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角逐场上以称得上弱女子的康蒂病了,竟然病得不知去向。
庄稼汉样的上访者袁文锡离开小天鹅宾馆走了,竟然走得毫无踪影。
今日已是姜博襄两天来第二次提出要与袁文锡交谈了,也就是说,一天提出一次,可见迫切之极。
然而,袁文锡什么时候离开的小天鹅宾馆?离开小天鹅宾馆又到那里去了?吴程不仅寻问了二楼除康蒂以外的所有服务员,还硬着头皮寻问了一楼大厅服务台那个发情的母虎一样的胖女服务员,结果都是他娘的一问三不知。看来唯一知情者就是康蒂了。
康蒂呢,他问宾馆的人,得到的回答是她病了。问康蒂的母亲,得到的回答是她到城外的亲属家养病去了。那么,当吴程进一步寻问康蒂到城外的什么地方的什么亲属家去养病时,得到的回答极其明确:“康蒂说谁都不告诉。”
哼,谁都不告诉!该知道的自然不必告诉,不知道的又念迫想知道的不就是我么?吴程心里很清楚,康蒂突然患病而又躲避开不见他,完全是顾斐斐作恶的结果。
前天夜晚,顾斐斐不仅八点半准时在小天鹅宾馆大门口等候吴程,而且还买了三张舞会票。
“那张给谁买的?”吴程看着身上冒着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的顾斐斐,不解地问。
顾斐斐今天似乎着意打扮了一番。她那秀美的脸上画了一层淡妆,身上穿了一件使人叹为观止的乳白色超短连衣裙。这件连衣裙不仅薄得象层透明纸,上半身的样式极为潇洒大方,而且下半身几乎没有打着纵裥的裙裾,象筒式又比一般筒式还窄,紧紧地裹在身上,毫不隐晦地勾勒出她形体的整个优美曲线,在明亮的灯光下,远远看去近乎一个裸体模特。
“快上楼吧,到舞厅你就知道了。”顾斐斐故意张扬似的挎住吴程的胳臂,有意从一楼大厅穿过,然后不乘电梯,而是从上下人员很多的楼梯拾阶而上,招来一双双仰慕和带有嫉意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吴程来到舞厅门口,突然发现康蒂正在笑吟吟地等候他,不禁十分惊讶。因为他从顾霖元的将军楼急匆匆地回到警备区招待所,想立刻找到康蒂,告诉她晚上他要陪着顾斐斐跳舞是实出无奈,免得她误解,也免得那些心怀妒嫉的人散布着飞短流长。可是,当他将电话打到小天鹅宾馆二楼值班室,得到的回答是康蒂今日倒休。吴程那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她既然倒休,肯定不会到宾馆来了,也无须要到她家里告诉她了。谁知,她不但到宾馆来了,而且竟然还在舞厅门口等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喏,那张票就是特地给她买的。”顾斐斐还没等康蒂答话,一指她手中的舞票,亲昵地挽住康蒂的胳臂走进了舞厅。
然而,当吴程还没有猜透顾斐斐这种举动的用意时,一种明白无误的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象个束缚住四肢的动物失去了抗争的力量,只得听凭摆布。
只觅顾斐斐将康蒂带到一张喝冷饮的园桌前,叫服务员端来一杯可口可乐和一碟豌豆黄儿,一本正经地对康蒂说:
“今天请您来,是叫您当个评判员,看看我和吴程的舞姿能够在这些舞伴中得几分。”她说完,立刻一副娇态地脸对脸贴在吴程身上,话语却命令气十足,“记住,今天晚上你是属于我的。这可是你答应我的酬报,你要反悔就算不上男子汉。”
吴程没想到顾斐斐会来这一手。从康蒂的表情看,她完全没有料到顾斐斐特地给她买张舞票是为了作弄她,羞辱她,伤害她。你个婊子养的!康蒂与你平素无冤近日无仇,你干什么无端地要折磨人家?吴程真想大吼一声,一拳把顾斐斐汀倒在地,然后带上康蒂,扬长而去。可是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腔愤怒,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因为他的确感到自己今天晚上已不属于他自己支配。是呀,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拉了屎,岂能还坐回去?所以,他暗暗叫苦迆只得伴随顾斐斐旋转到了舞厅,目光不时地投向康蒂,目光中有难言的苦衷和不尽的诉说。
