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赴匈牙利,得以见到几年前曾在一个单位共事的A女士(其不愿透露真实姓名),实为“他乡遇故知”了,不能说不算一件难得的幸事。
几年前,A女士曾遭到致命的打击,其爱人英年早逝,给她撇下一个不足5岁的儿子,孤儿寡母,我曾担心她从此被击垮而一蹶不振。过去,她委实算得上一个女强人,不仅博览群书,精通诗文,曾有诗集问世,而且作风泼辣,广交文友,在出版社属于“高产编辑”,主编的几部大部头的书籍屡屡获奖。可是,“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呀!她能挺得过来么?可是不久,我调到一个新单位任职,A女士也辞职远走他乡,直接接触的机会没有了,先是听说她去了深圳,后又听说仿佛去了法国,临赴东欧前朋友告之她如今落脚匈牙利,并且依然与她儿子相伴为生。那么她在匈牙利干什么?孤儿寡母地在异国他乡能立足并生活得幸福么?
当我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刚刚安顿下来,立刻拨通了A女士家中的电话,从话机的另一端顿时传来A女士喜悦的声音。她说几个小时前接到父母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告诉了她我来匈牙利的消息,并说还托我给她儿子捎来一个游艺机和其他几件东西,接着她又问我在匈牙利呆几天,需要些什么,并再三叮嘱我一俟忙完了“公差”一定要到她家做客,并且参观一下她在布达佩斯开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和华人子弟学校,相信会给我个惊喜。我连连点头应允,原来心里的忧虑随之被滤掉了,因为从A女士喜心乐怀的口气里,感觉到她一定“混”得不错。不过,从我们随之开始对“新移民”情况的考察看,旅居匈牙利的华胞奇迹似的“发”起来,绝大多数是靠做服装鞋帽生意,还有些开中餐馆,可是A女士却是在民族文化根本不同的异国开办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和华人子弟学校,纵然也属于搞“文化”,但能做到“英雄有用武之地”么?
谁知当我参观了A女士开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和由她定名的“中国文化学校”,却茅塞顿开,一切忧虑都属于“杞人忧天”,还有一种视野的差距。A女士开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坐落在风光旖旎的多瑙河畔,毗邻繁华的“步行街”,是一座临街的米黄色用长方形石块砌成的德国式四层楼,显得雄壮威武。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在一楼,面积足有200平方米,还有一间同样大的地下室。商店里极富艺术构思地摆放着中国的仿宫廷用品,古陶器和瓷器,民间编织品,剪纸,玉制品,新疆和田地毯,国画以及用红木做的太师椅等等,可谓洋洋大观,琳琅满目。难怪我的同行者们一个个瞠目哑舌,惊叹不已。姑且不论这些中国工艺品能不能卖得动,就是通过这个“窗口”向外国人展示中国精美的民族文化的一番苦心就够可贵的了。A女士随之释疑似的告诉我们,每天到商店来逛逛的洋人和中国人不下百人,无不为中国的民族传统文化赞叹不已,虽然大部分是参观,但钱还是有的赚的,应该讲“两个效益”都不错。
如果说A女士开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带有明显的商业性质,那么她开办的被称之为“东欧第一所华人子弟学校”则属奉献型的了,起码自从创办到我们参观时为止是如此,因为还谈不到盈利。这所“中国文化学校”位于中世纪欧洲最雄伟的宫廷建筑之一的布达皇宫南侧的一座教堂式的楼房里,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塔,楼房内精巧的旋式楼梯,宽敞明亮的教室,一个个天真活泼的黑头发黄皮肤的男女孩童,操着地道普通话的中国教师,一应俱全的教学用的黑板、学生书桌和坐椅,令我看罢不禁叹为观止:像A女士这样一个独身女人,又肩负教养幼子的重担,不但开办中国工艺美术品商店,还独树一帜地折腾起这么一所华人子弟学校,需要花费多大的气力呀,她那并不算强壮的身躯里,蕴藏着多少势能啊!
“这所学校的租金贵不贵?”我禁不住地问。
她告诉我一个不小的数目。
“聘请教师月薪多少?”我进一步想弄个明白。
“反正比国内的教师挣得多得多。”她莞尔一笑。
“那学生的学费一定不会低吧?!”我又吐出胸中的块垒。
“反正到现在还只能是打个平手。”她说完含蓄地一笑,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充实。
“那你这不是赔本赚吆喝么?”我直言不讳地说。
“在国外用不着唱高调,只能讲良心。说真的,我知道办学校不如做生意,但是我就是不想让我们这些侨居海外的中国人的后代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不要忘了根。”她在讲这番话时表情异常严肃,不仅话语意味深长,从表情看似乎还有更深邃的底蕴。
不过,我从A女士的表情上“读”懂了“个中三味”。
在我与众多的旅匈华胞的攀谈中常常涉及到一个极由衷的话题:在国内的人眼里,旅居海外的具有中国血统的人称之为华人和华侨;可是在外国人眼里,即使具有中国血统的人入了该国的国籍,但在“鬼佬儿”眼里你永远还是一个中国人,哪怕是他们的后代,也概莫能外。所以,广大的海外华侨华人,深切感到祖国的可贵,殷切盼望祖国繁荣和民族强盛。只有祖国在世界上巨人般挺立,海外的华侨华人也才能成为“巨人”,不再被蔑视,不再遭屈辱。
可是,我们有的海外同胞,居然在外国人面前不敢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或者生怕别人认为他是中国人。笔者曾遇到这样一件事。那日,我独自到距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址仅百米之遥的“上海市场”想给家人买瓶香水,见一个中国人长相的小伙子正与两个金发碧眼的女郎交谈着什么,便走上去亲切地喊了句“老乡”,接着问卖化妆品的摊位在哪里。谁知这个小伙子听到我的问话先是惊奇地转过身来,上下眼皮一眨,“闪”了我一下后,马上面露不悦地白了我一眼,接着模仿外国人模样地双肩一耸,随之双手一摊,做了个听不懂我的话的意思。我一看认错了对象,急忙表示歉意地说了句“对不起”,便扫兴离开。谁知,第二天“华联会”安排我们访问“上海市场”,其中被访问的对象之一就是那个表示听不懂我的话的小伙子,他原来是个纯种的中国人。他当时见到我的时候那种尴尬不言而喻,但我心里好生纳闷,他为什么在外国人面前不愿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呢?并且连外国人或许根本听不懂的中国话都不敢讲呢?非但如此,而且在我面前显示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种现象虽然属于“树林大了,什么鸟都会有”,但它的确反映了一些中国人的崇洋媚外和对自己祖国及民族的自惭形秽。
当A女士听了我给她讲的这个故事,苦涩地一笑,不无感慨地说:“有的中国人,专门给孩子请外国保姆和家庭教师,甚至有的规定在家中也不许讲中国话,结果,有的孩子见到父母不叫爸爸妈妈,喊嗳——!”中国的语言没有了,中国的文化没有了,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和道德观也没有了。可是他们忘记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轻视自己祖国和民族的人,本身就缺少脊梁和气节,不管他怎么装扮自己,他患的永远是软骨病,永远是懦弱的,同时永远也是卑贱的。只有热爱自己的祖国,尊重自己的人,才会被别人所承认,所尊重……
这是不是A女士创办“中国文化学校”的意蕴情怀呢?此刻,我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彻底“读”懂了A女士。
1997.4.12急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