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颜哲对我说,该再制备一批蚁素,因为上次他回颜家大院制取的那些!蚁素,在对全场人员喷洒过之后,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这就是颜哲说的那个根本矛盾:这个利他主义小社会是内禀不稳定的,必须有外在的管理者,必须定时向成员喷洒“外来”的蚁素。也许有一天,这个社会的成员的基因中会自动产生利他素,并形成稳定的反馈机制,同那只有寄希望于将来了。
而且,对蚁素喷洒一次的有效期是多长,颜哲心中还没数,第一次蚁素喷过三个月了,普遍看来效果还比较稳定,知青农场仍是一个充满幸福和温馨的利他主义小社会。人们不计较工分,快活幸福地干活;自觉取用木箱里的公益金;自愿放弃招工指标;甚至赖安胜那次的恶行原来也只是误会。然而颜哲提出制备蚁素是有原因的,他最近发现,有个别人偶尔会情绪不稳定,怔忡、脸色阴沉和烦躁不安等,像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和崔振山等……正好又都是过去的“坏种”。颜哲说这很正常,因为,对于那些利他习性原本就占优势的人,像郜祥富、林镜、王全忠、何子建、大老魏和谷阿姨等,蚁素与他们的固有习性相互加强,相互补充,效果自然会久一些;而那些原本恶习较重的成员,蚁素与他们的固有习性互相拮抗、互相抵消,效果自然就比较短暂。
他这个分析的确很符合农场的实际情形,我完全信服。唯一的例外就是岑明霞,在喷洒蚁素之前,她应该也算是个私欲最重的人吧!可是依我们的观察,在她身上蚁素的作用至今还很稳定。颜哲说这也很正常——她已经做了母亲,在生物界,任何做母亲的生物都会有强烈的利他习性,至少是针对自己儿女的。
这次制备蚁素颜哲不用再回家,他已经把有关的设备和药品都带到农场来了,他挑选了一处地方,就是农场北边的一个荒岗。那儿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很偏僻,长满了及膝深的野草,平常没有人迹,只有农闲时,牛倌们会赶着牛群到这儿放牧。颜哲让场员们在那儿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把设备和被褥搬去,还有备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干粮,然后他就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任何人在一星期之内严禁到这道岗上来。”
颜哲难为情地对我说:“秋云你也不要来,因为父亲在向我传授制取蚁素的技术秘密时,曾让我发过重誓:决不向任何人泄露。我不能违背亡父的意愿,这一点请你理解。”
我平静地说:“没关系的,我能理解。”
我能理解颜伯伯的谨慎,蚁素的威力太强大了,即使是“好”的威力,也值得它的掌握者心存敬畏。只是……我想也许颜伯伯挑选儿子来继承衣钵是做错了,颜哲毕竟太年轻,肩膀还太嫩,心态还不成熟,有时易冲动,就像那次他在盛怒中下令掐死赖安胜一样,也就是说,让一位20岁的年轻人扮演一个小社会的上帝,实在是难为他了。
颜哲的禁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这并不奇怪,想想前些天他下达的处死赖安胜的命令都没人延宕。禁令下达一星期之内,任何人都没踏上这个荒丘半步,包括过去在这儿放牛的牛把式们。
颜哲呆在荒岗的这段时间里,我加倍小心地盯着农场的每一个角落,观察着哪儿有“断裂”的迹象。总的说还行,这个利他主义社会仍在正常运转着,颜哲说的那些情绪不稳定的个人,据我观察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异常,路上和我见面时,他们还总是垂着手,恭敬地避到一旁。
晚饭后我在场内闲转,先到岑明霞宿舍,这些现在是客流不断,因为每个女性都想向这位准母亲表示一下关心,或在她这儿学一点儿做母亲的知识。岑明霞如今大腹便便,走路用手撑着后腰凹,幸福得都有点儿发傻了。这会儿,谷阿姨正在传授做母亲的经验,她是知青农场唯一有生育经验的人,屋里有七八个女知青围着她认真倾听,包括和我关系很好的阮月琴、李冬梅,还有刚过了15岁生日的孙小小。看见我进来,她们都恭敬地站起来,请我坐下。我笑着说:“你们继续吧,我去别的屋转转回说完”就离开了。
这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现在,像颜哲一样,我也被这种到处都有的敬意孤立了,无法融入大伙儿之中,包括过去以侄女待我的郜叔叔,以小妹待我的王全忠,现在看我都是仰视的目光。我唯一能谈话的对象是颜哲,但在他草率地“处死”赖安胜之后,我难以排解心里隐隐的不快,有些心里话我不愿再和他谈,这使我十分孤单。
我只好去机磨房找老魏叔,他是唯一不用仰视目光看我的场员。说来也怪,所有喷过蚁素的人眼中都有一种梦游般的色彩,唯独老魏叔没有,仍是像正常人一样清醒。所以,有什么心里话我就找他倾诉,虽然不指望在他这儿得到回答,至少是一种宣泄。老魏叔总是笑眯眯地听我讲,不回答,也从不打断我。