康蒂呢,在两分钟之前她的确被蒙在鼓里。她今天的确倒休。根据她的安排,今天晚上到附近一个英语补习班去补习英语。谁知在晚饭前顾斐斐突然来到她家,将一张舞票交到她手里,并再三向她叮咛,说这张舞票是吴程托她送来的,要她晚务必到场。她来了,是怀着一颗单纯而喜悦的心来的,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圏套,是刺向她心灵的一把锋利的尖刀。她觉得不仅斐斐在有意伤害她,而且连吴程也戏弄她。不然,他为什么对于顾斐斐这种卑劣的行径不加以制止又不断然加以摒弃呢?尽管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表白和疚愧,可愈是这样愈使人觉得可恶,就象被基督教会称作“背教者”的尤里安一面公开宣布与基督教决裂又一面使犹太人重逛耶路擻冷圣殿一样令基督教会所不齿。她突然觉得,这霓灯闪烁和嗓音刺耳的舞厅宛如一部巨大的人生绞肉机,随着吱嘎嘎地齿轮转动声,筋骨断裂,鲜血四迸,而酋先无情地被扔进这部绞肉机的又是她自己。她突然痛苦难忍地惨叫了一声,疯了一样地跑出了舞厅。
第二天,吴程就得知康蒂病了。恰在这时,姜博襄提出要见袁文锡,并且将牵线搭挢的任务交给了吴程。
谁知,不仅袁文锡不知去向,而且康蒂也问不到下落,而时间又时不我待,真急人哪!
吴程无奈,只得再次跑到康蒂的家去央求康蒂的母亲蒋淑敏。
“大妈,求求您告诉我康蒂在什么地方养病,好么?我实在是有急事儿找她。”
“吴同志,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康蒂不让。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搅她了,让她安安生生养几天病吧。这孩子,命苦哇!”50岁出头的蒋淑敏鼻子一酸,急忙背过身去。
吴程看着这位未老先衰的母亲,心里也一阵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蒋淑敏在街道办的一个服装加工门市部工作,不知是常年伏在缝纫机上劳作的原因还是因为体质衰弱,背过早地有些驼了。脸上的气色也不好,黄表纸似的缺少红晕。
脸角的鱼尾纹也过多过密。如果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或仔细端详,乍一看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年过60的老妪。不过,她的眉眼很受看,身材也不低,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要不,康蒂怎么会长得那么妩媚动人哩。
吴程见蒋淑敏一副凄然的样子,本不想再让她为难,可是不问出康蒂的下落怎么能完成姜博襄交给的任务呢?看来,不把自己与康蒂的关系说得亲密一些是难以探明康蒂的下落的。可是,如果那样说又显然带有欺骗性质,对于象蒋淑敏这样被沉重的负担已经压弯了腰的母亲是不道德的。然而,莫非那样讲就完全是欺骗么?不,起码从自己的感情上觉得不完全是。况且,这种提法也是多余的。想到此,他鼓足勇气说:“大妈,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康蒂的男朋友。前天晚上我们闹了点儿小误会,康蒂大概生我的气了,故意躲着不见我。”
“男朋友?”蒋淑敏闻听这个包含着特殊意味的字眼儿,急忙擦了擦眼睛,惊喜地转过身来,两眼吡啦一亮,象划着一根火柴,目光中带着母亲的喜悦和企盼。然而,当她仔细端详吴程过后,目光中那希望之火顷刻之间泯灭了。失望而又悲哀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大妈,我是康蒂的男朋友,是真的!”吴程语调肯定而又高亢地说,那气势好象他身后集结着一个军团。
“不会的,不会的。”蒋淑敏的话语还是哀哀的。她好象不是在说,而是在哭泣。
“大妈,您看,是不是真的!”吴程不知突然想起什么,立刻解开上衣的钮扣。
蒋淑敏定眼一瞧,见吴程的胸前挂着一个小巧而造型生动的玉麒麟。她又惊讶又欣喜地问:“这是谁给你的?”
“康蒂。”
“真是她给你的?”
“是。”
“孩子,你不会骗我吧?”蒋淑敏两眼审视地看着吴程,眼窝里汪着亮闪闪的泪花。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多么盼望能从吴程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啊!
