来看你了。”

  拉克开始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它突然抽着鼻子,艰难地抬起头,用混浊的老眼辨认着眼前的几个人影。然后它拉过半圆形的键盘盲打着,在屏幕上显出一行字:

  “是茵茵来了吗?我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只有这只鼻子还灵。我嗅到了两个女性亲人的气味。”

  我的喉咙发梗,柔声说:“你好,拉克,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屏幕上迅速闪出一行字:“茵茵你好,茵茵妈你好。实在对不住,我太老了,老得都不好意思对你们喊姐姐和妈妈了。”

  我和妈妈抚摸着它的背说:“别管什么称呼,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可是拉克,你不该瞒我们11年。”

  “真的对不住,希望你俩能理解我的苦衷。能在死前见你们一面,我很满足了。”

  “不要这样说,拉克,病好了跟我们回家吧,咱们还能在一块儿生活10年。”

  “哈哈,死神可不像你们这样慷慨。你们不用安慰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茵茵,听说你和江先生已经订婚,我祝福你们。”

  “谢谢你。”

  “孟先生你也在这儿吗?一定在的,我闻到了你冰冷的技术味儿。”

  后排的爸爸走近一点,笑着说:“我在这儿呢,你这个尖嘴利牙的狗崽子。”

  “狗崽子已经长大啦,我更愿你称我为‘狗男人’,而且希望世人不再认为它带有贬义。孟先生,很可惜,我没能帮你找到那个技术秘密。不过你尽管放心,它既然已经在世界上出现过一次,不会就此消失的。”

  爸爸笑着:“我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今天咱们只谈亲情,不谈公事。”

  “真难得啊,能听孟总说出这样温情的话。对了,既然说到‘狗男人’,我想问一个小儿科的问题:人类传说中有很多温馨感人的同异类的爱情故事,像《青凤》、《追鱼》、《柳毅传书》、《白蛇传》、《人鱼公主》,等等。但所有这些可爱的异类都是雌性,而雄性异类如果出现在类似故事中,则必然是邪恶的。这是为什么?人类有胸襟接受女狐雌蛇,却不能接受——比如一个狗男人?”

  他是用戏谑的口气说的,但在场的人感到颇为震动。大家都习惯了这类故事的模式,没人往深处思考。而且大家都听出来,拉克的戏谑中多少夹杂着郁郁之气。江国柱很干脆地说:

  “拉克你说得对,这种故事模式是男性沙文主义的折射,它所反映的人类潜意识不值得褒奖。”

  “谢谢江先生的回答。咱们把这个话题抛开吧。”

  我和妈妈问了一些分别后的事情,护士进来,歉然地说:“对不起,拉克先生不能长时间兴奋,他该休息了。”

  4人同拉克依依惜别,拉克在屏幕上打出最后一行字:

  “可能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我希望像英国绅士那样吻吻茵茵的手,可以吗?”

  我的眼睛湿了,立即伸出右手。拉克摸索着,用两只前爪捧住我的手,不过他并没有像英国绅士那样轻吻,而是用舌头轻轻舔着。一时间,我像是回到了15年前,小拉克刚到家的那个时刻。突然,我感觉到手中有一个小小的硬物。

  当天晚上,拉克平静地与世长辞。

  遵照它的遗愿,家人把他埋在401基地角落的一块儿荒地上,小小的坟茔前立着一块石碑,正面刻着:

  狗男人拉克之墓

  背面刻着:

  希望有一天,这个谥号不再被世人认为带有贬义。

  1个月后,我与国柱结婚了。

  蜜月之后国柱要回基地了,晚上,他去同妈妈话别,我独自到书房,取出一个U盘,插到电脑的接口中。这个U盘是拉克同我告别那天,在吻我的手时,从嘴里悄悄吐出来塞到我手中的,那会儿还带着防水的塑料包装。我当时稍稍一愣,但反应很快,不动声色地把U盘攥到手心里。

  屏幕上显示出拉克留给我的密信,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但没有决定该怎么办。前天我再次阅读时,国柱无意中看到了,问我在看什么。我笑着随手把屏幕隐去,说这是我姑娘时代的一个小秘密,也许以后会告诉你的,也许不会。国柱没有在意,笑着说,那你就保留着它吧。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茵茵:

  永别前把一个秘密交你保管,肯定会让你为难的。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没有第二个可以托付的人。

  你可能已经知道,16年前孟先生为我做的智力提升术只是歪打正着。我来基地后,他一直在我身上狂热地研究着,以期重现这次成功,可惜未能如愿。不过我倒是已经找到了那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你爸爸,是因为我确信,他不会把这一技术用于造福我的同类。人类还没有胸襟接受比他们更聪明的狗人,尤其是独立性相对更强的狗男人。我知道最后一句话带着男性沙文主义的臭味,希望不至于惹你反感,我只是在叙述现存的事实。

  智力提升术的所有技术秘密都在这个U盘中,我把它郑重地托付给你。不敢奢求你用它来缔造一个狗人社会,毕竟对你来说那是异类。我只希望你保存着它。到某一天,如果这项技术无论对人类还是对狗人都是福音,那时就请你公布它。

  我相信,以你的仁爱天性和女性直觉,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有三个字,这一生中我一直想对你说,但始终没有启齿。这会儿,既然我行将就木,也就不用再说了吧。

  一个孤独的狗男人 拉克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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