来到机磨房时,老魏叔正在门口等我。今天他的表情显然与往常大不一样。他急急地、简短地说:“有一件急事,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走,我领你看一件事。”
说完就大步向场外走,方向是颜哲所在的荒岗,我满腹狐疑地跟在后边,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但忍着没有问。既然他领我来,早晚要让我看到的,我只是奇怪他今天的行为太“正常”,太主动,不像是喷过蚁素的人。
到了离荒岗不远的地方,前面就是颜哲划定的禁区了,夜色吞没了颜哲所在的窝棚,连一线灯光也没有,看来颜哲已经熄灯睡了。老魏叔拉我蹲下,藏到一个树荫后,回头面向来时的方向,悄声说:“你等着看吧,他们快该来了。”
谁快该来了?我看看大老魏的神色,没有问出口。老魏机警地盯着前方的夜色,果然没过多长时间,五个人影悄悄走过来,脚步像猫一样轻。当他们经过我藏身的地方时,我辨认出了他们是谁: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和崔振山。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虽然在喷过蚁素之后,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是善良君子,我本不该无端怀疑他们的,但此刻这五人聚在一块儿,又是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我难免心中打鼓。
大老魏用力朝我做手势,让我隐蔽好,不要暴露。
五个人走过去,恰恰在颜哲划定的禁区线之外停下了。他们蹲下来,面朝那个窝棚所在的方向紧盯着,一边小声地唧咕。他们离得太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有像蜜蜂嗡嗡一样的声音时而被夜风送过来。我大气不敢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在心中猜度着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
“0259-1”
大概一个小时后,那五个人站起来,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等到他们走远,老魏叔拉拉我,我们也悄悄返回农场。路过堰塘时,老魏叔停下来,悄声说:“秋云,走,找个僻静地方坐一会儿,老魏叔有好多话要问你。”
夜色中,他目光灼灼,清醒得无以复加。听着他再次以长辈的口吻和我说话,一时间我颇有点儿不习惯,因为这半年来,我已经习惯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人,看这些被蚁素控制、处于梦游状态的人。我默默地领着老魏叔,来到堰塘堤上我平素和颜哲约会的地方,与他对面坐下。
“秋云,在我身上蚁素的效力早就过去了。”老魏叔开门见山地说。我猛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老魏叔平和地笑了。继续说道:“颜哲向我喷蚁素时,我以为他是在喷迷魂药——翠花在告诉我岑明霞怀了孕又毫不隐瞒时,曾奇怪地说:农场人都咋啦?喝迷魂药啦?颜哲喷蚁素时我马上想到这句话,立时屏住了呼吸,所以我吸入的量不多,大概一个月前就基本醒过来了。”他看看我,连忙解释说:“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假装仍受蚁素控制,不是想对颜哲搞啥阴谋,不是的。我真的很喜欢这里?这儿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人人都不存奸心,干活不惜力,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赖安胜那次在电话中曾说:劳动最快乐,帮助他人最快乐,这句话我是真正体会到了。跟你说吧,现在的知青农场是我梦了一辈子的地方,我巴不得这一辈子都能在这儿过,死了都埋到这儿。”
他说得很动感情,我也被打动,哽咽地喊一声:“魏叔叔,对不起,我……”
“不,是魏叔叔对不起你们,那次差点儿打电话向上边告发你们。那个电话打出去,就把颜哲置于死地了,可我那会儿只想着保自己的官位!还有,对赖安胜说颜哲‘不是自己人’,那真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话,我咋能说出口?想想都脸红,我真的对不住你们,这些天我一直在反省自己。”
“魏叔你别说这些了,你那时处在知青办主任的位子上,那样想那样做是很正常的。”
“问题就在这儿。”他叹息道:“我平时是个人,只要坐在那个官位上,就不像个人了。”他的自责这样重,我没办法接他的话。想了想,我问:“魏叔,谷阿姨也像你一样,早就清醒了吗?”
