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可能要出生的孩子,我俩没再商量过,没做出“是”与“否”的任何决定。我们只是关照大家:把这个消息对外保密,在孩子出生之前尽量不让附近乡庄的人在农场乱窜,以免泄密。颜哲的关照被非常严格地执行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场员们如今对颜哲和我的任何话都会无条件执行。
但拖延做出决定实际上就是默认,在我们的默认下,岑明霞腹里的那团胚胎一天天分裂,一天天长大,已经可以看出她有身子了。岑明霞沉津在妊娠的喜悦中,空闲时间她不再纳鞋底,而是开始做小孩子衣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飞针走线,把母亲的眷眷情意缝入一件件精致的小衣服里。
在岑明霞身边常常有孙小小,她总是兴致浓厚地说一些有关女人生育的傻话,出一些没有实用价值的主意。另一个常来的人是赖安胜,他在这儿扮演的角色比较奇特,虽然他对这个胎儿的关怀溢于言表,却似乎并不以父亲自居。而岑明霞虽然欢迎他来,似乎也不把他当丈夫看待。这么说吧,看他俩的表情,似乎并不把胎儿看成自己的私有,而是看成群婚制部落的后代。
以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目光,我猜他俩之所以这样,还是缘于心理上的某种障碍吧……虽然他们如今处在梦游般的幸福感中,喷利他素之前的一切“恶”都被隔断了,但大概他们还记得这个胎儿并非来自于美好的爱情,而是一段令人作呕的奸情。
我赶紧摇头,驱走这种想法,我自责地想,与农场处处洋溢的明朗快乐相比,我的心理太阴暗了,因为只有一个办法能改变我:赶紧对自己喷利他素,那样我才能融入这个利他主义的群体中。
女知青怀孕的秘密到底没能守住。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照例来到颜哲的场长室,向他通报一天来农场的情况,颜哲近来大多时间都猫在屋里,看英文专著,做一些小试验,场员们仍然不许他干任何农活,他和我虽然也曾努力说服大家,可是不奏效。看来,利他素的确带来了“保护蚁王”这种冥冥中的指令,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开始时颜哲很不习惯,记得赖安胜升任场长后就彻底脱产,颜哲曾对此很不满,可是但现在颜哲对自己不干农活已经坦然了,因为他并没有闲着,这个利他社会是从平地建立的,还有太多的蓝图需要绘制,有太多的陷阱需要预先发现。在这些方面我是帮不上忙的,担子只能砸在颜哲一个人肩上,自他当上场长这两个月来,他虽然基本没干农活,人反而瘦了,显得很苍白,眼窝凹陷,目光中闪着高烧病人那样的炽热。当他偶尔来到人群中时,他的苍白瘦削和大伙儿的黝黑粗壮形成很大的反差,大伙儿簇拥着他,就像一群快乐的头脑简单的土著黑人簇拥着一个忧郁的白皮肤的神。
说起白皮肤的神,这儿有一点巧合,颜哲后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活儿,农场搞基建时,从场外请有几个木匠,颜哲跟着学过几个月的木工,现在基建已经结束,外来木工们都走了。可是一个农场总少不了一些零星的木工活,正愁没人干呢,颜哲便把这些活计揽下来,这是技术活,再没人能从他手中夺走了。
那天我到场长室,见这儿已经大变样,墙上挂满了木工锯、刨子、凿子和斧头,一条木工长凳顺在门外边,旁边抛散着锯末和刨花。这些木工家什原来放在牛屋隔墙的一间空屋里,颜哲说挪到这儿方便,看书累了就干一会儿,等于是课间休息。
我逗他:“这是场长室还是木匠坊?以后大家喊你颜场长还是颜木匠呢?”
“随便。”
“以后就喊你小木匠吧,不过,可没看轻你的意思,国家领导人中就至少有两个是木匠出身。”
颜哲平淡地说:“还有一个人也是木匠耶稣。”
我当时没有在意,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但后来想到他这句话,越想越觉得其中有深义。他可能并非有意拿耶稣来自比,两人确实神似:宗教的激情,忧郁的气质,苍白的肤色,瘦削的身体,还有,目光中高烧病人般的炽热。可以说,他和耶稣一样,也是信徒簇拥的一个白皮肤的神,只是他在慑服众生时,依靠的是科学而不是虚无的神迹。
“0171-1”
我和颜哲正在说话,头顶的喇叭嘶嘶地响了,是公社知青办主任大老魏找赖安胜场长。农场只有这一条线路,如果场长室的双掷开关一直放在广播档,公社领导想往这儿打电话也只能先在喇叭上喊,颜哲正要把双掷开关扳过来,喇叭里已经传出赖安胜的回话。
听见他高高兴兴地说:“魏主任,我已经不当场长了,我想干活,劳动最快乐,帮助他人最快乐!”
