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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外国大鼻子(1)

  第二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惠特曼先生风尘仆仆地赶到老龙背村。

  那会儿我正帮爹运竹子,在村头看见一个外国人一摇一摆地过来了,背上是一个硕大的背囊,几乎有一人高,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健壮的骆驼。他停下,向一个小孩打听。那小孩叫竹生,比我小两岁。他问话时竹生光笑着摇头,可能是听不懂他的话。我赶紧迎上去,那人转身问我:“请问这是老龙背村吗?我想找贾云龙先生。”

  这个大鼻子会说中国话!虽然他说得怪声怪调,重音拿捏不准,但总的说还算流畅。我对他十分佩服,想想吧,要让我的英语说到他这个程度,得下多大力气!不过他问的这个贾云龙先生……我突然悟到,那不就是我嘛。从来也没人把“贾云龙”这三个字和“先生”这个尊称安在一起,乍一听把我蒙住了。我不好意思地说:“不要客气,我就是贾云龙。”

  竹生失口喊道:“你是找龙崽呀,要说龙崽我不早告诉你了!”

  大鼻子哈哈大笑,就这样,我和惠特曼先生算认识了。惠特曼先生大约60岁,粉红色的皮肤,手背上胸口处都长满浓密的金色汗毛,身体极壮健——那个大背囊也亏得他能背动!后来我们知道,背囊里有一个野外记者的全副行头,有相机、三角架、望远镜头、广角镜头、各种滤色镜、红外线星光夜视仪、麻醉枪、睡袋,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帐篷。

  周围很快挤满村里的小孩和大人,争着看外国人的蓝眼珠、大鼻子和一头金发,连我爹也挤在其中。我对此很窘迫,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惠特曼先生,这儿很闭塞,从来没有外国人来过,所以乡亲们太……好客了。”

  惠特曼先生笑嘻嘻地说:“尽管参观吧,我是一只外国大熊猫,对吗?”

  大伙儿听懂了他的中国话,开心地笑起来。

  黑蛋和英子也来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尤其是黑蛋,一个劲儿向我递着兴奋的眼色,意思是很明白的:大鱼终于上钩啦。我有意把目光转向别处不看他,这个黑蛋不是大将之材,遇事太沉不住气,没准他会把好事搞砸的。我把惠特曼领到家里,劝说围观的人散去,只留下黑蛋和英子。我当然知道惠特曼的来意,不过我还是煞有介事地问:“伯伯,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能为你帮什么忙?”

  “龙崽——我也这样称呼你,可以吗?”惠特曼说,“我们在网上见到一条消息,说贵处——中国潜龙山黑龙潭附近——发现一条远古孑遗的龙,不是恐龙,而是中国传说中的龙。消息还说,是你和另外两个孩子发现的,对吗?”

  “不是我最先发现,是乡亲们最先见到,但我和我的两个伙伴,黑蛋和英子,喏,就是他俩,实地去验证过,没错,真的是一条活龙。”

  惠特曼仔细打量着两人,详细询问了有关“神龙”的所有情况。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多少人亲眼见过?几月几号几点几分?是白天还是黑夜?龙崽身长大约有多少?吃什么食物?对这些问题我们一点儿也不怵,按实际情况分别做了回答。

  “我们全都亲眼见过!”黑子说。

  “对,我也亲眼见过。”英子细声细语地说。

  “它很温顺和善吗?”

  “对。”

  “听说你们拍有照片?”

  我兴奋地看看黑蛋、英子——现在进入实质性谈判了。我们珍惜地拿出那晚抢拍的照片。照片拍摄得相当有水平,很清晰。照片上,龙崽瞪大眼睛,毫不怯生地直视着镜头,瞳仁里闪着闪光灯的光芒。但我的傻瓜相机闪光灯的功率太小,照片上只显出头部的特写,和少许的背部及爪子,其他部分隐在黑暗中。惠特曼先生聚精会神地盯着照片,足足有30分钟,几乎眼睛都不眨。等他把照片研究透彻(大概他已确信这不是一张假照片),脸上才浮出欣喜的微笑,他说:“是在很近的距离内拍摄的?”