“不,她仍受蚁素的控制。不过我想,要是她醒了,肯定会和我一样的看法。”他有些害羞地说:“秋云,谢谢你们俩成全我和翠花。俺俩这事按说是脏事,奸夫淫妇,见不得人的,你们让俺俩风风光光当了这一段夫妻,就是死也值得了。”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颜哲“成全”他俩的深层次的用意,不禁脸上发烧。我心中有愧,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眼睛:老魏当然不清楚我的思维过程,他撇开这个话题,笑着说:“我清醒后这些天里,实在被折腾苦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俩的蚁素就像大烟一样,吸那么一次就上瘾了。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在我身上蚁素的作用已经过去了吗?这一点绝对不假,因为我现在浑身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咬,难受死了。我真想再喷一次,仍旧那么半睡半醒地,诚心诚意地,高兴着幸福着,那该多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正赶上这件关紧事,说不定我会把颜哲的蚁素偷来对自己喷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蚁素有上瘾作用,被喷过的人在蚁素的作用减弱或消失后非常渴望得到它,从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这样。我想这点信息对颜哲的计划应该是很重要的,我一定要转达给他。
老魏叔正色说:“这些先不说了,我今天来找你,有件很要紧的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我清醒了,可是我想,要是不告诉你,你就不会重视一会儿我要说的话。秋云,现在你原原本本对我说,当初颜哲代赖安胜当场长那件事是咋发生的?这些天我从孙小小等人嘴里已经听到一些,说其中牵涉到奸情和杀人。”
我多少有些讶然,不过,孙小小还不知道什么杀人的预谋等详请。也许是赖安胜坦露的?大概在喷了蚁素后他不再认为那些阴谋值得隐瞒。我也不再隐瞒,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此前农场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包括赖安胜诱奸几名女知青,当着孙小小的面与岑明霞性交,颜哲打算向县知青办揭发,赖安胜勾结另两个奸污过女知青的人要暗杀颜哲,庄学胥因自己的利害考虑而向我俩报信儿,以及颜哲决定以父亲研制的蚁素来对付这帮人等,连带着我还讲了文革中颜家夫妇的死,以及庄学胥在其中起的作用。老魏叔听得很认真,听到关键处就愤怒地骂一声。
听完后,他说:“我没想到这个小农场里有这么多弯弯绕,颜哲能做到今天这一步挺不易的,我巴不得他能成功,把赖安胜这类王八蛋都变成好人,那样的日子有多美!可是……”他又表情严肃地说,“你想过没有,既然我能醒过来,兴许那五个人也都醒了,又变回坏种了?他们这么着偷偷聚会已经是第三次了,是不是想对小颜下手,就像上一次那个没能实施的杀人计划?对于这一点,我很担心。”
我的心立时被揪紧,非常担心——颜哲独自在荒岗上呆了一个星期,他竟然一直处在这样的危险中!又不愿相信——我眼见赖安胜他们已经变成了好人,干活是那样卖力,那样发自内心地快乐着,颜哲还指望赖安胜和岑明霞的孩子成为“新人类”的第一代呢!怎么能设想他们又恢复原来的丑恶?这个变化太残酷了,不只是对他们残酷,对颜哲也同样。
我迟疑地问:“老魏叔咱们可别冤枉他们,上次为孙小小腿上吸蚂蟥那件事,颜哲就冤枉了赖安胜。”
“我看这次不是冤枉他们,不管咋说,他们在禁区外偷偷聚会肯定不是干好事,咱不能让颜哲冒这个险。你别忘了,他们本身是坏种,只要蚁素的控制力失效,啥事他们都干得出来。”
“那他们为啥不动手?按说他们五个人对付颜哲一个人绰绰有余。”
“不知道,也许蚁素对他们还多少有点儿控制力?”