这个小巧而栩栩如生的玉麒麟,可以说是康蒂的命根子。其生命的价值就象贾宝玉的“通灵宝石”。它虽然不象“通灵宝石”一样是胎里带来的,也不是“灿若明霞,莹润如酥”,而是用极普通的一种玉石雕刻而成的。但是,它却象传家宝一样是蒋淑敏在她落生那天戴在她脖颈上的,而戴在康蒂脖颈上的这块玉麒麟又是在蒋淑敏落生那天她母亲戴在她脖颈上的。这样一代代上溯,不知是究竟从那一代开始往下传的,而且是不传男只传女。这玉麒麟佩戴在康蒂身上,不但标志着母亲给予了她生命,而且也给予了她贞洁,不结婚,这块玉麒麟是不许男人摸的,更不用说戴在男人身上了。
“大妈,我没有骗您。”吴程在说这句话时,似乎不是在凭感情,而是在用人格作担保了。
于是他赢得了蒋淑敏的信任,并于当天下午在距滨海市20华里的康蒂的姨妈家见到了她。
短短两天工夫,康蒂瘦了,似乎的确象患了一场大病。
“你来干什么?”康蒂见到急火火冲进她姨妈家门的吴程,没有感到惊诧,没有感到意外,好象她事先预料到似的,所以她只是用眼梢斜睨了他一眼,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几分敌意。显然,从她的面部表情可以镫出,她在感宵上的确受到了巨大的难以忍受的打击和伤害。
吴程看着被痛苦和悲愤折磨着的康蒂,心里隐隐作痛。他很想给她解释一下顾斐斐的恶作剧,借以洗刷她对自己的误解,然后再言明自己来的主要目的,以取得她的配合和支持。可是又一想,觉得康蒂由于那次受到极其野蛮的伤害,越来越变得脆弱了。这怎么行呢?现在随着商品经济无孔不入的渗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被利害所充斥,互相竞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情世故与传统的世态民风已大相径庭。自己不坚强起来,不能顺应潮流,不仅难以立足,而且将难以生存。所以,他觉得眼下对于康蒂不是解劝,也不是乞求,而是要对她心灵的怯懦来个急风暴雨般的大扫荡,使之荡然无存。
于是,吴程大声喝斥康蒂是个缺乏胆量和抗争精神的胆小鬼,是个听命于别人戏弄和摆布的可怜虫,并且言之有据池讲清顾斐斐利用她性格的弱点导演的使她上了圈套的一幕,然后给她指出应该怎样加强意志的锤炼和性格的锻打。他的话语时而如狂飙天降,时而又如绵绵雨丝,使康蒂在惊愕中受到震动,在震动中受到反省,在反省中受到启迪。
果然,康蒂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完全被吴程那显示性格力量的话语镇住了,也被他坦率和真诚的心地感动了。她本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以得到他的爱抚,但她却坚强地克制住了,而是毫无动容地告诉他,袁文锡就在姜博襄探望他的当天夜里,就被副市长邓恒寿用轿车拉走了,住在滨海市东山区一家很不起眼儿的旅馆里,这家旅馆名叫望海楼。
吴程呢,不知是为康蒂的巨大变化而欣喜,还是感到应该给他一些爱抚了,立刻用双手捧起她那俊美的脸颊,亲昵地说了声:“谢谢。”
康蒂满以为吴程会吻她,所以动情地合上了长长的睫毛,象一只黑蝴蝶两个翅膀并拢在一起。可是,她觉得过了很长的时间,自己的嘴唇却没有丝毫的感觉,当她奇怪地撩开眼帘,发现吴程已经走出门去。她急切地问道:“哎,你怎么回去?”
“坐公共汽车。”
康蒂抬腕看表:“公共汽车两个小时才来一辆,我用自行车把你带回去。”
“坐自行车?”
“怎么,嫌不如坐摩托车舒服?”
