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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利他的设计

  公元一九七零年六月一日,对北阴市旧城县红星公社知青农场来说,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从这天起,一种全新的、利他主义的生活开始了,率先走入新生活的“新人”是赖安胜、陈得财和陈秀宽,三个原先的恶人。厚道地一点儿说,至少也算是道德层次较低的人吧!这多少带点儿讽刺意义,不过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类似的阴差阳错。

  早饭后,颜哲敲响上工钟,而这向来是赖安胜的权力,知青们集中在井台边,听副场长庄学胥安排农活。赖安胜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在井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大家,而是主动站到一班的队伍里。颜哲则站在井台上,平静地看着大家,大部分知青和老农在政治上比较迟钝,没有看出这点儿异常,只有庄学胥的眼睛贼,而且他事先知道一些内情,看出异常了。不过他没有动声色,只是时不时地向赖安胜和颜哲扫过来一眼。他要布置农活了,赖安胜笑哈哈地说:“庄场长,我先说两句,我先说两句。从今天起,我到一班干活,颜哲当场长。”

  全场愕然!就像一把盐撒到滚油锅里,人群中立刻升腾出一片杂嘈声。这会儿,连庄学胥也无法掩盖自己的惊疑,瞪大眼睛看看赖安胜,看看颜哲,甚至还看看我。只见颜哲不动声色,我也佯做不知。

  最后庄学胥迟疑地问:“赖场长你是当真?”

  “当真,当真。颜哲是个好人,当场长最合适,再说我想干点儿活,很长时间没干农活儿了,我快要想疯了。我割麦可是全场头一把好手,这可是连颜场长都承认的。”他又补了一句:“劳动最快乐,帮助他人最快乐。”

  最后这两句话非常让众人犯疑——明显不是赖安胜这种粗人的口气,但不管是鹦鹉学舌还是出自本人之口,反正这句话他说得十分真诚。

  这时颜哲说话了:“庄场长,派活儿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带着不可违抗的威势,在一句话中让众人接受了“场长更替”这个现实。庄学胥没有再迟疑,立即布置了农活。今天是全面开镰割麦,他为各班都分了一地块儿,并说中午不休息,炊事班把馍和开水送到地头,然后让各班班长带人出发。

  从最初的震惊中醒过来,众人开始各怀心思,颜哲平素干活实在,为人刚直,在知青和老农中有威信,所以对他当场长,不少人都很高兴。一班的王全忠,二班三班的知青副班长何子建、刘卫东,小知青林镜等,一点儿都不掩饰他们的兴奋,时不时地看看我,眼中尽是笑意。几个老农、班长老肖、老初和老庞毕竟年纪大些,没让他们的感情外露,却也没有表示反对。孙小小的表情则纯粹是好奇,她的脑筋比较简单,大概考虑不到,赖安胜不当场长的话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但岑明霞就不同了,她对场长以身相许,就是想早点儿招工回城,她绝对没想到今天一场霹雳,场长哥哥竟然会主动退位,可不弄得她闪腰岔气!这会儿她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和愤怒,这愤怒既针对赖安胜,也针对颜哲。当她对颜哲扫来一眼时,眼中的毒汁简直都能溅出来一样。还有庄学胥,在知青当中,身为知青副场长的他应该是最受震动的。但是他掩饰功夫好,这会儿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镇静下来,照常派完农活,匆匆领着人们出工了。

  颜哲没有随我们走,他目送人们离开后,独自回场长室。我敏锐地发现,不少知青眼中立时显出失望!这些大都是为人正派、干活实在的那类人,比如像何子建。原因是何子建和颜哲的情况差不多,在农场都属一流的棒劳力,其实身材单薄,力气并不大。有一次他独自到西边的水台子乡拉货,那段路上有个较陡的坡,一般来说拉车的都要请同伴或路人帮忙推一下,他没喊别人帮忙,咬着牙一个人冲了上来。上坡后离农场还有二里地,在这段路中他一定非常难受了,可是他却硬撑着,一直坚持到家后才虚脱得倒下了。那天我在现场,只见一辆人力车摇摇晃晃地走进农场,车一停下,拉车的人跟着就软了,踉跄几步摔在地上,把在场的女知青们吓得一片尖叫。过后我问他,冲上陡坡后你不会稍稍歇一会儿再走?他腼腆地说:“想歇来着,可是那会儿心里好难受,我怕歇一会儿就走不动了。”

  连颜哲也感慨,说他干活比自己还玩儿命。这会儿何子建瞄了我一眼,眼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光芒,随即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他们一定在想:颜哲当上场长第一天就变了?也像赖安胜那样再不干活,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监工?

