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儿子的实验室,我才从回忆里走出来。儿子端坐在手术台前,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忙着调整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它们和常用的氧气瓶和心脏起搏器完全不同。那个银白色的匣子放在手术台上,已经用复杂的管路同生命维持系统相连。儿子示意我们三人坐在他身后,简短地说:“开始吧。”
银白色匣子被慢慢打开,立即从里面冒出浓重的白雾,这是低温液氮蒸发造成的。医生启动加热系统,对奥德林教授的头颅快速加热,一条管线向里面泵着加过温的血液。白雾渐渐消散,我看到他的面孔,似乎在瞑目沉思,随后,苍白的脸色逐渐泛红,智慧的灵光荡过整个面孔。他打个香甜的呵欠,慢慢睁开眼睛,两道锐利的目光略微扫视后定在儿子身上。
“司——马——林?”他缓缓地问。
儿子早已站起来,热泪盈眶:“奥德林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奥德林嘴角泛出微笑“我真想拥抱你,可惜没有手臂。你身后是令尊司马金先生吗?”
我挤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同老朋友见面,我既有无法抑制的狂喜,也无法排除心底涌出的悲凉。我勉强笑道:“你好,老朋友,一觉睡了十年,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爱吹毛求疵的老伙计。”
儿子慢慢平静下来,向他介绍在场人员:“这是你的保健医生迭戈先生。”
“谢谢,你在我梦中一直照看着我。”
迭戈说:“不客气,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这是记者RB莎迪娜小姐。”
教授微微颔首:“你好,漂亮的量子人小姐。在我死亡前,量子人都是一些不修边幅的家伙。”
莎迪娜微笑道:“谢谢你的夸奖,量子人的老祖父。”
小勇从身后挤过来,“还有我呢,奥德林爷爷,我叫司马勇,也是这次会议的列席代表。”
“好孩子,让爷爷亲亲你。”
小勇踮起脚,让爷爷亲亲他的面颊,教授目光中充满慈爱,他转向医生:“医生,我的烟斗呢?”
“在这儿呢,按照你去世前的嘱咐,我们一直精心保存着它。”
奥德林示意迭戈把烟斗插入他口中,这时他已从长梦乍醒中恢复正常了。他说:“司马,切入正题吧,你把我叫醒,有什么重大的关系人类命运的问题吗?”
“是的,我们期望你的睿智能帮助我们做出一项重大抉择。”儿子停顿下来。我想儿子肯定已经为这个时刻做了详尽的准备,但他在回答教授之前仍有片刻踌躇。
教授突然笑着截断他:“慢着,还是让我先猜一猜吧。刚才你们说我这一觉睡了十年。如果是十年的话,我想你们面临的问题不外两方面。第一,”他盯着莎迪娜,“量子人和自然人发生了战争或是冲突,但我想不大可能。从RB莎迪娜小姐的外貌,就能看出量子人对自然人强烈的认同感,我甚至在小姐对司马林的注视中发现了爱情的成分。”他笑道。莎迪娜瞟了我儿子一眼,从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来看,他们在此之前肯定有过较深的交往。我暗暗佩服教授敏锐的观察力。
“你说的完全正确。十年来,自然人和量子人已完全融合在一个社会中,一些科学前辈的担心幸而未成事实。”我儿子回答。
“排除这一条,很可能就是你的老本行了:真空能的开发及其引发的宇宙坍塌。”
儿子点点头,在他说话前,我迅速截断他的话头:“林儿,和奥德林教授谈话时,请记住这里有两个不太懂科学的记者,他们还要向80亿科学的外行写报道。希望你说得尽量浅显。”
“好的,爸爸。”儿子略微思考一会儿说,“奥德林教授,正如你生前预言,十年来的科技爆炸、宇宙开发很快耗尽地球的能源,好在真空能开发迅速,现在已经进行到这一地步:万事俱备,只需按一下电钮就可以进行首次试验了。”他转身向我,下面一段话主要是对我说的,“早在1980年,科学家德卢西亚就猜测,我们所谓的真空实际是蕴含极大能量的伪真空,是一种长寿命的亚稳态。虽然它自宇宙诞生以来已存在150亿年,但这种安全感是虚假的。一旦出现一个很小的哪怕只是有夸克大小的真空泡,由于周围伪真空的巨大能量和压力,这个泡会在一微秒的时间内湮灭成一个时空奇点。它将以光速扫过整个宇宙,死光所经之处,宇宙所有事物都会彻底毁灭。这些年,令我们绞尽脑汁的,倒不是真空能的开发——早在10年前我们就研制成功足以激发伪真空的小夸克环形加速器,而是把激发限制在某一安全区域的技术。教授,这种技术我们已经有了,也经过尽可能详尽的理论证明。但理论证明终究代替不了试验,可是,一旦实验证明我们是错的,人类就没有可能补救这个错误了,那时,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会在一声爆炸中化为一锅粒子汤。奥德林老师,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两难局面:我们需要实验,我们又不敢实验。现在,全世界最杰出的20名自然人和量子人科学家已经聚集在这儿,明天举行秘密投票,来决定是否按下这个电钮。世界政府希望你参加并主持这次投票。”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严酷的采访。我暗暗诅咒佐藤先生挑中了我。我宁可品着美酒,听着轻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迎来死亡之波,也不愿意这样清醒地面对它。
奥德林教授很久不说话,最后他说:“噢,忘了把烟斗点上,劳驾哪一位?”
