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方”旅馆坐落在白河的月亮岛上,俯瞰着如镜水面,周围垂柳依依,绿草茵茵,环境十分幽雅。上午,趁着客人大都出门时,李月英到四楼各个房间打扫卫生。她是肥肥的妈,比肥肥还要胖。浑圆的腰,大象一样的臀部,说话像打雷似的,为人热情豪爽,同事们都喜欢她。
四楼的客房中有三个日本客人,是前天来的。一位老先生叫铃木义仁,已经89岁了,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在室内爱穿一件和服,在李月英眼里,这身和服颇似中国道士们作法时所披的羽氅。老先生会说流利的中国话,老是笑眯眯的,见人先哈腰。另外两位是一对夫妻,女的大约三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言语不多,脸上总是带着冷冷的神色。她在登记时写的名字是铃木芳子,大概是老人家的孙女。她丈夫叫阿部治一,至少比她大十岁,终日面色阴沉。他是个哑巴,李月英曾看到夫妻二人在打哑语。
收拾老先生的423房间时,他穿着和服木屐从外边踱进来,进门先含笑点头:“你好,我在屋里不妨碍你干活吧。”
月英在屋里来回拖动着吸尘器:“不碍的不碍的。老先生出去散步了?”
“对,这儿真漂亮!中国,文明古国;南阳,中国的历史名城。枕伏牛而蹬江汉,襟三江而带群湖。南阳地位很特殊,恰好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新石器文化的交汇处。夏商时期已经建城,周朝时是国舅申伯的封地。汉唐时是全国著名都市。南阳的历史名人车载斗量,有范蠡、百里奚、刘秀、张衡、张仲景、范晔、范缜、庾信、岑参、张巡……南阳,伟大的名城!”
老人点着脑袋,一咏三叹。李月英听得十分佩服,这个小日本懂的真多,比我这个南阳人还强哩。这时老人转了话题:“听说南阳又出了一个名人,一个少年侠客,闪电侠,朱小刚君?”
李月英一愣:猪笑岗君?日本名字?但她马上猜到了:“你是说朱小刚,小刚?你咋知道的?”
“日本也有个与这儿名字相同的的南阳市,你知道吗?”
“知道。不久前日本南阳市代表团还来访问过,就住在这个宾馆里。”
“那就对喽,我就是听他们说的。”
李月英关了吸尘器,开心地说:“那你算问对人啦,说不定,告诉你的先生也是听我说的呢。那个闪电侠,朱小刚君,是我女儿姜菲菲的同学,好朋友,常到我家玩呢。”
“他真的能徒步追上汽车,真的练成了小龙女的天罗地网势,能把九九八十一只麻雀用手圈在怀里?”
“可不咋的。我女儿亲眼见的呀。”她笑道,“你们日本人也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也知道小龙女?”
日本老人紧紧追问:“那么,朱小刚君的师傅是谁?他一定是个功力超绝的武学宗师。”
“他没有师傅。”李月英断然说,“实际上,两个月前小刚还是个普通孩子,和我们菲菲,和马田、白易都一样。他扔‘四连珠’还不如我家菲菲呢。听说他后来喝了一瓶神仙水,功力立马就提高了。嘿,这种神仙水比金庸说的什么莽牯朱蛤,什么雪莲朱果还要灵光呢。”
日本老人连声惊叹:“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我能见见这位神功惊人的闪电侠吗?”
“当然能。他们都在卧龙中学上学,今天是在校学习日,下午四点放学。想见的话,四点钟去吧。”
“多谢您啦。”日本老人礼貌恭谨地说,连连鞠躬。李月英去打扫隔壁房间时,老人把孙女和孙女婿喊过去,关起房门,商量了很久。
下午四点,小刚和同学们像麻雀一样飞出校门。今天他骑了一辆簇新的电力脚踏两用自行车,是用燕子姐姐给的钱买的。凌燕姐姐已经出院了,不过还不能下床。小刚和白易去看过几次,每次都碰上成哥。成哥常用轮椅推着燕子姐姐到街心花坛,低着头,有说不完的话。看来,白易的猜测歪打正着,他们俩真的可能成一家哩。小刚他们已经知道,成哥既没结婚,也没谈对象。
校门口停了一辆皇冠车,两男一女立在车边,巴巴地望着这边。打从第一眼起,小刚就知道这仨人是外国人,很可能是日本人。因为中国人和日本人尽管外貌相似,但总是有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区别。肥肥在后边喊:“小刚,等等我!”
那三人听到喊声忙迎过来,其中年纪最大的人用汉语问:“请问先生是朱小刚君吗?”
他的中国话还蛮地道哩,小刚点点头:“对,我叫朱小刚,你们是日本客人吧?”