  我知道他们冤枉了颜哲,颜哲是在为全场人安排一种“新生活”,今天是第一天,一定有很多具体事项需要安排,刚才他眼底都是红的,昨晚很可能一宿未睡。但我没法子向大家解释,只有更卖力地干活,仿佛这样才能为颜哲赎一点罪过。

  即使我再卖力,也比那三个“新人”还是差远了。农场的老农们都来自于种麦区,在割麦技艺上有数十年的经验,是知青们绝对比不上的。相比而言,若是从头开始学的技艺,比如插秧,则显示出知青们接受能力强的优势。赖安胜比昨天上午干得更泼辣,而且今天是三个人比翼齐飞,三个光膀子齐齐向前推进,三把镰刀刷刷地削平了麦浪,这让场面更好看。昨天孙小小说得对,看他们割麦简直是享受,比看洪常青的芭蕾舞还过瘾。赖安胜说“劳动最快乐”,现在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三个人汗流如注,但脸上都漫溢着喜色,漫溢着光辉。光辉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他们的快乐在周围形成了一个磁场,形成了强力的正反馈,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中。

  至于工作效率那就不用说了,我真遗憾,颜哲没有来目睹这样的劳动场面。

  一天没有见到颜哲,就连吃饭时也没看见,不知道他在干啥。割麦天收工很晚,收了工,到井台上推出井水,匆匆冲洗完毕,已经是深夜12点了。我实在是乏得厉害,腰酸背疼,两条腿拖不动,真想赶快回屋倒头便睡。可我还是强撑着来到场长室,因为颜哲说过今天要告诉我所有秘密,而这个秘密太吸引人了!无论怎样疲乏,我也不会把这个时刻往后推的。

  颜哲在屋里看书,是个厚部头的英文原著,我知道他下乡时偷偷带来英汉大辞典和几本英文书,我学的是俄文,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书,他一直藏着掖着不敢让场长知道,要不又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这可不是妄测,同班知青王全忠带来了高中数理化课本,农闲时曾看过两眼,赖安胜知道后在大会上曾不点名地批判说:“有个别知青,竟然到现在还在看高中课本!”

  这个罪名是如此昭彰,以至于不用具体分析因何有罪。

  所以,下乡后颜哲也是第一次看这本书。他看得很专心,虽然已经十分疲乏,却强撑着看下去,不时翻翻辞典。我悄悄推门进去,站到他身后时他还不知道,我攀着他的双肩,小声说:“颜哲哥,对不起,可能耽误你的正事了,但你说过今天要告诉我秘密的。”

  他把书推开,笑着站起来,打个哈欠,揉揉眼睛:“对,我是答应过,知道你肯定来,我一直在等你。”他过去把门关好,然后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按老规矩,咱们先亲热一会儿。”

  他紧紧搂住我,像往常那样给我一个接舌吻,双手钻到我的内衣里揉搓。我开始时抗拒,说:“这是在屋里,小心被别人看见。”但像往常一样,我的情欲之火很快也被燃起,血液被烧沸,我也回应着他的拥吻,当他的手向下发展时,我凝起意志力制止住他,他也像往常那样没有再强迫。

  但我今天总觉得有点儿异常,他在和我亲热时,一直拿一只眼睛冷静地观察着我,那似乎是他的第三只眼睛,是旁观者的眼睛,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理性的俯瞰。这只是我下意识的模糊感觉,我拿不准,但心中隐隐的不舒服。等我们从热情中平静下来,他冷静地说:“秋云,我知道,虽然你一直在拒绝我‘得寸进尺’,实际上你的性欲并不比我弱,你打心眼里喜欢我的抚摸,对不?”

  我立即沉下脸,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在恋人之间这样的话算不上多下流,反正它十分刺耳,这会儿我简直想拂袖而去。颜哲显然已经预料到我的反应,立即拉住我,恳切地说:“秋云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有道德洁癖,肯定不爱听这样的话,可我这样说是有意为之,是为下面的解说做个铺垫,你听下去就会知道我这样说的用意了。”他盯着我的脸色,笑着问:“秋云你还生气不?你不生气,我就开始讲那个秘密。”

  我说:“不生气了,开始吧!”