我心想要糟,颜哲代替赖安胜当场长的秘密守不住了。不过,对这一点我们预先是有精神准备的,这件事反正瞒不住公社,他们知道就知道吧!场长这个职位并不是国家干部编制,从理论上说谁都可以当的,赖安胜本人就不是干部身份。何况农场初创期间大老魏在这儿住过三个月,非常欣赏颜哲而厌恶赖安胜,他肯定巴不得颜哲能当场长。
大老魏是红星公社资格最老的干部,至今还保留一个习惯,在群众大会上讲话之前要先摸P股,那是因为刚解放搞土改时,他作为上边派驻的干部,P股后总是斜挂一个盒子炮,开会时得先把它弄正。他在农民中威望极高,这缘于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他干活从不惜力,这人并不属于膀宽腰圆那种人物,长得黑瘦黑瘦,貌不惊人。但是在兴修水利时,工地上别人都是俩人抬一个抬筐,他是一人挑俩,为此伤了力,吐血,病治好后照干不误。农民们最看重这个,口碑相传,把大老魏塑造成了个传奇人物。这人心直口快,说话不怕得罪人,不过从反右运动过来后,这种干部在政界就不吃香了,再加上听说他在男女关系上有一点儿毛病,所以20年来,他在官场上上下下,至今只是公社一个中层干部。
喇叭里沉默片刻,吃惊地问:“你说啥?你不当场长,如今谁是场长?”
“是颜哲。他是个好人,我们都服他。”
喇叭里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问:“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在一班宿舍,我如今就住这儿。”
“立即回场长室!把开关扳到电话挡,再等我的电话!”
从他的语气中,我们感觉不妙,我看看颜哲,颜哲看看我。
我安慰颜哲说:“可能这个消息过于突然吧,我想大老魏不会反对你。”
大老魏住场时,与干活同样泼辣的颜哲惺惺相惜,虽说并无深的私人交往,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心中是十分器重颜哲的。后来有件小事更加深了他对颜哲的好感,农场搞基建时从场外请了四个木匠,也挑了四个知青当学徒,主要工作是拉大锯。把要解开的圆木打上墨,用抓钉竖着固定在树干上,两个学徒踩在梯子板上,一来一去地拉锯。每天如此,学不到啥技术的。然而颜哲趁休息时进去瞄艺,学得极快,一个月后他们拉锯时发现了一根“姜子木”,这是本地木匠对这种树材的俗称,不知道学名是啥。这种木头极坚硬,拉不了两道锯缝,大锯的锯齿就被磨钝了,木质呈淡黄色,夹着半透明的木筋,比重比水重,木屑扔到水里会沉底,在中原地带的树材中,像这样比水重的材料可以说绝无仅有。木匠们见了,稀罕得了不得,说这种木材最适宜做木工刨,师徒们瞒着场里,把这根圆木解成木工刨的材料,每人分了一个刨坯。
颜哲有了刨坯就自己开始做刨子,甚至没咋向师傅讨教,几个师傅颇为不屑,不相信他有这个能耐。过去的木匠没有三角和几何知识,只会背诵“鲁班爷爷”传下来的口诀,像“刨口一寸九,刨子不推自己走”之类,他们把这些口诀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个杨师傅是门里出身,木匠世家,干木工已经十几年,还一直靠老爹给他做刨子。
然而在学过三角几何的颜哲看来,这些太简单了,他买了一本“木工必读”,知道掏刨子的关键是刨刃角度,角度小则省力,但不得小于42度;角度大则工件光滑,但不得大于50度,一般取45度为好。只要把角度弄明白,闭着眼睛也能把木工刨造出来。
那天颜哲的刨子做成了,几个师傅都立在旁边看他试刨,刨子轻快地在木头上滑动,从刨口吐出薄如棉纸的刨花,几个师傅都上去试试,说做得不错,用着很顺手。这下杨师傅坐不住了,他说咱不能在徒弟这儿丢人呀,赶紧为自己做了第一个木工刨,从那之后,几个师傅都对颜哲另眼看待。
后来农场要打两辆牛车,牛车对于农户来说是个大设备,其意义不亚于后来城里人的私家轿车。所以,有本事的木匠师傅们在干完活后,总要在牛车上留下一件多少带点艺术性的玩意儿,在没有一点儿文化气息的农村家庭,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奢侈。一般是在“牛仰角”(车辕上拴缰绳的一根木桩,小擀面杖粗细)上刻一串八宝疙瘩,即把一根四方木棍分割成几个正方体,再分别削去八个角成为14面体。颜哲看不上这个,打算在牛仰角上雕一只狮子或老虎,那得先得找一张画当样板吧,说来难以相信,在当时的文化沙漠中,竟然到处找不到一张动物画片。托回城探家的王全忠到颜家大院找,也找不到,都在文革“破四旧”时给烧了。那段时间我见他一直在找画片,就劝他:干吗非要雕狮子老虎,雕只黄牛不就行了?咱农场的南阳黄牛多威武,眼前就是现成的样板。他说不行,他不打算雕黄牛只是一个技术上的原因:黄牛的牛角雕出来太细,容易碰坏,而牛仰角免不了磕磕碰碰。