我坚决地说:“那好,我这会儿就折回去,赶快去通知颜哲。”
“那倒不必。看见没那五个人已经退回场里,今天肯定不会行动了,等明天你再去通知肯定不迟。”他歉然说:“本来我早就该去的,然而颜哲有禁令,我不想违犯。”
“好的,我明天去。魏叔你别担心,颜哲能对付他们。”
“是的,我不担心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老魏叔会帮你们盯紧这五个坏种。”
两人在农场路口分手,我回到场长室,颜哲不在农场时让我住这儿,以便接听电话。一整夜我都没睡熟,只要一合眼,就看到颜哲躺在地下,在他头顶(我似乎是以自己的目光来代颜哲观察),五个人头攒到一起,咬牙切齿地,用力掐颜哲的脖子。于是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淋,经历了几个月其乐融融的生活后,我已经“陷”进去了,形成了强大的思维惯性。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我接受不了,我严厉地责备自己太麻痹,竟然没有观察到这样凶险的动向。如果不是魏叔提醒我,如果颜哲出了什么意外,我肯定也活不下去的,我已经对颜哲父母的死负有责任,再经不起更重的负罪感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跑向那个荒岗,在迷茫的晨色中,我看到非常奇异的景象:荒岗上满处都是蚂蚁,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地下冒出来的。它们是黑压压的,几乎把草地全部遮掩了。按理说蚂蚁都是在太阳出来后才活动的,但显然颜哲的蚁素比蚂蚁的习惯更强大。我曾听爹妈说过,颜伯伯在世时,还有上次颜哲回家时,颜家大院都发生过这种“蚂蚁朝圣”的异象,但是只有目睹了真实的场景,我才对这个场面之壮观有真切的了解。我蹲下来仔细看,按颜伯伯早年教给我的知识,分辨出地下的蚂蚁有各种种类:日本黑褐蚁,黄猄蚁、深井凹头蚁、红林蚁、日本弓背蚁和双齿多刺蚁,甚至还有在野外见不到的小家蚁,它们急急忙忙地向着岗上的窝棚处前进,就像是海水流向所谓的“海洋肚脐眼”。不同种蚂蚁相遇时,按说有可能引发战争的,我小时候就常看见黑蚂蚁和黄蚂蚁的战争。可这会儿它们顾不得这些,匆匆用触须一碰,迅速避开,继续向前进。向远处一看,颜哲的窝棚静静地立在那儿,说明颜哲肯定在里面,也许这会儿他已经被蚁潮所淹没,也许蚂蚁爬满了他的全身,让他变成一个巨型蚁怪……我在离窝棚有二三十步的地方站下,焦灼地喊:“颜哲!颜哲!”
