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襄从袁文锡居住的房间出来,急走两步,立刻停住,神色严峻地问何泽:“哪来的电话?”
“北京。”何泽答话时的心情并不比姜博襄轻松。
“谁来的?”
“‘纪委’的邹书记。”
“电话直接要到宾馆?”
“对。”
姜博襄听到何泽这声回答,心里又是一沉。他依稀觉察到这次龙京来电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呢?是北京方面发现史曼新动向,还是上面又在询问这里调查的结果?他觉得,尽管这些方面都很重要,但也不足以说明“纪委”书记邹大成有必要将电话直接打到小天鹅宾馆。因为这不仅将公开暴露他的身份,而且也将公开暴露调查组到滨海布来的行动。看来,问题的实质将超出所预料的范围。
“电话在什么地方?”
“在三楼宾馆总经理办公室。”
“呵!”姜博襄扳不住愕然地发出一声惊叹。
姜博襄随同何泽来到位于三楼的小天鹤宾馆总经理气派的办公室,里面却空无一人,仿佛着意给姜博襄提供一个宜于谈内部情況的场合似的。
“哼!”姜博襄鼻孔里喷出一股冷冷的气流,抄起写字台上的电话耳机,有意把嗓子的音量放大,“哎,邹书记吗?我是姜博襄呀,对,有什么指示呀?”
组织处副处长何泽听到这里,两个耳朵猛地支楞起来,两条腿不由地往前移了两步。
只听邹大成在耳机里说:“你们辛苦啦!你们调查组经过20多天的共同努力,调查工作取得很大进展,这是应该肯定的。不过嘛,根据有关方面的指示,这次调查先告一段落。因此,领导上决定,要你们马上回来。至于为什么,我想你是老同志了,不会幼稚地提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与你们回来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儿,就是地方上有人给我们纪委接连寄来几封揭发信,都是反映吴程乱搞女人的。当然,领导上不会轻易认为吴程的问题会这么严重,你也不要先告诉他,以后派人调查清楚再说。好啦,就这么多。你们准备那天回来?”
“这得看订票的情况。听说最近火车票很难搞到。”“哎,对了,听说警备区的顾副司令员过两天要到北京来,你们干脆和他坐一趟火车,票的问题就交给警备区解决。这样吧,我马上给顾副司令打个电话,叫他派人给你们落实车票问题。好,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谈。”
“嘎”地一声,对方将电话耳机放下了。坚决、果断、不给姜博襄半点讨价还价的迥旋余地。
姜博襄钉在原地,他手中的电话耳机也钉在耳边,足足有半分钟没有动弹,看上去颇似个大理石雕塑。
姜博襄的确被这个作梦也想象不到的意外情况惊呆了,那心态颇有点上溯840年前岳鹏举大败金军于朱仙镇后正欲直捣黄龙府时接连得到令岳家军班师的12道金牌似的。因为他们对女骗子史曼的追踪虽说还没有大获全胜,但也扫清了一道道障碍,理清了一条条线索,眼看就要揭开史曼的真实面目。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邹大成一个电话命令他们回京,岂不等于在200米地段发起冲锋的时候撤岀阵地,原先的战斗成果将付之东流?他本想立刻给邹大成打个电话,问清楚到底为什么要他们撤回去。转念一想,邹大成不是已经确凿无疑地讲明无须再问为什么了吗?实际上这已经告诉你了:这事儿是上面定的,执行就是了,问为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猛地放下耳机,两眼直直地看着何泽:“你都听到啦?”
何泽重重地一点头。
“那好,你就不需要我给你传达了。吴程呢?”
“他可能在警备区顾副司令员家里。”
“那好,你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请顾副司令帮忙给我们订几张火车票。”
“刚才邹书记在电话中提到吴程的事儿……?”
“纯属无稽之谈!”姜博襄冲冲几步走出小天鹅宾馆总经理办公室,又猛地回过头来,脸膛沉得象铁,牙齿紧紧咬着牙帮骨,腿边隆起两条石岸般的肉梭子,字字掷地有声地说,“你要利用等火车票这两天时间,务必搞清楚邓恒寿批给史曼200吨钢材的情况,还有,你告诉吴程,据说顾斐斐了解史曼和肖哲在什么地方,要他务必这两天想尽一切办法叫顾斐斐说出实情,争取在我们离开滨海市之前备看史曼和肖哲到底何许人也。”
“那您现在去哪儿?”何泽问。
姜博襄答:“去见见警备区政委韩铭。”
“还见他干啥?”