后来还是保管员四娃为他拾到了一张香烟商标,上面的狮子只有指甲盖大,模糊不清。颜哲硬是以它为样板,刻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狮子。
雕这只狮子颜哲可没少花时间,主要是刀具不顺手,他没有钱去买木雕刀具,只能用一只钢锯条折断,磨出一只简易刀具,为雕这个狮子,甚至晚上他顾不上和我约会了。我常常到他的宿舍去陪他,看着他细心地用那把锯条刀一点一点地剜,十几天之后终于雕成了。狮子怒目蹲坐,左前爪下按着一个绣球,头上鬃毛形成精致的涡卷,狮口里含一个小球,项间有一个圈,两者都是在本体上雕出来的,能自由转动而取不下来。他决定雕这个玩意儿是兴来所至,弄完后当然很高兴,但也没太看重它,它简直把几个木匠师傅还有大老魏都给震晕了。他们交口称赞:还是城里读书娃儿有灵性,俺们收了多少徒弟也没见过这样灵性的!
牛车打好后不久,大老魏就要离开农场了,走前他到粉房找到我,那一段我被抽到粉房里帮忙,把红薯切碎,磨成粉,准备冬天做粉条。老魏进屋后不说话,嬉皮笑脸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说:“老魏叔你是不是神经啦?”他突兀地说:“秋云你好眼力。”
我给说的一头雾水,问:“啥眼力?老魏头你说的啥意思?”
他说:“颜哲呗,那是个好小伙,人品好,有灵性。你看那只狮子雕得多有灵气!更难得的,这娃儿是既有灵性,人又实在,赶明儿肯定能成大器。我要是看走眼,你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当尿泡踩。秋云你得抓紧他,可别松手,把我干女婿放跑喽,我可不依你。”
他平时对我很好,曾经笑说要认我当干闺女,我给窘得面红耳赤,扑上去双手捶他,拿手中的白粉面抹他一脸,佯嗔道:“大老魏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依你!”
想想这些话,我认为大老魏不会真的给颜哲使别腿,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赖安胜跑进来,询问地看着我俩,说:“大老魏要我回电话?”颜哲没说话,把双掷开关扳过来,示意他接电话。电话一接通,大老魏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他大概太激动,忽略了场长室还有第三者,所以声音很大,我们在旁边也能听到:“你怎么搞的?自己就敢做主把场长让给颜哲?也不给上边打个招呼?”
赖安胜真诚地解释说,颜哲是个好人,见识高,我们都比不上他。那边压低声音说:“我当然知道颜哲的为人,比你个王八蛋强多了,可是他家庭太复杂,他爹妈又是在文革中被逼死的,他不是自己人!”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仍听得清清楚楚,我愕然失色,赶紧偷眼看了看颜哲的表情。他不语不动,黑暗中两只眸子更明亮,我想那肯定是以屈辱和愤怒为燃料,事后他对我说,再没有什么比大老魏这句话更能伤害他。老魏在电话中提到颜哲父母之死时并没有说他们“自绝于革命”,而是说他们被逼死。在这个正确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却是颜哲“不是自己人”!受害人的儿子非但没有享受赔偿的权利,反倒背上了原罪。
更何况这句话出自大老魏之口,一个非常欣赏颜哲的人,这比其他人说出来更伤颜哲的心,我对此同样难以理解——“好人”不是自己人而“王八蛋”却是自己人!我觉得,“当官的”大老魏和作为平常人的大老魏,似乎完全不是一个人。
赖安胜真诚地为颜哲着急,他却说不出更有力的理由,只是絮絮地重复着:你说得不对,颜哲是个好人,打根儿起就是好人,不像俺们是半路才变成好人。他见识高,为人好,当场长比我强多了,我们都佩服他。那边的老魏不耐烦了,显然弄不懂“打根儿起的好人”与“半路的好人”是啥意思,喝一声:“不要说了,我明天去农场!”
那边摔了电话,赖安胜手里举着话筒,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们,颜哲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走后,颜哲很长时间仍然不语不动,我在旁边看着他白热的目光,真担心他的生命力会在一瞬间烧光。
我小声问:“该咋办?明天他就来了。”
“0178-1”
颜哲凶狠地说:“来吧,没有对付不了的事!”