  “秋云,刚才我其实是想告诉你,男人女人都是有性欲的,所有两性繁衍的动物都不例外。性欲这玩意儿虽然很玄虚,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实实在在的存在,关于这一点谁都不会否认,而且它完全是由基因所给予,这一点也不会有疑义。比如,你我的性欲都是天生的,随年龄增长自动出现,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启蒙,不需要父母或师长来打开性欲之锁,我说得对不?”

  我点点头。他说的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当然是对的。

  “性欲是由基因决定,这是第一层面的因果,从第二层面上说,它是由激素所决定。比如,太监被阉割后不再产生激素,也就没了性欲,甚至他们的胡子都会在几天内完全脱落。”

  “嗯,这些我知道。”

  “下面我就要说正题了。与性欲一样,看似玄虚的‘利他主义’,比如蚂蚁的利他主义,也完全由基因或激素所决定,不需要教育、强制或外来的激励。这就像蚂蚁或白蚁建蚁巢,蚁巢非常复杂,但它们并不需要事先有一个蓝图。只要蚁群的数量足够多,信息素足够强,它们就会自动学会建蚁巢,就像是某个蓝图凭空出现了。我讲的这些,你有疑义吗?”

  我摇摇头:“我没疑义,你接着往下说。”这些观点确实匪夷所思,但其实它非常符合逻辑,再加上他刚才的铺垫和类比也相当雄辩,我没法子不信服它。

  “因为蚁群的利他主义来自于天性,所以它是内禀稳定的,从蚂蚁社会建立到现在数千万年都没有断裂,非常可惜啊,在人类天性中没有这种利他主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利他天性不占优势,所以从古到今,人类社会尽在善恶之间摇摆,圣人的‘向善’教化抵不住人类的‘趋恶’本性。你肯定不会忘记1958年大跃进,那时的社会多干净!人人忘我劳动,不计私利,尽情享受劳动的愉悦。再看看文化大革命至今的丑恶,和那时不啻是天壤之别,比比蚂蚁,人类真该脸红!”

  我听他说着这些话,慢慢地有一种奇特的感受,就像听母亲在我孩提时代的呢喃,遥远而亲切,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有天生的熟悉感。我明白了,想起来了,从我6岁起,颜伯伯反复说过类似的话,那时我当然不懂,但时间长了,它们悄悄渗入我的记忆,平时不被觉察,此刻被颜哲的话激醒,激起深长的共鸣。

  颜哲下面说的内容我则是第一次听说:“我爸爸深入地研究了蚂蚁的利他天性,从最深的层面说它是来自于基因,从较浅的层面说,实现它的‘技术途径’是信息素。弱小的蚂蚁身上有很多复杂的腺体,像杜氏腺等,它们分泌出信息素,在蚁群中产生正反馈,最终形成一种类似磁场的无形的场,凡接受信息素的蚂蚁也就具有了稳固的利他主义。这不是天方夜谭,这种由信息素横向传递所造成的利他主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它和性欲一样,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而且,我爸爸已经学会提炼这种信息素了。”

  我迟疑地问:“那就是你说的……宝贝?”

  颜哲点点头,自豪地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柱状圆筒,不锈钢材质,顶盖上有一个小把手,筒上印有我不认识的英文字,这是一种袖珍型喷雾器,此前我还从没见过,乍一看到它,我不禁愕然。我和颜哲相好多年,他带到农场的小箱子对我全方位开放,可以说他的内裤袜子有几件我比他本人更清楚,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儿,天知道他平时藏在什么地方?在农场的公共宿舍里可没有个人的私密空间。

  在那一刹那,我突然对颜哲有了畏惧感,原来他对我仍有尚未开放的秘密啊!不过反过来想想也不奇怪,我也同样有未对他开放的秘密——比如说,我在他父母之死中的责任。

  颜哲说:“对,就是它,是我爸爸被抓走前一天传给我的。它的功效我想你已经不怀疑了,只用看看那三个‘新人’就行,我对他们都喷了一次,只一次,他们就立地成佛了。哈哈!”

  我从他手中珍重地接过来,把玩着,沉思着。一个疑问慢慢浮出我的脑海,说道:“既然……为啥颜伯伯在生死关头不用它,用到那些恶人身上?我想他不会是来不及带。在被红卫兵抓走前,他已经和袁阿姨约定自杀,准备了自杀用的刀片。还至少做了另一项准备,就是把这件宝贝提前传给你。是不是?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不用它来自救?”