“善始善终嘛,给他汇报一下我们返回去的事儿。”
此刻,正如何泽所言,吴程的确在警备区副司令员家里,岂止在家里,简直是位坐上客。这当然取决于顾斐斐对他招待的规格和所给予他的殊荣。
这倒不是因为顾斐斐将吴程带到她们家客厅落坐,而是因为她特地将顾霖元和耿华叫出来作陪。
也不知今天有什么上苍的昭示,顾霖元和耿华不仅降尊屈贵地甘愿作陪,而且还兴致盎然地谈笑风生,好象遇到一件什么喜幸事儿,整个脸都神彩飞扬。
而顾斐斐今天也热情得有些过分。她先是给吴程端上一杯柠檬汁,然后又拿来6桶拉罐式可口可乐,自己留下两桶,在吴程面前放了两桶,其余两桶给顾霖元与耿华来了个平均分配。然后,她又从一个食橱里取出一个茶色的玻璃杯,在里面放了两匙速溶咖啡,倒上开水,又放进一块方糖,用一个不锈钢的勺子慢慢搅拌着,两只明亮而多情的眸子在吴程脸颊飘来荡去,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气氛。
但是,吴程觉察到顾斐斐所以设置这样一种场面好象是举行一次告别的聚会,不,又象是在宣布一件隐秘的心事。总之,他觉得顾斐斐对他已经产生一种好感,或者说她对自己已怀有一种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的爱情。
“爸爸,”顾斐斐将搅拌好的咖啡放在吴程面前,突然扭过头来向顾霖元一指客厅里挂的那幅国画,“告诉我一件事,这幅画是谁送给您的?”
顾霖元听到女儿的发问不禁一怔,刚刚拿起那桶可口可乐要喝一口却立刻放下了,不解地说:“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怎么,您心里有鬼么?”
耿华见女儿说话竟然着三不着两的,满脸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斐斐,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顾斐斐又钟情地向吴程瞟了一眼,然后作弄地一笑:“我是在问我爸爸,您觉得您的良心里欠别人的什么吗?”顾霖元见女儿当着吴程的面儿竟然这般放肆,心里又有一些紧张又有一些气恼,立刻制止地吼道:“斐斐,不要胡说八道!”
“爸爸您急什么?”顾斐斐双肩一耸,双手一摊,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动作,“我不过是问您,您是否没有对别人做过别人对您做过的性质基本相似的事儿?”
耿华不知是怕顾霖元听了女儿的话要经受不住还是她确实没有听懂顾斐斐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抢白地说道:“斐斐,你说得是什么呀,七拐八拐,吴干事是客人,也不怕人家笑话?”
“是么,亲爱的吴干事,你会笑话我么?”顾斐斐向吴程一挑下颏儿,并附上一个妩媚的笑靥。
“嘿嘿,怎么会呢。”吴程来了个装傻卖呆。因为他知道,现在是在向他作感情投资,他不能悖逆她的意愿。
“爸爸,我是说,您不觉得有负送画的那个女人么?”顾霖元大度地呵呵一笑:“我戎马一生,对革命鞠躬尽瘁,对朋友肝胆相照,可谓清白无辜。我负她何来?”
“那么,从台湾来的那个杜德川既然也是您在朝鲜战场上的老战友,那日举行欢迎宴会您为何不到场呢?”
“那天不是您爸爸身体不舒服嘛。”耿华代替顾霖元回答。
“爸爸,听说那个杜德川还有你们的班长是为了掩护您突围才被敌人俘虏的?”
“嗯,不假。”
“那你们那个班长叫什么?”
“史金娃。”顾霖元在说出这三个字时,嘴唇紧紧闭着,两腮的神经线一蹦一蹦地跳动着,象两条虫子在蠕动,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用很大气力才从牙缝中间挤出来的。
“这个叫史金娃的班长在掩护你们突围时没跟您说点什么吗?”