“嗯,又有了新的长进。不过,骑自行车带人可违反交通规则。”
“我们这地方不象北京管得那么严,警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既然允许,那我就来带你。”
“我再次郑重宣告:我、带、你!”康蒂一字一顿,象银铃落地,清脆悦耳,深潭似的眸子里,蕴藉着一种被呼唤出来的执拗和倔强犟。
吴程一时间变成个磕头虫,连称“好,好,好。”
20华里路程虽说并不遥远,但是对于骑着自行车而且后车座还坐着吴程的康蒂来说却不轻松。她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纤细的腰弓样的弯着,粉红色乔琪纱衬衣被汗水洇得湿漉漉的,紧紧贴在身上,就象一个画家大胆地在最能表现姑娘特征的部位进行夸张地造型,竟是那样楚楚动人。
“有劳有逸,我带你一会儿吧?”吴程实在不忍心甘当受恩惠的角色。一个堂堂男子汉,叫个姑娘带着,简直丢男人的脸。难怪他每当遇到一双男性的目光时,无不带着鄙夷、轻蔑和愤怒。
可是,尽管吴程一再哀求,康蒂都不予理睬。她似乎在显示女性的强大,同时也无言地说明她与他同属一个世界一样,她不再是上帝的弃儿。
康蒂骑自行车带着吴程有意绕了一个圈儿,驶进了滨海市的东山区。在经过一个的确不起眼儿的旅馆时,告诉他这就是望海楼,然后把他送到开往警备区招待所的公共汽车的站台旁,命令般地说:“下去吧,别忘了,表找袁文锡最好是晚上八点半以后。拜拜!”
“拜拜!”吴程表示感谢地向康蒂招手致意。当他一直看着康蒂消失在人流中时,悬在空中的手臂颓然地落了下来,尤、里感到空落落的,仿佛失掉了什么。那么,究竟失掉了什么呢?是贵族般的地位?是汉子的骄矜,还是一个弱者的求助?他一时感到说不上来。
晚上八点半,姜博襄分秒不差地来到望海楼旅馆。
“你来啦?!”姜博襄刚刚走进旅馆的大门,正要到住宿人员登记处询问袁文锡住在那个房间,突然从身旁冒出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委实把他吓了一跳。
“呵,来,来了。”姜博襄吱唔地应着,心悸动得呼呼地跳着,两腿不由自主地往外移动了两步,两眼机警地在响声处搜寻着。
只见在挨墙的一个极普通的双人沙发上象只老狼似的蹲着一个人,瘦小、枯涸、苍老,大概是光线暗淡的缘故,他那乜斜的目光显得绿荧荧的,透着一股幽幽的寒气。他不是别人,正是姜博襄的询访者袁文锡。
袁文锡衣着打扮与前两日已是不能同日而语。他身着一身藏蓝色毛哔叽中山服,崭新却不笔挺,反而象多皱的核桃皮。胡子刮了,头发理了,一定显得年轻些了吧?不,他那象老笋一样裹着一层久经风雨摧残的坚硬的痂似的脸皮依然焕发不出半点儿光彩,反而愈发显得衰老,衰老得象个一脚就会踏破的鼓。他脚上原来的破塑料凉鞋不见了,却换成一双咖啡色网式皮凉鞋,但依然被厌弃地扔在沙发下,而且还是受了虐待般丧气地一只鞋尖朝外,一只鞋尖朝里。
“走吧,屋里坐。”就在姜博襄眨动眼皮的工夫,袁文锡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而且魔术般的已经穿上皮凉鞋,双手往后一背,直直地往旅馆里走去,脚步虽然很快,却看不出原来蹀躞的神态,似乎变得有一种气势。这老家伙,活活一个幽灵。
袁文锡现在居住的房间较之小天鹅的客房简直逊色多了,后者如同一位雍容华贵的官太太,前者则象一个家境虽不贫寒但也不宽裕的家庭主妇。充其量有12平米的房间,并肩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两床中间摆放着一张漆面斑剥的三屉桌,两张床虽然都叫席梦思,一看就知道是属于简易型的,既窄且短。不过,袁文锡睡在上面却绰绰有余。床头前摆放着一对简易沙发,中间一个木制茶几,房间也配有一台电视机,不过是14吋黑白的。还算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又是烟灰又是痰迹。负责打扫房间卫生的一个中年女服务员曾劝说他不要随地吐痰和磕烟灰,他却眼一瞪:“咋?铺地毯的屋子不让吐,这光屁眼儿的屋子还不让吐?你们看俺不顺狠,俺不住了!”他说着抬腿要走,吓得那个服务员“大爷,大爷”地叫了无数遍,才把他给劝说下来了。随地吐痰分明是极不卫生又极不文明的陋习,他却认为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谁要反对似乎谁就有悖于祖宗的规矩。难以疗治的劣根性呵!