大老魏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坐卡车同来的还有谷翠花,40岁左右的妇联主任,也是公社的老资格干部,来知青农场住过队。短头发,大脸盘,为人开朗热情,和男女知青们处得很好。颜哲把场长室腾出来,自己呆在库房里,有意不见他们。农场没有客房,所以公社干部来农场时,按惯例要把场长室让给他们。他们似乎也无意先见新场长,而是一头扎到群众中走访。大老魏今天不是在电话里发脾气的那个人了,他满脸是笑,和熟人们亲热地打招呼,问问庄稼和家里老少,和男人们开几句粗鲁的玩笑。只有在大田里见到赖安胜和副场长庄学胥时,他才把脸板得像铁块儿,这俩人在锄谷子,这活儿虽然不重,也是最难熬的农活之一。主要是天气闷热,野地里没有任何挡日头的荫凉。赖安胜和庄学胥都只穿短裤,已经湿透了,身上的汗流到塑料鞋里,与尘土和成泥浆,走起路来巴唧巴唧响,大老魏看着他们这个样子,脸色才和缓了一点儿。
他转过头看见我,笑着说:“秋云你越长越漂亮啦!上回你回家探亲,路过公社时为啥不到我家吃饭?把你干爹忘啦?”
从他的言谈中看不出丝毫芥蒂,不过我仍敏锐地发现了变化:他在我面前有意避开了关于颜哲的话题,要是在过去他是不会这样的。
他俩在全场转了半天,神色越来越平缓。的确,今天的新农场没有什么毛病可挑的,到处井井有条,人人干得热火朝天,而且与过去不同,今天到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乐,洋溢着沉静的幸福。它是那样浓郁,你可以嗅到它,触到它,能用手捧上一掬带回家去,除非瞎子才看不到农场的变化。
所以,他们这次调查只能得到一个结论:新场长比旧场长强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这样。
午饭时颜哲仍躲着没见他们。下午,大老魏把赖安胜叫到场长室,颜哲则立即拉上我,轻手轻脚地钻到库房,把库房门关上。场长室在库房隔壁,各有门出入,中间是隔断的。不过界墙中留有一个照明用的墙洞,洞里放上一根蜡烛可以照亮两边。现在颜哲用报纸把这个墙洞糊住了,只留下一个观察的小孔,看样子颜哲昨晚就打算窃听他们的谈话。这种“听墙根”的行径原本为颜哲所不齿,但……颜哲冷笑地说:“我既然不是自己人,干点儿卑鄙的事就算不上什么。”
我知道大老魏这句话伤颜哲太深,没法劝,只能叹息一声。
我们趴在库房的麦囤上,悄悄地听着那边的谈话。大老魏反复追问赖安胜:“你把场长让给颜哲这件事到底是咋发生的?你为啥这样胆大这样急迫,甚至不给公社打一声招呼?你的组织性到哪儿去了?要知道农场一把手的任命权力是在公社!”他的盘问当然问不出什么结果,因为今天的赖安胜已经与过去的“恶”隔断了。赖安胜只是一遍遍地重复:“颜哲是个好人,打根儿起的好人,比我强,我们都佩服他。”最后大老魏没了耐性,怒吼着:“滚出去,赶紧给我滚蛋!”
我听得忍不住笑,赶紧用力捂住嘴巴。
赖安胜走后,那屋里好长时间没动静,我们轮流凑到小洞上看,大老魏正在屋里沉思,背着手面墙而立,眉头锁得紧紧的。看来他真的很为难……是承认场长“非正常更替”的现实,还是“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我想他肯定倾向于前者。大老魏是个实干家,并不是那种只会整人的政客,知青农场只要运转良好,他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会帮着我们去疏通或糊弄上边,这正是颜哲早就分析过的走势。
有脚步声和开门声,是谷翠花从地里回来了。听见她嚷嚷着口渴,倒了一杯水咕咕咚咚喝完,接着很长时间没了动静。我觉得奇怪,探起身子从小洞里看,不由满脸通红,原来两人正紧紧地搂在一起亲嘴,大老魏的一只手还插到谷翠花的上衣里忙活。我这才知道,群众传说他有个老情人的事,看来是真的。据说这段私情是从土改时期结下的,那时大老魏和谷翠花在一块儿住队,大老魏的家属还没迁来,谷翠花也没结婚,一个光棍和一个未婚姑娘,干柴碰上了烈火,于是就烧起来了。后来大老魏的家属来了,谷翠花也结了婚,但两人的私情一直没真正了断。
颜哲拉拉我的衣服,示意问:“那边发生了啥事?”我红着脸摇摇手,不让他看。我们听墙根原是为了保护农场,保护这个小型的利他社会,手段虽不光明,若是为了纯洁的目的,还是可以原谅的。如果是窃听或偷窥人家的偷情,那就太不妙了。这时那边说话了,谷翠花吃吃地低声笑:“没出息的,看你那个馋劲儿。大白天,别让外人看见了,晚上吧!”