“斐斐!”耿华见女儿象个法官似的在审问顾霖元,又见顾霖元忍着巨大的愤懑在回答女儿的盘问,客厅的空气紧张极了,好象灌满了液化气,划根火柴就会引起剧烈的爆炸。她感到心里好害怕。是害怕顾霖元不堪忍受女儿审讯般的盘间拍案而起,还是害怕父女两个争吵起来叫吴程笑话,还是害怕除此以外的什么?她一时难以说得很明确。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不要因为女儿的无理扫了顾霖元的兴致。于是,她站起来拉起顾霖元,对顾斐斐说,“你爸爸过两天要去北京,别再惹你爸爸生气。霖元,走,回房间休息会儿吧。吴干事,失陪了。”她说着,扶着顾霖元的胳膊连搀带拉地往寝室里走。但她惊奇的是,她发现顾霖元的胳臂瑟瑟抖动,脚步也蹒蹒跚跚的,颇象个受伤的老马。
“怎么,我爸爸要去北京?”顾斐斐突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吴程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你爸爸还是高升了呢。”
“不可能。”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升不升官儿,还不是领导一句话。”
“可我爸爸并不怎么会走上层路线呀?”
“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顾斐斐瞠目地:“我指的是他的一贯。怎么,你……?”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机的铃声响了。
吴程示意叫顾斐斐去接,她不肯。无奈,吴程只得抄起电话耳机,不料却是何泽找他的。
“什么,马上返回北京?!”当他听到何泽告诉他邹大成在电话中的指令,竟不顾在什么场合,不由大声喊叫了起来。但是,等他一俟把何泽的话听完,反而变得毫无惊奇之色了。要不是他在顾霖元家里商又当着顾斐斐的面儿,他一定会对何译说一句: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会是如此!
“斐斐,劳您驾,请告诉您爸爸帮助我们解决三张火车票,而且是和他坐一个车次。”
“怎么,你们真要马上回此京?”顾斐斐面露喜色地问。
“这还有假。”吴程冷冷地说。
“好,那我马上去告诉他。”顾斐斐喜心乐怀地飘然跑进了顾霖元的寝室,不大工夫又飘然而回,那轻逸的身姿象翩然于花丛间的蝴蝶,“告诉你,火车票已经落实了,是明天上午的火车,而且我将陪伴你凯旋。”
“明天就走?”吴程两只眼瞪得象对儿鸡蛋大。
“宜早不宜迟嘛。”顾斐斐那俊秀的脸被内心的喜悦烧成了玫瑰色。
不料,吴程听后却恶狠狠地骂了声“狗日的”,然后转身就走。
“哎——!”顾斐斐急忙跑到吴程前面拦住他,双手插腰,得意地抖动着右腿,“告诉我,到北京能不能带我痛痛快快地玩玩?”
吴程知道顾斐斐说的带她痛痛快快地玩玩指的是什么,想起何泽在电话中交给他的那项任务,故作抑揄地说,“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顾斐斐耸耸迷人的胸脯:“有什么事儿,说吧?”
“你马上去问问你爸爸,史曼和肖哲现在在什么地方?”
“什么时候告诉你?”
“当然越快越好啦。”
“半个小时以后,你在招待所等我的电话。”
“好。”吴程立刻拔腿就走。他往常觉得,从顾霖元的将军楼到警备区招待所路程并不远,可是眼下他觉得十分漫长。尽管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足以称得上大步流星,可是又老是觉得步幅迈得不大,可谓急来方觉脚步迟呀。
可是,当吴程赶回招待所,姜博襄和何泽却还没有回来。
所以,当姜博襄和何泽回到招待所一见吴程在房间里,禁惊讶地同声问了问:“你怎么在这儿呀?”
“有个情况马上向您报告。”吴程急忙对姜博襄说。“什么情况?”姜博襄一看吴程急迫的表情,知道事情又有变化。
“顾霖元讲,要我们明天上午和他一起去北京。”
“怎么,他买到票啦?”姜博襄大为疑惑地问,“我想是买到了。”吴程果断地回答。
“不是我让你刚刚才告诉他吗?”何泽觉得这事儿太离奇了,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
“对,10分钟之前我才提起请他代给购买火车票的事儿。”
“是你直接给他说的?”姜博襄凝思地问。
“不,是我让顾斐斐给他说的。”
“顾斐斐说明天上午就让我们上火车?”何泽眉宇间抒成一个疙瘩。
“没错。她跑到顾霖元的房间去说帮我们订票的事儿,没两分钟就明确地告诉我了。我怀疑……”
“你怀疑顾霖元先于我们知道我们要和他一起动身,所以他已经提前给我们把车票订好了?”何泽板不住地抢着说出自己的分析。
“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性的。”
“姜委员,您说这可能么?”何泽觉得尤如陷入五里雾中。
“嗯”姜傅襄坐在沙发上,鼻孔里喷射出一股凝重的气流,并且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我们要回去呢?”何泽急赤白脸地喊叫完又觉得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太幼稚,立刻悻悻地补充了一句,“日他妈的,现在的事儿真是莫名其妙!”