  “对。”黑蛋抢着说,“我们几乎是脸挨着脸,它还舔过我的脑袋,还舔了龙崽和英子。当时我以为它要吃我们呢。”

  英子说:“它才不吃人呢,它是一条善龙,爱吃五香牛肉、烙饼、水果,还爱喝你们美国的可口可乐。这些都是乡亲们为它上的贡。”

  黑蛋说:“它会游泳,我们还骑……”

  我使劲拽一下黑蛋,截住他过于热情的介绍。黑蛋是想让惠特曼赶紧信服龙的存在,可他不想想,如果把骑龙的事也告诉惠特曼,后者还能相信这是条“野生野长的远古孑留的龙”吗?龙崽的情况不能一下子倒给他,得讲究分寸。惠特曼没看见我的小动作,一直在欣赏着照片,赞叹着:“真是一条十分逼真的中国龙。”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叠剪报,里面有各种中国龙的彩照,有北京九龙壁、曲阜孔庙的龙柱、二龙戏珠的民间画,甚至还有辽宁阜新出土的号称天下第一龙的8000年前的石龙,等等。他把剪报和照片反复对照着、思考着。

  该吃午饭了,爹留下黑蛋和英子也在这儿吃,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午饭,端上来,搓着手说,不清楚“老外先生”的口味,不知道山里的饭菜能不能合客人的意。惠特曼吃得狼吞虎咽,连声称赞好吃好吃,非常的美味。饭后,惠特曼单刀直入地问:“你们能带我实地看看那条龙吗?”

  我们为难地说:“当然可以,不过……”

  惠特曼解释着:“《国家地理》是本非常严肃的杂志,它绝不允许出现虚假或失实的报道。我知道你们的照片是真实的,但我仍要亲眼看一看,请你们谅解。”

  我和两个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带他去看龙崽当然没问题,我们也正打算这样干。问题是——如果他自己拍了照片,还会买我们的照片吗?如果照片卖不了好价钱,怎么帮助蛟哥和曼姐呢?但要我们直接把钱的问题提出来,又觉得难以开口,君子不言钱嘛。惠特曼先生很老练,一定猜到了我们的心思,便主动提出来:“我准备出10万美金买断这则消息的独家报道权,这个价格包括你们拍的这两张照片在内,也包括你们三位今后为我提供的服务。你们同意吗?”

  我迅速在心中作了换算,10万美元相当于83万元人民币,虽然没达到蛟哥的预期,也差不多了。便高兴地说:“我没意见!黑蛋、英子,你们呢?”

  两人也兴高采烈地点头,也不免害羞,心想惠特曼一定把我们三人看成小财迷了,他不知道我们是为蛟哥曼姐筹款。惠特曼微微一笑:“那好,请喊出你们的父母签订协议吧。我想你们几位都没超过16岁,还不具备民事资格。”

  惠特曼拿出一份合约,中英文对照,原来他早做好准备啦。文件十分冗长,各种责任各种权利细得简直可笑。我爹拿着文件扫了两眼,十分钟后,就和惠特曼签好协议,惠特曼随即签了一份支票交给我父亲。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我们三个,再加上花脸,领惠特曼去神龙庙踩点。一路上花脸老是对着惠特曼嗅鼻子,狗脸上满是疑惑的表情。其实,我们早就觉察到了惠特曼先生身上的异味,不过我们很礼貌地佯装没闻见。那是和龙娃一样的体臭,当然比龙娃的要淡一些。蛟哥前些天对我们说过,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身上的香腺(这个名字倒很好听)比黄种人发达,常常有浓重的体臭。想到这儿,我不免为龙娃叫屈:惠特曼能满世界乱跑,也没有为自己的体臭自卑,我们干吗对龙娃这样苛求呢。

  神龙庙打扫得干干净净,祭坛上龙娃的塑像果真被移走了。虽然一个塑像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挪走也是暂时的,我仍然觉得心里不好受。庙祝陈老三手执尘拂,正煞有介事地引导两位香客对神龙参拜。很巧,正是我第一次来神龙庙时见到的那对母子。他们说上次来这里许了愿,回家后母亲的病就好了,这次特地来还愿。供桌上放着一只猪头,母子虔诚地行完大礼,又往功德箱内塞入100元(上次可是10元啊,我看见陈老三的脸上掠过一抹喜色)。然后,母子去庙外的千年银杏树上挂红。惠特曼看看我,问:“按照这儿的风俗,我们也要磕头吗?”