这下子不用我说,颜哲也知道那边发生什么了。
后来大老魏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沉,这边听不清。只听见谷翠花喟然长叹:“唉,难道这辈子咱们只能这样偷鸡摸狗,成不了正经夫妻了,我也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
大老魏内疚地说:“成不了啦,翠花我对不住你。”
“别说这种话,要说对不住,是咱们对不住嫂子和我那口子。”
“我只有下辈子报答你啦!”
“不说谁报答谁,只盼着阎王爷把姻缘簿改改,让咱俩下辈子能成一家。唉,不说这些了,说了大家心里都难受,咱们说点正事吧!”
那边真的停止了亲热,开始谈工作。听见谷翠花严重地说:“这回我可挖到根了,知道赖安胜为啥不敢当场长了!知道不,有一个女知青叫岑明霞的怀孕了!”
大老魏震惊地问:“真的?你没看错?”
“呸,我干了20年妇女干部,还没这个眼力?不会错的,至少三个月了。”
大老魏暴怒地说:“一定是赖安胜那个王八蛋!我早知道那小子不安生!混蛋,色胆包天,这可是女知青,比军婚还厉害,他敢把女知青肚子弄大!”
“没错,我没敢深问,但作孽的一准是他。不过很奇怪的,似乎岑明霞并不怕人知道,她床边公开堆着好几件小衣服,我旁敲侧击地问她打算咋办,她根本没打算偷偷打胎。还有,全场人似乎都知道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避讳。这就怪了,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满场人都傻了?喝迷魂药啦?我实在想不通。”
墙那边还在认真地讨论这件事,谷翠花分析,一定是颜哲抓到了赖安胜的真实把柄,以此要挟迫使赖安胜让出了场长的位置,这还真有点儿搞政变耍阴谋的味道。可是颜哲这个新场长干得确实好,农场井井有条,一派兴旺景象。别说群众,就连被逼下台的赖安胜也心悦诚服,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
“颜哲篡了场长职位这件事,你准备咋办?咱们能不能帮他糊弄过去?”
大老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最后沉闷地说:“要是光有私下换场长这事,我原想保颜哲的,他把农场管得这样好,就是他家庭问题再严重,也值得保一下。我刚才已经做好打算,先同县里老胡通通气,他对颜哲印象也不错,如果他能点头,别人就不会说啥。可是有了女知青怀孕这件事,农场的事就捂不住了,早晚要露馅。弄不好,连我这个知青办主任也得赔进去,我只能向公社和县知青办反映。”
听到这个决定,我非常紧张,看看颜哲,他也很紧张,正在努力思索。那边作出决定后好长时间没动静,后来大老魏在叹气:“今儿个看了农场的气氛,就像大跃进前期那样干净,人人只知道干活,没一点儿私心,干得越累越高兴,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没见了。说心里话,我眼红得很,动心得很,真想搬到农场里跟他们一块儿干,也不枉活这一辈子。可是……唉……”
又是好长时间没动静,谷翠花也不说话。时间长了,我忍不住趴纸洞上再瞄一眼,大老魏已经拿起电话,准备摇手把,这种老式电话机摇手把才能接通。不过他显然十分踌躇,迟迟未摇,叹息着:“这个电话打出去,赖安胜那小子这辈子就完了,不说挨枪子,蹲10年大狱是逃不掉了。还有颜哲,要是上边把私下换场长这事拔高到阶级斗争的线上,他也一定会跟着一样完蛋了。”
我赶紧跟颜哲咬耳朵:“他要给上边打电话了,要捅这件事了!”
颜哲俯身向洞里看。那边仍在犹豫,大老魏说:“打?”谷翠花说:“那就打吧!”又顿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对俺俩来说太漫长了,接着听见摇电话手把的吱吱声。颜哲立即起身往外走,甚至没跟我打个招呼,我忙跟到后边,他边走边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不锈钢材质的喷雾器,又戴上口罩,看来他是早就备好了的。到了场长室,他没有停顿,径直破门而入。屋里两人吃惊地看着我俩闯进去,大老魏机警地按断了电话。
颜哲平和地说:“魏叔你别动,接到县里通知,每个进农场的人都要喷防瘟疫药。”
他按动手柄,朝着大老魏和谷翠花喷去,大老魏想躲避,可是在猝不及防的片刻间,他俩已经被白雾包围了。老魏怒声问:“你干啥?你干啥?”他的脑子比较灵,立即起了联想,问:“这是不是迷魂药?你对赖安胜他们都喷了迷魂药?”