姜博襄定定地坐在沙发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屋门,脸蛋子耷拉着,显得毫无表情,且又阴沉得吓人。肱刻,他何尝不感到惊奇和蹊跷呢?他觉得,他们所以马上要返回北京,这与顾霖元去北京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可是,顾霖元到北京去干什么?是上级有关部门觉察到女骗子史夔的事情与他有一定的联系要找他去谈话?还是他的职务提升而当真变成了他们所在的机关的首长?或者是参加什么紧急会议?这几种因素都可能存在。因此情况才变得相当复杂和难以断定。于是,他缓慢而审慎地对他与之共命运的两员战将说:“說今天一晚上的时间了,自己有些什么事情需要了结,抓紧时间去办吧。”说完将头枕在沙发的后背上,闭上双眼,借以缓解一下连日来积淤得过于沉重的疲惫。
“我没什么事情需要办理的。吴干事,吃完饭我去缴伙食费和住宿费,你有什么事儿就去忙你的吧。”何泽送上一个理解而友好的微笑。
吴程听了何泽的话,脸上不由一热,感激地向他一点头:“谢谢。”
这时,电话机的铃声响了。
“我来接。”吴程知道这个电话是顾斐斐打来的,立刻上前拿起电话耳机,果然从耳机里传出顾斐斐的尖喉门儿。
“喂,你是吴程吗?”
“对。”
“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
“快告诉我,史曼和肖哲现在在哪儿?”
“急什么,我的条件你还没答应哪。告诉我,到北京能不能陪我好好好玩玩?”
“能。”
“咱们先说清楚,到时候你要老老实实听从我的调遣。”
“行。”
“你他妈要是说话不算数哪?”
“我要说话不算数就是狗日的!”
“好,够个男子汉。”
“告诉我,史曼现在在哪里?”
“北京。”
“北京?”
“不会错的。”
“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我爸爸告诉我?那不简直是笑话!”
“那谁告诉你的?”
“邓副市长。”
“邓恒寿?”
“千真万确。”
“他怎么会轻易告诉你?”
“我不会来个假传圣旨。咯咯咯……”吴程用手捂上电话耳机,刚要问问姜博襄还需要向顾斐斐问点儿什么,只见他已经与何泽走出了房间。他知道,姜博褒听到史曼在北京的消息其心里的赏惊程度远比自己大得多。他所以走出去,是不愿叫吴程看到他的脸色将是多么复杂,多么难看。
“好了,那就这样吧。”吴程说着就要放下耳机。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耳机里响起顾斐斐的一个飞吻声,接着是一阵放荡的浪笑。他“嘎”地放下耳机,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骚狐狸!”
在滨海市的最后一个夜晚,对于吴程来说的确是过于短暂,过于匆忙,又过于残酷了。
他要利用晚饭前的一段时间,争分夺秒地赶到青年路,偿还向那几个“倒爷”借的已经所剩无几的债。
他本来决定晚饭要在警备区招待所食堂吃的,谁知那几“倒爷”硬是把他留下了喝了几杯酒。
根据气象预报,今天晚上有暴风雨。
都说闷热是暴风雨前兆。晚饭过后虽然西边天际开始太潮般地涌起乌黑的云团,可是这里却依然凉风习习。这大概是海边的气候特征吧。
然而,吴程却觉得一点儿都不凉爽,反而感到心里火燎燎的,似乎肚子里揣着个电炉子,脑门儿和后背总是汗叽叽的。为了防止明天早晨丢三拉四,他先打点好行装,然后乘坐公共汽车到天马家用电器开发公司与女总经理蔡燕燕话别。虽然他平时与蔡燕燕接触不多,但是对她的印象却相当深刻。两个人除了跳过几次舞,吴程还去过蔡燕燕的经理办公室,谈商品经济,谈讯息来源,谈观念更新,他发现和她有一种天然的心灵勾通。因此,他不肯用打个电话的方式说声“再见”,他觉得那样做不仅是对蔡燕燕的不尊重,而且也是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的欺骗。
他与蔡燕燕分手后,依稀觉得从空中扑啦啦飞下一群黑色的大鸟,顷刻间将房屋和街道空间的光亮啄灭了,天空立刻黑下来。他又改乘公共汽车,来到康蒂的家中。
“大妈!”他一进院门冲着屋子就亲昵地喊叫了一声。
“谁呀?”康蒂的母亲蒋淑敏在屋里问。
“我,我是吴程。”
“哟,是小吴呀,快进来。”蒋淑敏急忙喜滋滋地迎出屋,不过,她又惊奇地问了一句,“小蒂刚出去不大会儿,怎么,她不知道你到家里来?”