日本老人激动得又是抱拳又是打躬:“朱小刚君,我总算找到你了。我在50年前就是金庸大侠的痴迷弟子,本人也嗜好习武,年轻时还是柔道高手哩。我也一向心仪中国武术。不久前听说你的大名,特意带上孙女和孙女婿来登门拜师。希望大侠伏念我的诚心,收下这两个不成才的弟子。”
小刚挠挠头,又是得意又是难为情。你看,一不小心就成国际名人啦,竟有外国人千里迢迢跑来投师。当然,小刚知道自己当不了师傅,除非让这几个日本人也喝神力1号。但神力1号还没生产出来,即使生产出来,他也无权送给一个外国人先喝。日本老人看出他的犹豫,回头断喝道:
“不懂事的小辈,还不快来拜见师尊?朱君,”他问小刚,“您说他们该怎样行礼?”
身后的同学们起哄:“当然是按中国的礼节啦,当然是按古代江湖上的礼节啦。”
那个女子抢前一步,作势要拜下去。小刚心里说糟糕,这个国际玩笑开大了,忙喊着:“千万别!……”不过那女子没拜下去,让身后的男人拉住了。男子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小刚,又用哑语手势比画着。女子扭回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小刚翻译道:“我丈夫说他想露几手粗浅功夫,让朱小刚君看看,他是否够格做徒弟。我丈夫还说,久闻大侠威名,是否有幸亲眼见见大侠的精妙功夫?”
这时,连身后的同学们都听出来了,这个日本男人不是来拜师,是来向小刚叫阵的。老人怒气冲冲地喊:“不许放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阻拦。马田从人缝里挤出来喊:“小刚,露两手给他看看,看他狂的!走,到前边花园去!”
不容小刚分说,同学们已嘻嘻哈哈地拥上他到河边花园去了。同学们大都听说过有关小刚的传说,但亲眼目睹的并不多,正巴不得借此开开眼,所以几乎全班都跟来了,前呼后拥,煞是热闹。到了花园的草坪上,那个男人抢先一步站到空地上,马步微蹲,两手相扣,他妻子对大家说:
“我丈夫说,请你们去把他摔倒,上多少人都行。”
日本老人这会儿不提拜师的事了,含笑旁观。十几个男孩嗷的一声扑过去,团团围住那人,有的抱头,有的搂腰,有的扯腿。但无论他们怎样用力,那男人的双脚像是扎在地上,纹风不动。僵持了十几分钟,那人突然一发力,身体一抡,把十几个孩子摔落一地。
十几个男孩爬起来,气喘吁吁的,对这个日本鬼子暗暗佩服。小刚一直冷静地旁观着,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这些同学们毫无摔跤经验,他们的力量都分散了。当然,你也不能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有两下子。马田喘息着说:“小刚,我们这一次丢了面子,你快上吧,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
日本老人笑眯眯地瞅着他,那对夫妻也抱着膀子斜睨着,目光中隐含得意。小刚无奈地说:“好吧,你们这是赶着鸭子上架——赶鸭子上架,你们懂不懂?”
日本老人连连点头:“懂,懂。我们知道这是少侠的自谦。”
“好吧,菲菲,你的石子儿还在口袋里吗?”
“在。”菲菲掏出十几粒石子儿,小刚只捡了三只,难为情地说:“我这点微末本事真不该来献丑,全是你们逼的。”他定定神,把石子儿抛向空中,左抛右接,手忙脚乱地坚持了3秒钟,石子儿就全都掉到地上。“今天玩得不好,嘿嘿。”
三个日本人和十几位同学都怀疑地看着他。日本老人沉默一会儿说:“听说你善接飞刀?”
小刚吓了一跳:“飞刀!那哪成呀。飞刀——多危险!”
中年男人不耐烦磨嘴了,他呀呀叫着(原来是个哑巴,难怪一直是那个女人代他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刀劈面掷过来。小刚“啊呀”惊叫一声,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飞刀射向胸口,又落下来——原来那把寒光闪闪的飞刀根本没有刃口和刃尖。小刚吓得坐到草地上,惊恐地瞪着日本人。哑巴鄙夷地拾起飞刀,三个日本人互相看看,一言不发,冷笑着开上车走了。
马田他们都面红耳赤,没见过小刚本领的同学更是怀疑地盯着他。等日本人的汽车拐过街角,马田和肥肥就迫不及待地发难了:
“小刚,你咋整的……”
“给中国人丢脸……”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小刚忽然嘿嘿地笑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向肥肥伸出手:“拿来。”
肥肥心想莫非小刚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拿来什么?”
“石子儿呀。”
他接过全部石子儿,数数,共有12颗。“喂,都看清啦!”然后左手微动,一颗颗石子儿你追我赶地跃入空中,拉出一条稳定的、闪亮的白线。周围没有喝彩声——同学们真正看傻了。他耍了3分钟,在钦羡惊讶的目光中,很潇洒地做了收势。立时,人群中爆发出狂热的叫好声,惹得铁栏外的路人也转过目光。马田一脑门儿问号:“原来你今天不是发挥失常呀,那是为什么?”