颜哲听到我的呼喊声后,很快头铅出来了,还是往常那个颜哲,没有一点变化。带着口罩,破旧的衣服干干净净,他显然很高兴看到我,在蚁潮中小心地迈着步,向我走过来。窝棚中传来我已经熟悉的那种微酸味儿,比那次在农场里对众人喷洒时更浓郁。他在我面前站定,扯下口罩,疲惫中透着喜悦说:“我明天就能回去了,已经制取得差不多了,够喷洒两次也用不完。”
我看着铺天盖地的蚁众,喃喃地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想不到蚁素有这样大的威力。”
“这不稀奇,只要保持一个稳定的蚁素之源,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形成蚁群的正反馈。我说过,只要留有一点儿蚁素,就能很方便地大量制取,所以,我爸爸留给我的那点儿原始蚁素,实在是太宝贵了。”他看看我,问道:“有什么急事吗?这么早来找我。”
我忧虑地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我就详细叙述了昨晚的经过……
“老魏叔?他并不是处于蚁素的控制之下?你敢确定?”他打断我的叙述,震惊地问。
他的震惊倒不光是为了“老魏叔已经清醒”这件事,而是因为老魏叔脱离蚁素的控制后,仍然不动声色地留在蚁众内观察着他,而颜哲一直以上帝的目光来观察众人,结果他自己也成了被观察者!这件事实显然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不知咋的,这一点让我心里不好受,我曾钦佩颜哲是个非常自省的蚁王,但今天看来,当他处在蚁王的位置上太久时,心理上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说,显然他很反感在他之上还有一个清醒的观察者,这种反感是模糊的,下意识的,但正因为如此,我发现他变了,是在内心深处变了。
我点点头,说我昨天同老魏叔谈了很久,我敢肯定他已经清醒。我讲了蚁素失去作用后老魏叔的“上瘾”反应,可惜这点没引起颜哲的重视,我还讲述了那五个人在禁区边线处的秘密聚会。颜哲皱着眉头说:“你是说,他们也脱离了蚁素的控制,但一直以假面具留在这个小团体中?”
“多半是吧!颜哲,我很不安……”我没有说下去,觉得无法真切表达自己的意思。我的不安一方面是为颜哲担心,要知道他面对的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且其中至少两个人有狐狸般的狡猾,另一方面是为了农场。颜哲用蚁素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伊甸园,比白雪更纯洁,比水晶更透明。纵然我对颜哲已经有了隔阂,但总的说来,我对这个伊甸园是倾心相爱的,它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忽然之间,它却又变回原先那个尘俗世界,出现了肮脏、阴谋和暴力,这让我产生了浓重的幻灭感。颜哲没有体会到我此刻复杂的思绪,他认真思考一会儿,说:“不要怕,天塌不下来。也许像上次那样,咱们是错怪了他们呢!这样吧,我这儿的工作今天就能结束,你先回去,不要露任何声色。晚上你悄悄来,我们一块儿等那五个人,我想他们不敢违犯我的禁令,如果他们真敢跨过禁区线,那就证明他们真的摆脱了蚁素的控制。”
“那时你想咋办?”