我有些理屈,不大敢看他俩愤怒的目光。不过这时颜哲已经完成了喷洒,歉然地说:“魏叔,实在对不起,是你逼我这样做的。放心,这不是迷魂药或毒药。相反,它能让你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快乐,劳动的快乐,帮助他人的快乐,这正和你的本性相符,你不是想搬到农场吗?那就在这儿住一段吧,你们俩都来这儿住吧!”
两人愤怒而警惕地瞪着我们,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我知道利他素起作用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我的轻松是有限度的,两个公社干部可不比农场的人,如果把他们长期困在这里,难免会引出一些事端,至少他们的家属和同事要来找他们吧!所以,颜哲的做法只是把危机推迟,并没有根除,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从此便悬在我们头顶。
这时,那两人已经彻底进入新境界中,他们脸上开始浮现出我已经见惯的、沉静而幸福的笑容,而且他俩的幸福感特别浓郁,也许是因为他俩本性良善,与利他素发生了更强烈的共鸣吧!
谷翠花看看老魏,柔声说:“好的,听颜场长的,老魏咱留下来吧!留下来,啥心都不用操了。”
“好的,留到这儿,咱们就心地轻松了。”
他们大概是说:不用再狠下心往上边汇报,那个决定本来就是违反他们本性的。不过,这会儿他们的思维已经不清晰,这种想法是朦胧的。
颜哲想了想:“至于你们的住处——这样吧,魏叔你住在我的场长室里,我搬到二班宿舍去住,那儿有个空床。至于谷姨你……”他又想了想:“就和魏叔住一块儿吧!”
我吃了一惊,立即拿目光制止颜哲,谁都知道他俩不是夫妻,这样公开同居显然是不合适的。颜哲也用目光制止我:听我的,一会儿我再解释。至于那两个当事人,虽然已经处于梦游状态,还是有点儿羞怯,尤其是谷翠花,红着脸说:“我跟老魏……这不合适吧!”
颜哲很气派地挥挥手:“没啥不合适的,这个农场有全新的社会规则,没人会笑话你们的,你们也看到了,没有一个人歧视岑明霞和赖安胜。”
谷翠花想了想,认可了他的话,能和大老魏正大光明做夫妻,哪怕是短时间的,也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她不再犹豫,上前走了一步,亲热地挽住了大老魏的胳膊,大老魏也没再拒绝,他俩互相对视的目光已经像夫妻了。
颜哲说:“该吃晚饭了,你们把屋子收拾一下吧,魏叔你就用我的铺盖,我让秋云再给谷姨送一套。”
他拉上我退出场长室,看来他对这个结局很满意,脸上浮出由衷的微笑。
晚饭后,颜哲领着我找到大老魏,简单地说一声:“魏叔你跟我来,我为你接风。”
大老魏顺从地跟着出门,谷翠花也想跟来,又不知道颜哲的邀请是否包括她,疑问地看着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很高兴地跟着来了,我们到了菜地,这儿有一间瓜棚,我们进去,种菜的老马赶紧迎出来:“颜场长来啦,魏主任来啦,还有你们俩,快请坐。”
我们在小板凳和老马的地铺上分别坐定,颜哲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瓶宝丰大曲,一小瓶醋,一包盐,笑着说:“我知道老魏叔的规矩,先把话说前头,好让老魏叔放心,咱不占公家便宜,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实打实说是用秋云的钱,我的零花钱都是她给的。”
宝丰大曲在当时算名酒了,那时中原的酒鬼们最推崇的就是“张保林”(张弓大曲、宝丰大曲和林河大曲)。大老魏盯着这两瓶名酒,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他嗜酒如命,在全公社久负盛名,然而他家经济状况不好,一般只喝最便宜的地瓜烧,甚至喝过工业酒精兑的酒。有一次喝得胃出血,后来才不敢喝这种假酒了,而且他为人刚正,从不倚仗权势占公家便宜。他在农场住队期间,常有老朋友来看他,那自然是要喝一场的。朋友们知道他的家境和为人,一般都自带着酒,大老魏向厨房厨师要了一点儿盐和醋……这是他仅有的腐化……到菜地里掏一两毛钱买几根黄瓜,用随身带的小刀削成片,加上盐醋,这便是下酒菜,然后用小刀当筷子轮流吃菜,对着酒瓶口轮流喝酒。虽然条件简陋,照样能陶然一醉,这次颜哲完全是按他的路数,所以大老魏格外高兴。
颜哲掏出两毛钱向老马买了几根黄瓜,让老马切好并撒点醋和盐拦好,喊他也坐过来,便一人一口喝起来,谷翠花也参与了,喝得十分豪爽,看来她的酒量不弱。我虽然从不喝白酒,受他们的鼓励,也喝了几口。有一次我被呛住了,惹得他们大笑,其实颜哲酒量也不行,他是在大老魏面前硬充好汉,一会儿就喝得连脖颈都红了。
三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喝着,一种无言的友情在他们中间缓缓流淌,开始没怎么说话,慢慢地话头变稠了。他们根本不提眼前的事,不提场长职位的非正常更替,不提女知青的怀孕。也许这些“成人的话题”已经溢出老魏叔此刻的意识了,他们这会儿说的,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颜哲说:“老魏叔,我刚来农场就知道,你有个外号叫拼命三郎,刚解放修水利的那阵儿,挑土方,你一个人挑俩抬筐,累得吐了血。”
老马说:“对,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个绰号。”
大老魏笑哈哈地对颜哲说:“我也知道你,刚来农场挖堰塘,手上磨出三个血泡,血顺着锨把往下流,你用手绢包扎后照样干。还有一天用断两根锨把,把四娃心疼得都要吐血了。”
“老魏头,我还知道你开会上台先要摸P股,咦,你的盒子炮哩?”