吴程听说康蒂出去了,心里不禁一沉。晚饭前,他给康蒂打过电话,告诉她晚饭后到她家玩玩,并且将他明日返回北京的事儿也告诉她了。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来,怎么又出去了呢?莫非她有意要躲开,免得她那脆弱的感情经受不住这分别的沉重打击而崩溃,或者她感到既然不可逆转地要分开了,又何必情意缠绵而难以割舍?他怕由于自己的失态而引起蒋淑敏的疑虑,坦然地一笑:“是我事先没有告诉她。大妈,我不进屋了,我是来给您告别,刚才上面突然来了个紧急电话,让我们明天一早回北京,我还得马上赶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哟,怎么走得这么急呀,连小蒂的面儿也没见到,我去邻居家找找她去。”蒋淑敏说着就要往院外走。
吴程急忙拦住她:“大妈,不要去找她了。等她回来您告诉她,我们乘坐的是明天上午8点20分的火车。我到北京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走了,再见吧。”说完,他急匆匆走出院门,头也不抬地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可是,当他刚刚拐进胡同口,只见一根电线杆处站着一个女人,从身条看极象康蒂。他大胆地走过去,定眼一瞧,果然不出他的判断。
谁知,康蒂一见来人是吴程,转身就走。不,那不是走,那分明是在跑。好象她在躲避一个企图拦路行凶的强盗。
吴程紧追几步拉住她,气愤地吼道:“你跑什么,难道我是魔鬼么?我叫你在家里等着我,你为什么故意躲开?你说,你说呀!”
康蒂任凭吴程怎样喝斥和发问,她都死死咬着嘴唇,神色麻木,一声不吭。吴程见状,惊愕地说:“康蒂,你怎么啦?莫非我慢待了你么?还是你怪我不该回去?嗯?你说话呀?”
康蒂淡淡地一笑:“你没慢待我,我又怎么敢怪罪你回去呢?”
“那你为什么有意躲开我?”
“我只是觉得不属于我得到的,强求是无济于事的,反而自寻烦恼,自找无趣。去年,我找一个算命先生算过一卦。他问过我的生辰八字之后告诉我一句话,叫作‘命中由天莫苦求,顺知福禄胜前途’,劝告我不要跟命运抗争,万事都要顺从天意。”
“你这是宿命论!”吴程指责地吼道。
康蒂凄然一笑:“我过去相信过人,可人却欺骗了我。人头上顶着一面天,人令我失望了,我只能信任上帝了。”“你的情绪怎么能这样颓废呢?过去欺骗你的只是一两个人嘛,怎么能由于一两个王八蛋是混帐就认为人都是丑恶的,就认为谁都不可信任呢?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说明对我也不相信了?”