颜哲轻描淡写地说:“那有啥难的,再给他们多喷一些蚁素就行了。秋云,现在我心中没有恶人,他们变成这样,无非是蚁素的用量小了一些。只要喷了足够的蚁素,他们仍会变成你已经见到的好人。”
我叹息着:“但愿吧!”我想起赖安胜在田里割麦时的泼辣和喜悦;想起他得知岑明霞怀孕时的柔情蜜意;想起他目光纯洁地为孙小小取下她腿上的蚂蟥;也想起庄学胥在喷完蚁素后用清朗的目光看我,就如我俩仍是童年的朋友。我确实希望他们能变回那样的好人,而不要再次沉沦。
第二天收割早稻,虽然颜哲已经一星期没在家,可是农场仍然运转得有条不紊,大老魏在招呼大家,割下稻子后立即码成垛,因为天阴得很重,地平线上时不时闪过一道闪电,县气象台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有大到暴雨。“不过,那个‘日冒’(本地土话,指说话靠不住)台只要预报有雨,多半就下不了。”老魏笑哈哈地说,他说有一年,他在崔湾农场当场长时,听日冒台的话吃了大亏,那时农场要晒麦,可气象台连续五天预报大雨,吓得他们不敢晒。不信科学的老乡们在这五天中早把麦子晒完了,到第六天气象台总算预报了晴天,农场把麦子运到场上,刚摊开,气象台长亲自打来电话,带着哭声说,大雨已经到邻县了,两个小时后就能到崔湾,你们赶快收场吧!大老魏他们只好照办,因为气象台这种几个小时之内的追踪预报倒是绝对准确的。过后多少年,只要一见气象台长,他就劈头盖脸地数落,弄得台长见他就怵。
大老魏说得绘声绘色,惹得大伙儿都哈哈大笑,那时我们没想到,这次气象台真的报准了。多少年后我从资料中查到,第二天的那场大雨,竟然是近百年来全国雨量最大的一次降雨,它发生在一向偏旱的中原地带,颇为违犯人们的感觉。
大老魏在咋咋呼呼地指挥时,不时向我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其实不用他提醒,干活时我一直注意地观察着那五个人。不错,他们偶然会有些反常,发愣,仰着头,像在努力回想某种遥远的往事,手里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就像是电动玩具的电压不足了。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复原,像其他人一样快乐地劳动着,他们是在作假?我不大相信,果真如此,那他们的心机就太令人恐惧了。
岑明霞也来了,她刚想下地,就被孙小小等人拉住。这些天,“不让孕妇干活”和“不让蚁王干活”一样,也成了这儿潜在的规则,看着孙小小嘻嘻哈哈地推着岑明霞上了田埂,我的心直发疼——我打心底喜欢人与人能这样相处,希望我能永远生活在这样甜蜜的环境中。只可惜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因为我是清醒的,已经看到了这个利他社会的墙基在晃动,看到了它的内禀不稳定。
我不由得长叹一声。我处在“上帝副手”的位置上虽然不足半年,但我觉得这个担子已经让我老了10年、20年。从心态上说,19岁的郭秋云已经是历尽沧桑的老女人了。
晚饭后,我避开大家的目光,悄悄地来到荒岗上,这儿已经大变,那铺天盖地的蚁众突然消失了,比它们的出现还突兀。窝棚内没有了那种微酸味儿,颜哲用来制取蚁素的各种设备都已收拾装箱。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圆肚玻璃罐,塞着塞子,用腊封着,里面是微带黄色的油状液体,那自然是颜哲制备的蚁素。旁边立着一个农用喷雾器,颜哲说它已经灌装完毕,不用说,这是为今晚准备的,为那五个人准备的。
颜哲带上喷雾器,拉着我来到窝棚外,在深草丛中隐蔽好,面朝农场方向,等那五个人到来。今天应该是月圆之夜吧,但浓重的黑云把月光全部遮没,偶尔有一道闪电撕破黑暗,空气非常闷,闷得让人窒息,也许真有一场大雨吧!
两人的身体紧靠着,盯着农场的方向,黑暗中我们看不到对方,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的白色口罩,为了准备一会儿喷蚁素,我俩都带着口罩。今天我俩话不多,气氛多少有点沉闷,虽然我们都深爱着对方,但都看到了两人之间的裂隙。想起他说的我俩有可能儿“分道扬镳”的话,我的心就颤栗不已。
我感觉到颜哲的手在轻轻触碰我,摸到我的口罩,把它扯下来。接着,我看到他的口罩也被取下来,在一只耳朵上晃荡着,忽然他紧紧搂着我,用热吻堵住我的嘴,我也紧紧地回拥着他。
颜哲意识到我今晚放松了禁令,他把喷雾器往旁边推推,把我平放在柔软的草毯上,他府下身……
忽然我想到颜哲说过的一句话:“蚁素对性欲的影响”。也许……
我只好止住颜哲,轻声说:“颜哲哥,今晚别……”
颜哲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默默地站起身来。我非常歉疚,辞不达意地勉强解释着:“颜哲哥,我不是……我是想……”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止住了我的解释,随后努力平静自己,带好口罩,傍着我坐在草地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我看着他模糊的侧影,心中锯割般地疼,我知道,经过今晚这一场半途而止的情爱,也许我们真会分道扬镳了。
时间已经是午夜之后,我忽然听到颜哲轻轻地嘘了一声,用身体碰碰我,示意我注意下边。果然,在断续闪亮的天幕下,有一列身影过来了,这次他们没有怎么犹豫,就越过了颜哲设的禁区线,继续向窝棚处走来。他们真的来了!真要向颜哲下手?我紧张得不敢出气,颜哲紧紧握着我的胳膊让我镇静,不过我感到他的手心也是汗湿的。一道闪电划过,颜哲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我知道他为啥惊奇,因为我也借着电光看见,那个小队伍的人数并不是五个,而是六个。其中一个身影与其他人拉得略远点,这么说,这个凶手队伍又扩大啦?