  听我提到他死去的父母,颜哲的眼色立即暗下来,多年来他总是这个样子,他从没有向我讲过父母被抓前同他的诀别,我也无法真切地推想其细节,反正那一定是相当阴郁的。在那次诀别中,父母可能不忍心明示他们会自杀,但也肯定会给儿子一点儿思想准备。那么,在接受了父亲传下来的宝贝、与父母预道永别、独自回到床上时,颜哲该是啥样的心情?我不敢想,即使仅仅想一想,我都会觉得心中压抑得难以忍受。

  我歉疚地说:“颜哲哥对不起,我不想提起颜伯伯袁阿姨,但这件事太重要。”

  颜哲摇摇头,驱走了心中的阴霾,解释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理解,我爸爸研究成功了信息素,可从不打算把它用到人类社会中。他说,用‘技术手段’来改变人性这种设想虽然十分诱人,但也非常可怕,有种种预料不到的副作用。他把资料和实物交给了我,让我此生继续他的研究,然而但又让我起誓,在我这一生中不准投入实用。他说要想真正投入实用至少是1000年后的事。”颜哲摇摇头,接着说道:“我觉得爸爸过分谨慎了,他说这话时是在被抓走的前夜,可能是受了当时心绪的影响吧!我不赞同这个决定,没有实践的研究能有什么意义?至少得在小范围中试用。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噢,原来是这样。”

  那晚颜哲娓娓地讲了很久,我也完全忘掉了疲乏。他告诉我,到农场后他从来没有忘记爸爸的嘱托,赖安胜的杀人威胁只是一个外因,促使他把已经有的设想付诸实施。因为他早已发现,知青农场是个“相对孤立的社会系统”,知青们和邻近的农民很少来往,农场的老农们也都来自其他公社,与周围村民联系不多。至于“上边”,只有公社知青办和农场有直接联系,可是也很少来人。平时只靠两条通信线,即一条广播线和一条电话线。

  我更正道:“你说错了,是一根。”

  “对,是一根。”

  公社和知青农场都太穷,从公社到农场只能拉得起一条电线,它兼作广播线和电话线,由场长室里的一个双掷开关控制。这个开关一般时都放在广播档,通电话时再改换到电话档。这么着要从外边打进来电话十分麻烦,场长哪能老呆在屋里给你当接线员?所以,大部分私人电话是直接通过广播喇叭,我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墙上挂的纸喇叭不光能听,还能起话筒的作用。具体程序是这样的:家里的长途电话先打到公社,公社哪位热心人接到电话后,就对着墙上的纸喇叭高声复述内容,诸如:“知青农场的某某某,你妈有病了,叫你回家一趟!”

  而农场的人通过纸喇叭接听,虽然音质不好,也能勉强听到,接听者再对着纸喇叭大声回答,比如:“那位传电话的叔叔,麻烦你告诉我妈,我这就请假!”

  接电话的人再在电话里复述给打来电话的人,这样的喇叭电话音质很差,而且接电话者首先得放弃隐私权,因为当你打电话时,全农场每个屋子都在听着喇叭中的对话。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知青家长是不会来电话的,只要来电话必定是大事,比如父母急病之类。那时我最怕的,就是半夜三更突然听到纸喇叭里嘶嘶地喊我的名字。

  颜哲接着说:“所以说,知青农场是个非常理想的社会实验场,比较容易建立起清晰的边界,隔绝外界的影响,它也很安全,即使试验失败也不会扩散到外界。”他自信地说:“从目前的情况看,试验不可能失败了,它非常成功。你可以看到,那三个原来的‘坏种’,喷了我爸爸的利他素后,变成了多么高尚的人!”

  我由衷地点头,回答说:“嗯哪,看着这仨人干活真的是一种享受,尤其是他们劳动的快乐,那种非常真诚的、完全发自内心的快乐,把周围的人都感染了,你今天真该去现场看看。”

  颜哲也很遗憾:“是的,真可惜我没去麦田,我今天太忙啊!昨天我使用的是我爸留给我的蚁素,接下来就该自己制造蚁素了。这个事情很急,耽误不得,但蚁素的制造还有一些技术上的疑难,我一直在查资料。不过你说的那种快乐气氛我完全能想象得到。秋云你想想吧,如果全农场、全社会都变成这样,那该多好!”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那是理想之光,是古今中外人类精英们最崇高的理想。不过,这个计划太庞大,太伟大,令我不由得生出怯意,不敢相信两人小人物和一小瓶蚁素就能开创一个新时代。

  我迟疑地问:“下一步,你是不是想对全场人都喷利他素?”