  我不好意思地解释:“不用,我们从不磕头。我不相信龙是神灵,即使它是神灵我也不磕头。这个讨厌的礼节在我们这一代已经废弃了。我知道,西方人从不下跪磕头,你们的风俗好。”

  黑蛋突然插话:“不,西方人不磕头,但也下跪的。电影上常常见到,他们在教堂里做礼拜时,都要跪在座前的一块木板上。”

  他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确实如此。我好奇地问:“惠特曼先生,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找一个人问问了。西方科学这么发达,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信仰上帝,心甘情愿地向上帝下跪,做他的奴仆?难道你们真的相信是上帝在管理宇宙吗?”我担心地说:“我的问题是否不礼貌?请你别见怪。”

  惠特曼稍稍一愣,圆滑地绕过我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能回答清楚的。来,让我们向神龙行个礼吧。”他行了鞠躬礼,还往功德箱内塞了一张美元。陈老三对他的虔诚十分满意,笑眯眯地迎过来,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惠特曼问:“先生,你亲眼见过神龙吗?”庙祝坚决地说:“那还用说,神龙晚上经常来享用贡品,我见过许多许多次,这座塑像就是按神龙的模样雕的。他们三个(他指着我们)也亲眼见过呢。”惠特曼又问:“神龙的家,或者你们所说的龙宫在哪里?”庙祝狡猾地说:“那可不知道,神龙风里来云里去,谁知道它住在哪儿!”惠特曼不再问了。

  我们避到庙外,等着庙祝离去。来这儿前惠特曼说,今晚他要在这儿亲自拍下神龙的照片。我们说没问题的,神龙几乎每天都要去神龙庙,只是今天没月亮,观察起来要困难些。惠特曼笑着说,不要紧,他带的器材足以应付的。等庙祝离去后,惠特曼去庙内布置了他的摄像机,这是个十分先进的家伙,能在黑暗中拍摄,镜头能自动追踪目标,通过电缆即时地把影像输到庙外的屏幕上。我们躲在庙后的深草中等待着,满天星斗不耐烦地眨着眼睛。忽然屏幕上的红灯亮了!我们头挤着头看屏幕,一片绿光中,有一只小家伙缩头缩脑地进来,镜头紧紧地追着它转,原来是只刺猬。刺猬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可吃的东西(吃食都在祭坛上,它够不着),又缩头缩脑地从墙洞里走了。镜头忠实地工作着,直到刺猬消失才停止转动。

  我们仍等待着,心里一点也不紧张,我们知道,今天龙崽一定会来的,或者说,蛟哥和曼姐一定会让龙崽来亮相的。唯一让人难受的是惠特曼身上的“香腺”,离得近,熏得我们不能呼吸。但囿于礼貌,我们只能强忍着。四点钟,花脸忽然兴奋地唧唧起来。龙崽来了!今天天太黑,看不清它的身影,但我们能猜到它像往常一样,从黑龙潭上游过来,甩甩水珠,进入庙内。现在,它出现在屏幕上,这是红外线摄影,它的身体呈边缘模糊的红色,在绿光中游动着,然后把四只龙爪撑在地上,一颠一颠地走路;上了祭坛,吃东西,剥鸡蛋皮。一切都和我们讲述的完全一样,惠特曼简直看呆了。

  下面是龙崽的余兴节目。它在庙里来回走动。这儿嗅嗅,那儿抓抓,镜头始终尽职尽责地跟踪着它。忽然它的身体越来越大,很快就只剩下一只龙眼占据了屏幕——它发觉了摄像机,正在好奇地研究它,嗅嗅,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一只硕大的舌头把屏幕全盖住了。黑蛋低声说:“这个贪吃鬼,什么东西它都要舔舔,那天也是这样舔我们的。”

  惠特曼轻声嘘一下,继续观察。龙崽发现这个东西既不能吃,也不会说话,便把它放弃了。它跳到祭坛上,照旧摆出一个造型。到现在为止,一切都照计划执行,但龙崽随后的行为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或者说,超出了蛟哥的安排。它在祭坛上突然想起什么,开始左左右右地寻找。它在找什么?接着我们听到它在喃喃自语:龙娃呢?龙娃呢?——它是在找龙娃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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