在场的人都稍显尴尬。地球上已经无人吸烟,所以也忘了准备打火机,迭戈医生立即站起来去取,但小勇却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举起一只打火机,在全场人的注视下得意地说:“爷爷,我这里有!”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这个小纵火犯呢。他从小就对玩火有强烈的迷恋,犹如一种宗教上的狂热,或者是第一只学会用火的类人猿把灵魂附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父亲特地设计了一些饶有趣味的科学游戏,像“托起一个冷太阳”等,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这会儿,他笑嘻嘻地挤上前,为老人点上烟,还老气横秋地教训道:“爷爷,地球上已禁止吸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只点这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吸了!”
教授哈哈大笑,嘴角的烟斗跳动着,银匣子的通气管也抖动起来。稍停,他问儿子:“世界政府是否派代表参加?投票结果是否立即付诸实施?”
儿子说他们不参加的,教授笑骂一句:“这些滑头。”便陷入沉思。儿子使个眼色,我们都悄然退出。
与相对简朴的住室和餐厅相比,基地的学术厅高大巍峨,穹窿形的圆顶,明黄色的墙壁,淡咖啡色的柚木地板。大厅里空旷静谧,一个能容80人的卵圆形长桌放在大厅中央,显得相对渺小。
在休息室,我同20名代表都见了面。我想他们在投票决定人类命运时,心里绝不会不起波澜,但他们都隐藏得很好。10名自然人我大都认识,逐个向莎迪娜作了介绍;反过来,她也向我介绍了10名量子人。小勇同科幻作家吴晋河最熟,他立即粘上吴伯伯。8年前,吴写过一篇《逃出母宇宙》,描写宇宙末日来临时一群宇宙精英如何努力创造一个“婴儿宇宙”,并率领部分人类逃向那里。文中关于宇宙大爆炸后几个“滴答”(每一个滴答为10-34秒)内的情景,对蛀洞、时空奇点、时光倒流等都有极逼真的描绘,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甚至把它推荐为青少年科普教材。世界政府需要做出某种重大抉择时,吴晋河也常是座上贵客。
这时,我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你对投票结果能否做出一个预测?”
他习惯性地甩一甩额发,微笑道:“估计票数非常接近。但你不必担心,这次投票的结果不会对自然进程有什么影响。”
我惊奇地问:“你是说,投票结果不会付诸实施?”
“不,世界政府已经授权,如果投票结果是同意,将在会议后立即启动按钮。我只是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自然进程都将按自己的规律进行,我们不是上帝。”
我骂他:“你这个虚无主义者!玄学家!玩世不恭的家伙!世界政府真不该选你来,浪费这宝贵的一票。”他笑一笑,没有再说话。
开会时间到了,20个人鱼贯走进会场,在圆桌旁坐定。奥德林的头颅被放在圆桌中央一个缓缓转动的底座上。他嘴里仍噙着那只著名的烟斗,用目光向各位代表打招呼。
我们三人坐到列席代表席上,小勇似乎感觉到会场上那种肃穆庄严略带滞重的气氛,不安分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看见奥德林爷爷的烟斗没有点燃,他又摸出打火机站起来。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在座位上。一个低级仆役机器人走上前为教授点上烟斗。
一声棰响,会议正式开始。奥德林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众人,说:“很感谢你们唤醒我参加并主持这次会议,但我宣布,我将不参加投票。科学家们都知道克拉克定律:一个老科学家对一个全新的问题做出判断时,如果他说‘是’,他的意见常常是对的;如果他说‘不’,他的意见有70%的可能是错的。因此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正确决定。”
我和萨迪娜交换着眼神,从教授的话意中听出,他应该是反对派。教授又说:“恐怕票数相当接近,那么我们要事先表决一下,这个问题的通过,是按简单多数还是三分之二多数?请大家考虑一下。”
十分钟静默。教授说:“同意简单多数的请举手。”
20个手臂齐刷刷地举起来。不,是21个,小勇把手举得比谁都高。莎迪娜忙把他的手臂按下来,轻声笑道:“小糊涂,你是列席者,不能举手的。”
小勇很不情愿地放下手臂。教授也看到这一幕,嘴角漾出一波笑纹。他接着说:“很好,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已达成共识:这个决定不能再推迟了。我还有一点建议,科技的发展使我们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很多问题已不能用简单的‘是’或‘否’来对待。我冒昧地建议每人按15票计算,完全赞成,15:0;完全反对,0:15;弃权,7.5:7.5,或者是5:10,8:7等等。我想这样更能正确反映统计学的内涵。大家同意吗?”
从20个人的目光中看出他们对这个问题都没有准备,都觉得很新奇。但教授让表决时,他们也全都举起手。
“好,第三点,我想每个人在投票时应对自己的观点作最简要的说明,但票数要秘密统计,以免影响后续投票者。大家同意吗?”
代表们也同意了。教授等转盘转到面向我时说:“监票计票就偏劳二位了。另外,”不知为什么,他苦笑一声,“请原谅一个老人不合时宜的童心。我准备了三百枚硬币——正好是20个人的总票数,就在那个匣子里。请司马勇先生把它们充分摇荡后撒在地上,然后统计一下它们的票数。至于究竟是以正面为赞成,还是以反面为赞成,就由司马勇先生自己定吧,只要是在统计之前决定就行。这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结果没有任何法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