  “对,除了……咱俩。”他顿了一下,说:“非常可惜,即使农场整个变成利他社会,每个成员都成了高尚的君子,它却仍处在异己环境中。需要一个人保持清醒,保持不那么‘高尚’的状态,因为有可能需要他玩一点权术或阴谋,以便保护其他高尚的成员,所以我想先不对自己喷利他素。”他叹息着说,“其实我很想早点儿进入那个境界,想亲身体验一下那种快乐,为此我只能这样,我必须对喷过蚁素的人负责。至于你,我想也暂且别喷吧,以便能陪着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清醒,那我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最后这句话的内蕴非常沉重,他用玩笑来淡化它,我说:“再说,咱俩就是不喷利他素,问题也不大,咱们的利他天性本来就占优势,我对咱俩的道德水准很有信心的。”

  我犹豫着,拿不出明确的意见,因为今天我接触的新东西太多,它们汹涌而来,淹没了我的理解力。我一向信服颜哲,信服颜伯伯和袁阿姨,我也非常愿意农场变成一个干净高尚的小天地,只是,我难以排除心中隐隐的担心。这个担心是什么,我不知道,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就是顽固地横亘在我脑海深处。

  最后我迟疑地说:“好——吧,我陪着你!”

  听见我的许诺,他非常高兴,简直喜形于色。我也很感动,单从他的喜色中就能看出,他对我确实非常看重的。

  他说,眼前最紧迫的工作就是制造更多的利他素,要足够全农场成员用。父亲已经传授给他制造方法,就是用这种蚁素吸引和收集蚁群,再从蚂蚁身上提炼出更多的蚁素。这就像种庄稼一样,只要有了种子(爸爸留给他的这瓶珍贵的蚁素),再生产它就非常简单,这两天他一直在复习父亲传授的办法,然后他要回城一趟,因为一些必需的仪器现在保存在颜家大院里,还需要再买一些化学药品,这就用得着他父母的遗产了,那笔钱款本来就是为这件“大事”而预储的。

  他这一去大概要五天时间,所以——

  “这五天就偏劳你了,帮我盯着点儿,赖安胜那三个人不用操心,他们确实已经变成君子了。该小心的是庄学胥,还有场里那几个爱惹事的痞子,像崔振山……”

  我答应了,我们在夜色中久久对望,不知不觉已到凌晨,颜哲搂紧我,像大哥哥一样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他就要走了,这次分手前他没有要求与我“亲热”,因为我们担负的使命太重大,已经没有闲心去想男女之事。

  颜哲和我来到庄学胥所在的宿舍,颜哲进去把他喊醒,庄学胥披着衣服,揉着眼睛出来,颜哲对他交代:“我要赶到县知青办开会,大概四五天时间。”这句谎话是为了对庄学胥起到一点震慑作用,让他误以为颜哲在“上边”有人。“农场的麦收就由你全面负责吧,有啥事可以同秋云商量,她算是我的代表。”

  我发现颜哲其实也很会当官的,这番话说得很平和,但平和之中自有场长的威势。庄学胥没有说话,只点点头。昨天局势的变化肯定出乎他的意料,到现在怕是还没想通呢!赖安胜咋能轻易就把场长禅让,而且是让给他本来想要杀的人?站在庄学胥的角度,他肯定会以为是颜哲抓到了赖安胜犯罪的证据,逼迫他让出了场长宝座。然而赖安胜现在的“快乐”不大像被胁迫的人啊!不管庄学胥是怎么猜想,反正他目前打算坐山观虎斗,到最有利的时机再动手,所以,这会儿他对“颜场长”的安排言听计从。

  颜哲把场长室的钥匙留给我后,便匆匆地走了。这儿的交通很不方便,他要步行四十里赶到县城,才能坐上去北阴的班车。我站在井台上,看着他独自走出农场,沿着新公路向县城方向走去,直到那个身影融化在晨光中,我的心里顿时感到空落落的。

  井台上只剩下我和庄学胥,那种场面比较尴尬,大约有那么五六分钟,我俩几乎找不到可以交谈的话题,虽然我和他一块儿长大,关系曾相当亲密,但在文革和下乡期间,在目睹了他的种种作为之后,我早就不把他当成昔日的学胥哥了。而他显然也对我怀着敌意,因为他是把我和颜哲划到一条线上的,为此二人我们客气而冷淡地闲扯了两句,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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