康蒂慌忙一摇头:“不,不,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就这些?”吴程闻听大惊。
“嗯。”康蒂怯怯地一点头。
吴程大声表白地:“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
康蒂刚要艰难地掀动嘴唇说什么,一阵大风刮来,接踵而至地是硕大的雨点和轰隆隆的雷声。
“下雨了,你快回去吧!”康蒂催促吴程快走。
“不,你要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吴程双手抓住康蒂的两个肩胛,紧紧地,好象一放松她就会立刻逃掉。
“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了。”康蒂低着头,哀告的声音带着哭腔,使人心里酸酸的。
“不,你必须明确回答我的问题!”吴程用力摇晃着康蒂的肩膀。
康蒂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驱使,猛地一扬脸:“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再需要怜悯。”
吴程听罢双臂灌力,一下子将康蒂推出老远,声嘶力竭般地:“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家乡那个对象已经跟我吹了,听说找了个万元户,嫌找个大兵没有多少钱,又一年到头活守寡。他妈的,我现在等于成了处理品,只要你内心真的不嫌弃我,我回到北京马上就写结婚申请报告,批下来我就与你结婚。”
“不!不!”康蒂听完吓得连连摆手,一面摆手又一面后退,“你真要那样做,我马上就出家,到大东山去当尼姑!”她说完扭头就跑,可是刚跑几步,又踅转身来,将一件塑料雨衣塞到吴程手里,然后又急速跑开了,不多时便消失在胡同口,淹没在黑暗里。
风声。雨声。雷声。
不,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整个世界都死了。沉寂、麻木、僵硬、阴冷,黑洞洞活活一座墓穴。
吴程呆呆地站立着,鞭梢儿般的雨丝抽击在他身上、脸上,他的两眼一眨不眨,好象他的灵魂也随着康蒂一起在黑暗中沉没,而且那黑暗是粥状般的,沉下去永不浮起。
“嘎啦啦……”一连两个落地雷,吴程的身子一晃,眼睛随着开始眨动。他觉得自己怎么傻呆呆地站在风雨里,而且全身湿漉漉的,被冰凉的雨水浸泡得发抖。他猛地拔腿就跑,可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然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地,又跑向何方。当他突然感觉到手中拿着的是康蒂的雨衣,才真正感到自己又真正属于这个世界。于是,他不再跑,而是缓步在走,任凭风雨吹打,他都不予理睬,他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不会爆炸,也才不会麻木。他缓步走着,向着黑暗处,不停步地走,好象他决心走到黑暗尚尽头。世上原本就没有永恒。
转天早晨,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朶,晶莹透明,看不出昨夜暴风雨疯狂肆虐的半点痕迹,在城市的上空潇洒地伸展开广阔的天幕,宛如娴静俊秀的少女面颊上罩上一层薄薄的透明度很强的纱巾。渐渐,火红的太阳被东方大海的波涛涌出来,又抛上去,少女面颊的薄纱揭去了,露出红晕而妩媚的面容,带有些许羞涩和娴静地俯视着城里的一切,依稀还带有些玩味儿,带有些无动于衷。
此刻的滨海市已经变得很不安分了。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潮水拍击海岸的哗哗声,形成一个嘈杂的声浪,在街道奔涌,在城市上空翻腾,往日宁静的海滨已不再宁静。
此刻的滨海市火车站,好象要举行隆重的庆典。被覆着一层绿色水泥外衣的候车室和涂有绿色油漆的站台上长廊式的拱顶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闪烁怡人的碧绿色。候车室前的广场上停着几十辆高级轿车,比平日成数倍增加的警察以带有敌情的目光搜寻般地观察着四周的群众,使这个往日最为闲散的场所变得气派而森严。
一号站台上,聚集着当地党、政、军所有高级官员和虽非高级官员却同样具有高级官员某种气派的秘书以及警卫人员。
千篇一律的笑脸,千篇一律的寒暄,飞速地围绕着乘车北上的警备区副司令员顾霖元和随同前往的耿华及顾斐斐旋转。而同样作为被欢送对象的姜博襄、何泽和吴程呢,象被围绕着顾霖元旋转的大浪抛到沙滩上的几条不引人注目的鱼,孤单、冷清和悲哀。
一声嘹亮的笛声,列车徐徐开动了,接着是“再见”的呼喊声,象一个阵容庞大的军乐团突然奏响了雄壮的乐曲。
顾霖元站在列车的车门里,不停地挥动着手臂,那神态俨然一个从奥斯特里茨基凯旋的出身于共和的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在检阅他的臣民。
姜博襄虽然被顾霖元拉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也同样一副笑脸,也同样挥动手臂,但那神态却活脱脱一个傀儡。
猝然间,年轻的保卫干事从车窗惊喜地发现,在站台尽头围墙僻静处,康蒂独自站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条红色的手绢,眼眶噙满泪水,脸上罩着凄然的云翳。当她冷丁发现吴程时,立刻取下咬着的手绢,挥动玉臂,急速地摆动着。
吴程见状,猛地将头探出窗外。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胸前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好疼。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忽然悟到,是那个小巧的玉麒麟。他顾不得疼痛,拼命地挥舞着手臂,两眼紧紧盯着康蒂手中摆动的手绢,觉得象一束火红的小旗在飘舞。突然,他觉得那火红的手绢不知怎么变成顾斐斐豢养的那条母狗“希特勒”血红的舌头,夸张地伸展着,还带有一股气势汹汹。
火红的手绢。
血红的狗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