一行人在窝棚外停下,挤在一起,似乎是临下手前的踌躇。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有人喊:“颜哲!颜哲!快醒醒,有坏人!”
是大老魏的声音,原来他在五个人后边盯梢,可能是看到窝棚这边久久没动静,怕有闪失,就忍不住喊起来。然后我们看见第六个身影冲上去,与前边的五个搏斗,眨眼间六个人影乱做一团。老魏叔毕竟寡不敌众,很快被前边五个人按在地上。颜哲没有犹豫,冲上前去,快速按动喷雾器的手把。与第一次相比,他今天喷洒的量要大多了,一直喷了10几分钟也没有停止,也许他也太紧张。我忽然想到人堆中的大老魏,不想让他再次被蚁素控制,忙制止了颜哲,把老魏叔从人堆中拉出来。
老魏喘着粗气,摁亮手里的电筒,然后交给我,我把电光打到地上,借反光看着那五个人,就像第一次喷洒时的情形一样,他们很快安静下来,脸上溢出沉静的幸福,那是我见惯了的表情,这说明蚁素已经起作用。从现在起,直到蚁素再次失效前,这五个人又成了天下最好的好人,与老魏叔一样的好人。
我松一口气,对身边的魏叔叔说:“谢谢你啦,老魏叔!其实你当时根本不用喊的,我和颜哲早就做好准备了。给,你的手电。”
临交出手电前,我特意把电光抬一下,看那五个人听了我的话后是啥反应。不,没有反应,没有惧意、愧疚和遗憾,只有发自内心的、梦游般的幸福。颜哲已经停止喷洒了,可他们仍在贪婪地大口吸着空气中残留的蚁素,我想服用毒品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把手电递给老魏叔,但很奇怪,后者半天没有接。我轻抬手电照照,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老魏叔也已经“沉醉”了,现在他脸上和那五个人是同样的表情。
我很遗憾,也很抱愧。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场员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习惯了一双长者的慈和眼光,没有了它,我会更孤独的,可是这次他肯定不是在装假,刚才他在搏斗中吸入的蚁素太多了。
我拉拉颜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说:“颜哲,咱们疏忽了,不该把老魏叔也弄进去的。”
老魏叔对我的话没反应,现在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仰视的,虔诚、敬畏,就像尘世的子民仰观上帝,这种眼光真让我心痛。不过,颜哲并没有太多的自责感,只是叹息道:“刚才他们在一块儿混战,实在没法分别对待的。不过这有啥关系,吸入蚁素,只能让这个好人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光明,让他和谷阿姨过得更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只好默然,从理论上说,颜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已经饱尝了“清醒者的痛苦”,干吗非要拉着老魏叔一块儿受罪?他处在蚁素控制下,只会和谷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颜哲的漠然也让我不快,我总觉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颜哲其实是希望这个结局的,他不喜欢有双清醒的目光在近处观察他。
我叹息一声,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亲亲热热地靠着我,就像从前一样。不过这种“依靠”的感觉完全调了个个儿,现在,我倒像是他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