小刚干脆地说:“我讨厌这三个家伙。”
“为什么?我看他们都是好人,尤其是那个老人,慈眉善目,仙风道骨……”
“不,他们三个的眼睛中常常闪出一丝阴光,尤其是那老家伙。当然,这些阴光一闪即逝,你们注意不到。但你们知道我的反应速度,对我来说,那一闪即逝的瞬间就像是电影中的定格画面。你们想想,对着这么一个定格画面看着那道阴光是啥滋味儿!再不把他们打发走,我要把中午的韭菜包子都呕出来了!”
三个日本人和十几位同学都怀疑地看着他。日本老人沉默一会儿说:『听说你善接飞刀?』小刚吓了一跳:『飞刀!那哪成呀。飞刀——多危险!』
同学们都哄然笑了,彭丁丁问:“这么说,你是故意假装着不能躲开飞刀了,对吧。”
“嗯。”
彭丁丁由衷地说:“你真勇敢。”
小刚不好意思地说:“啥子勇敢呀,那把飞刀一出手我就看清了,是把特制的刀,虽然寒光耀眼,实际刀头是圆的,根本没有刃口,而且,方向是向着我的胸口而不是眼睛。否则,我决不会冒险的。”
“那么,这三个日本人是什么目的?”白易问。
小刚老实承认:“不知道,我不会观心术,不能看出别人的思维——好像金庸、古龙笔下也没出现过观心术吧。”
同学们笑了,簇拥着小刚离开花园。
第二天,李月英打扫卫生时看见,铃木先生的行囊已经准备好。他不在室内,肯定是去例行的饭后散步。收拾卫生间时,听见木屐声踢踢踏踏地回来了。李月英隔着房门热情地问候:“你好,铃木先生,今天要走了吗?是不是回国?祝你一路顺风。”
没有回音。外面的铃木先生冷着脸,不理不睬。但卫生间里的李月英没看到这副嘴脸,仍然边干活边聊天:“昨天见到小刚了吗?你不是说想让孙女拜师学艺吗?”
铃木先生实在忍不住了,喝道:“你的说话,大大的不可靠!”恼怒中他把日本味儿带出来了,“朱小刚根本没有武功,连一把小小的飞刀也躲不过!”
李月英从卫生间探出脑袋,惊奇地说:“小刚被飞刀扎伤了?没听菲菲说呀。”她看到铃木的冷脸,觉得受了侮辱,大声反驳道:“你说我的话不可靠?那是我女儿亲口说的。也许多少会有点夸大——菲菲是个13岁的孩子,这个年龄的女孩儿说话难免夸张一些。但绝不会夸张得没边儿,我女儿的脾性我知道!那天晚上她激动得很长时间睡不着觉,还说朱伯伯——就是小刚的父亲,有名的科学家——答应让他们都喝神仙水。这些话绝不会假!”
“但我们亲眼看见了小刚的表演……”
“那就是小刚在有意装憨。”李月英肯定地说,“这叫真人不露相,游戏风尘。比如济公菩萨就是破衣烂靴,摇着把破蒲扇。还有少林寺的烧火僧……这种事多了。你们日本人不懂的。我咋说你才能相信呢?对,猩猩!”她忽然想到一个确凿的例证,“喝过神仙水的不光小刚,还有一只猩猩呢。它叫独孤大侠,比小刚出道还早。我女儿说,亲眼见过独孤大侠用牙齿叼住飞箭,用铁棒击落子弹。就算把小孩子的话打个折扣,这只猩猩的武功也够惊人的了。对了,那只猩猩还能听懂人话,还能打哑语呢。不信,你让那位哑先生去试试——日本哑语和中国哑语一样不一样呀。”
听完这段话,老家伙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满脸堆上讨好的笑容:“真的,那太惊人了。请原谅我刚才的粗鲁。因为我对朱小刚君太崇拜了,所以看到他……就难免失望。这只猩猩是养在朱小刚君家里吗?”
“不,在他爸妈的研究所里。研究所就在卧龙岗下边,不远。”
“太谢谢您啦,真的太谢谢您啦。”
铃木先生立即赶到隔壁。等李月英过去打扫卫生时,三个人还关着门在里面叽咕。不久,他们就拎上行囊喜气洋洋地走了,说是机票已订,不能多停。“那只神奇的猩猩,还有神功惊人的朱小刚君,只有下次访华时再去拜访了。沙攸那拉!”
他们匆匆走后,李月英多少有点后悔——今天自己的话是不是多了一点儿?不过,她很快抛开这个念头,照旧兴致勃勃地干活、聊天、开玩笑。如果有人告诉她,这三个日本客人的真实身份是摩多教的首领和骨干,她一定会悔之无及。不,即使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活在世上的唯一乐趣便是给死神作伥鬼!
现在,他们离开“水一方”宾馆后,并没有赶往机场。他们把行李寄放在火车站,随后就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