“早交公啦!其实我参军后没赶上打仗,一枪也没开过,临交公时才到河滩上打了几枪,总算过过瘾。对了,颜哲你雕的那只狮子真好,那挂大车拉出去,把全公社都震了,都说全公社属咱知青农场的大车最漂亮。”
老马说:“嗯哪,俺庄离这儿30里,都有人对我夸说这辆车。咱场的黄牛也漂亮,跟神牛似的,十里八乡也比不上。”
“雕那个牛仰角算不了啥,魏叔你喜欢,赶明儿我单单雕一个狮子送你。”
“那敢情好!”想了想大老魏又摇头:“别、别,你当场长了,太忙。以后再说吧!”
说这句话,他算是间接承认了颜哲的场长。
我和谷阿姨后来离开酒场,跑到窝棚外说女人的话,和老魏叔一样,谷阿姨的意识中也已经自动剔除了和政治有关的话题,她像普通的农村妇女那样夸颜哲和我:人品好,人实在,又漂亮,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你们结婚时一定得请俺俩去——不不,可别在这儿结婚,一定等到回城后再结,按政策,结过婚的知青就很难回城了。
又说:真羡慕你俩,要是我和老魏也年轻20岁,都还没结婚,那就好了,俺俩一定把这辈子好好过下去,我这辈子最抱愧的是不能给老魏生个一男半女。
她说起这些话时毫无机心,毫不设防,我在她面前也完全放开,我说我早把心交给颜哲了,我爹妈通情达理,都喜欢他,不嫌弃他的家境。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城,俺俩肯定会结婚的,谷姨你放心,我和颜哲结婚时一定请你和老魏叔。
后来我俩返回窝棚加入他们的酒场,他们喝得很高兴,颜哲尤其高兴。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往常颜哲虽然同全场人相处甚洽,但人们都用敬畏的眼光仰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孤独的。现在呢,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大老魏两口儿(我从心底已经把这对情人当成两口子了)和老马都忘了敬畏,用平等的心态与他交往,对颜哲来说,这种友谊很是难得。
两个钟头之后,五个人喝光了两瓶酒,两个女的毕竟喝得少些,所以他们三个男人每人都灌了半斤以上,我们扶着脚步不稳的老魏回场长室,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哝着:“小颜子,小云子,今天这场酒喝得最痛快。我高兴,真的高兴。我要住这儿,一辈子也不走了。翠花,咱一辈子不走了。”
虽然是在月光下,我也能看见谷翠花容光焕发,目光灼灼,充满了憧憬。
大老魏“夫妇”就这样在农场安居下来,他们完全忘了“公社干部”的身份,似乎也忘了各自的家人,现在他们是一对地道的农家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喷洒蚁素以来,全农场一向沉浸在沉静的幸福中,而他俩的心态特别沉静。也许他们一直在潜意识中盼着这样的桃花源,如今终于盼到了,于是他们抛弃一切世俗杂念,一心一意地开始了新生活。
场员们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对不是夫妻的夫妻。
只有我时刻提心吊胆,怕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会落下来,实际上我是过虑了。在那个年代,一位农村干部出去驻队、上工地和搞运动,一走两三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大老魏他们在农场住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在公社机关和他们家失踪了两个月,竟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甚至没人打电话来问一声。
颜哲最近心情很好,大老魏的来临减轻了他“高高在上”的孤独,他完全忘了大老魏那句“不是自己人”的混账话,要知道这句话伤他很深的,而老魏本人也彻底忘了颜哲的“异己性”。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历了好感——敌意——友情这个三部曲,最后落脚在非常稳固的友情上,这个变化太快,简直让我目不暇接。
不过,我和颜哲之间却因为大老魏“夫妇”爆发了真正的冲突,这在我俩之间还是第一次。
颜哲决定让谷阿姨和老魏叔住在一起时,曾经答应我,以后向我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后来他似乎把这个许诺忘了。如果我也忘了——那就会天下太平,可惜我没忘。因为我直觉到他这个决定中有一些我厌恶的、不能接受的东西。在我的追逼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出了其中的原因。
颜哲说:做一个清醒的上帝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当别人无忧无虑地生活时,当别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你时,你只能独自担起这个担子。你要为这个利他主义的小族群负责,预先发现前进路上可能的陷阱。
他说:“秋云你注意到没有,人们被喷了蚁素后,性欲似乎有所减弱?至少赖安胜那个以前的色鬼现在对岑明霞秋毫无犯,还有陈秀宽,过去总是色迷迷地看女知青的P股和胸部,你看他现在的眼光多清朗。这虽然是个小苗头,却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知道为啥吗?你知道我为啥这样重视‘性欲’?”
