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前——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几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18岁的女知青郭秋云正同她的颜哲哥哥在知青农场的堰塘边约会时,突然得知一个惊人的噩耗:场长赖安胜要暗杀颜哲!初听这个消息两人都不信。赖安胜是个暴君,他们相信他会干很多坏事,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策划搞暗杀,这似乎太离谱,不符合逻辑,何况消息是庄学胥送来的,更减弱了消息的可信度。庄学胥与他俩从小是街坊,又与颜哲是高中同班同学,秋云与他们同校但低两届,三个人关系一度不错。但文革开始后,很多人都展现出了人性的另一面,这一面也许连他本人都不自知。颜哲的父亲颜夫之和母亲袁晨露在学校被迫害,双双自杀,庄学胥可以说是掷出第一块石头的人,而且直到下乡后,他对自己的行为从无半句忏悔。由于这些历史恩怨,两人之间一直横亘着很深的敌意,这会儿他突然要扮成颜哲的救命菩萨,谁信?
不过,那是一个疯狂错乱的时代,许多不合逻辑的事反倒成了正常,后来的事态证明,庄学胥送来的这个消息果然是真的,并由此间接引发出一桩死亡七八人的血案,死者包括领头策划暗杀的赖安胜、两名凶手、报信的庄学胥、公社干部老魏叔和谷阿姨等。颜哲倒没有死于赖安胜之手,但也因此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那段经历在秋云心中割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她原以为这道伤口永远不会平复了,但时间真是最强大的巫师,它慢慢抚平了伤口,让秋云最终接受了颜哲的死亡——他如果没死,在风平浪静后绝不会一直躲着自己!后来秋云回城,在麻绳社当工人,结婚,生儿育女,赶着末班车上大学,回母校北阴市一中当语文教师,照顾孙子外孙。她的心被世俗生活填满了,无暇回顾往事,旧日的记忆被仔细打叠好,封存到记忆深处,蒙上了厚厚的尘土。
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恰好在退休后,秋云听说农场旧址发生了一件“灵异之事”——颜哲的衣冠冢前出现“蚁群朝圣”,为了验证它,秋云拉上丈夫高自远到故地重游。农场已经不存在,当年的68名知青不用说早就走光了,驻场的18个老农也早已星散,说不定很多人已经不在人世。知青们当年的住房都是土坯房,全部毁于那年的洪水,只余下砖砌的粮库和场长室,也已破败不堪,门窗都被偷走了,黑洞洞的。秋云祭奠了七个死者的坟墓和颜哲的衣冠冢,八个坟头坐落在农场最高的那片荒岗上,长满及膝深的野草,多半是这些野草的保护,它们才没有被36年的雨水冲平。
她听到的那个传说并非虚言,这儿的蚂蚁极多,可以说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其活动显然以颜哲的衣冠冢为中心。附近的乡人们说,这样的“蚂蚁朝圣”是从三四天前开始的,“真是怪事啦,莫不是坟里的死人显灵了?”
秋云当然知道这件灵异之事的原因,不是什么死人显灵,而是科学,是技术方法。她目睹过颜哲用一种叫“蚁素”或“利他素”的玩意儿,在瞬间招来千千万万只蚂蚁,就如眼前的景象一般。而这种蚁素是颜哲的父亲,一位著名的昆虫学家,一生研究的结晶。这么说,那个握着蚁素秘密的人——颜哲——也许并没死去?是他回到故地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他是用这种方法向别人(主要是秋云)显示他的存在,或者说是暗示他的成功?
秋云暗暗揣着一份希望,仔细寻找有关迹象。
在农场的那几天时间里,秋云一直情绪黯然,默默无语。她老伴儿高自远虽然没在这个农场待过,但也下过乡。秋云下乡时是读高一年级,而他是讯大学二年级,下放在军事化管理的上海崇明岛农场,那同样是一段非常严酷的日子。高自远了解妻子在农场的初恋,很能体会妻子的心情,在他体贴的默默陪伴下,秋云满地里捡拾着记忆的残片。原来那些被铅封的、蒙上尘土的记忆并没有褪色啊!它们仍然清晰鲜亮,栩栩如生,她逼真地回忆起与恋人初吻的感觉;她想起农场里那些皮毛像丝绸一样光滑的南阳黄牛,用手摸一摸,那儿的皮肤就会抖起一片涟漪,这些涟漪能通过指尖荡到她心里;她忆起嵌在绿草丛中清澈明净的水塘,如仙女宝镜般漂亮,在岗坡地上星罗棋布。偏偏其中生活着上帝最丑恶的造物之一——蚂蟥。还有广阔天地上那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在夏风下微微起伏的金黄色麦浪……郭秋云就像经历了一趟时间旅行,她的灵魂离开55岁的身体,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一个18岁女知青的人生之路,体会着她的悲乐苦辛,爱恨情仇。不过,这不是单纯的场景重现,当她以历尽沧桑的视角重历自己的人生之路时,自然有很多不同于过去的感悟。
在不断强化记忆的过程中,36年前那个女孩儿的印象逐渐饱满和清晰,直到她从第三者变成了“我”,变成这个55岁的郭秋云的意识主体。
§§第一章 蚁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