我摇摇头。颜哲耐心地解释:“蚂蚁社会中是没有性欲的,至少说没有持续的全员的性欲。蚁后一生只需要进行一次交配,然后就可以一直生育,而其他雌性的工蚁不担负繁衍任务,因此也不需要性欲。所以我很担心,咱们的蚁素是从这种无性欲个体中提炼出来的,会不会对人群产生‘降低性欲’的副作用?如果是,就非常危险了。因为人类的繁衍方式离不开性欲,尽管它常被当成肮脏的东西,如果它彻底消失了,人类也就完了。”
他又说:“当然,单单是赖安胜和陈秀宽的一两个例子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对过去恶行的厌恶’,而不是性欲本身的减弱。另外一个例子不知道能不能算例证,咱俩……”
虽然他欲言又止,我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的确,近来我俩的约会中他一直没有主动同我亲热,而我也减弱了同他亲热的渴望。虽然我俩并没吸入蚁素,也可能多少从环境吸入了一些?或者是因为我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他看我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把话头扯开:“但不管怎样,我至少得确定这个陷阱是否存在,自然界是个绝顶复杂的天网,你随意扯动一条线,都会引起预想不到的反应。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正要设法验证那种危险,正好大老魏和谷阿姨来了。”
我知道了他的用意,心一下子凉透了。不错,他说的很有道理,他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恶念、私利或是自我心理。都不是,他是为了这个利他社会的未来,他真是个清醒的、尽职尽责的上帝。我无法反驳他,我肤浅的思维无法抵挡他锐利的思想。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无法排除心中的厌恶。老魏叔和谷阿姨之间虽然是偷情,是奸情,在我心中,它反倒是温馨的、明朗的,而颜哲拿他们的私情来做性欲实验,未免太肮脏,太阴暗。
我心中第一次升起对颜哲的愤懑,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上帝吗?可以把别人当成实验用小白鼠,对他们生杀予夺?或者随意把他们放到透明的观察室中,观察他们的性欲和习性?这些想法像一大堆干柴横七竖八叉在我脑中,我理不出个头绪,也就无法对颜哲讲清我的感受,颜哲的目光却比我锐敏多了。
他看着我的沉默,苦笑道:“我早知道你会反感的,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那些道德上的洁癖了,所以我一直在推迟向你说明,巴望着你会忘了它。可惜……秋云,我已经尽力求得你理解,但是很可惜,咱们看问题的基点不同,而且是根本性的不同。”他叹息着:“也许有一天,咱俩会分道扬镳的。”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对颜哲的做法已经开始反感,但我还没有设想这会影响到我俩的最终结局,或者说没有勇气想到这一点。颜哲比我敏锐,他已经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宿命。看清这一点,我非常心痛,锯割般的痛,刀剜般的痛。多少年来,我已经把感情完全倚傍在这个叫小哲的男孩身上,这个叫颜哲的男人身上,从不敢设想缺少了他的人生。不久前我还对谷阿姨描绘过我俩的婚事呢,做梦也想不到,仅仅几天之后,颜哲会把另一种结局突兀地摊到我面前。
我的泪水不由得涌出来,流得非常凶猛。颜哲过来,默默地为我擦干泪水,把我拥在怀里,我俩静静地拥抱着,呆了很久很久。
我们再没有谈那个令人厌恶的话题,以后也没再谈过,更有一个话题我别说谈论它了,连想都不愿想。那就是:颜哲会不会在深夜里溜进库房,通过那个墙洞,悄悄观察大老魏和谷阿姨的夫妻生活。我想,以颜哲作为“一个清醒的上帝”的责任心,以他科学家般的严谨,对于这个影响新人类成败的关键问题,他肯定会去观察的。但——我实在厌恶想这件事,我不敢断言那样做是不正当的,我就是厌恶它。后来大老魏他俩不想占颜哲的场长室,执意搬出去,住到机磨房了,我才多少放下心。
这是个无法填平的泥沼,我只有躲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