“找我调查什么?说吧!”袁文锡依然脱掉皮凉鞋,又猫腰蹲在沙发上,取出烟荷包装上一袋烟,点着,“滋啦啦”地抽着,两眼一眯,以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姜博襄,老树皮一样要皴裂开来的脸上变得阴鸷而冷森。
姜博襄听了袁文锡的话,不禁吃了一惊。从袁文锡那显然是原谅了他第一次谈话对他的不恭的神态不难看出,在这之前一定有人对他进行了解劝,不然这个倔巴老头子是不会显得这样宽宏和大度的。但是,从他的目光看,他依然对自己是大有警惕的。怎么样接受第一次谈话的教训不要拐弯抹角而又不能太直露地涉及自己所要了解的问题呢?姜博襄两天来苦思冥想,直到眼下还没有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案。况且,从袁文锡由小天鹅宾馆转移到这望海楼旅馆,说明已经有人对他们采取了戒备措施。如果没有康蒂的暗中帮忙,在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要找到袁文锡岂不如同大海捞针?所以,能够与袁文锡谈话,也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事情,是万不可再错过这个良机的。苒说,谁又能保证这个时刻邓恒寿或者其他什么人不会冷丁闯进屋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呢?
不过,紧迫感也并不是个坏东西。一时间,它彻底根除了姜博襄的犹豫不决和瞻前虑后,使他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与袁文锡的直接对话。
“老哥儿,您到这滨海市到底干啥来啦?”姜博襄问这句话时,尽量选择平和的字眼儿,脸上浮着一种适度的浅谈笑意。
“先是上访,后当贵宾。”袁文锡嘴不离烟袋,两眼依然眯着,幽幽的目光绿荧荧的,鬼火似的飘来荡去,令人浑身阵阵发冷。
“上访,找谁?”
“警备区和市委。”
“啥问题?”
“一桩三十多年的冤案。”
“不是从1977年10月以后全国就开始平反冤、假、错案么,怎么这桩冤案至今未予昭雪?”
“其实问题并不复杂。可是中国的事儿,一涉及到当权者身上,不复杂的问题也就变得复杂了。”
“能给我详细唠一唠么?”
“说来话长了,一说又心尖痛,不愿念叨了。”袁文锡到这里,颓然地吁了口大气,仿佛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嘴角随之抽搐了几下。
“当然,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不过,今天就是揭伤痂,老哥也得再咬次牙了。”
“好,我这个人就喜欢真刀明枪的,那我就跟你唠上一回!”袁文锡的上下眼皮猛地被一种抑制不住的力量撞开了,喷射而出的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刀光般的,锋芒所向,大有一种狂飙突起的气势,又有一种大潮澎群的力量。
于是,袁文锡又装上一袋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番凛然的话语从记忆的深谷中被呼唤出来。
“抗美援朝”这四个不平凡的字儿,对于年轻人,已经成了现代史;可是对于你我这把年纪的人,却象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儿。
那是36年前5月26日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地点在朝鲜春川附近一个墓穴般恐怖的山沟里。黄昏前还是震耳欲聋的炮声,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爆炸。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浓烈硝烟,似乎整个大地都在燃烧,满山遍野都是砍杀声和枪击声,好象一世界都在撕打和杀戳。而此刻,又好象一切都死了。四周除了横七竖八的尸体那没有僵硬的伤口汩汩的淌血声和阵阵弥漫着焚烧着尸体的臭烘烘的焦糊味,静得象个失去了生命的世界。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被敌人铁桶般包围6天了。
从今日上溯10天,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以9个军的兵力突破敌军防线,展开了入朝参战以来的第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的进攻。我们所在的师,在这次进攻中担负穿插任务,每个人带着4天的干粮和部分弹药,一路猛打猛冲,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敌人闻风丧胆,狼狈逃窜。与此同时,我整个进攻部队也连战连捷,重创李承晚军部的王牌第五师和第七师,歼敌一万有余。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殊不知战局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随着我军进攻战线的延长,随身携带的粮弹已基本耗尽,我们运输落后的问题越来越突出,美、李军便依仗武器装备的优势和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及制海权,便大举反扑,并采取“磁性战术”,将我们所在的师牢牢地围困在这个墓穴般的山谷中。
6昼夜的餐风露宿,6昼夜的突围撕杀,我们这个素以能征惯战,善于攻坚突围而闻名的英雄之师到底没有用血肉之躯摧毁敌人的钢与火的防线。
“班长,我不行了,给,给我粒子弹吧。”在离我不远处,发出一个痛苦而乞求的声音。
“放你娘的屁!”紧挨着我依在一块大青石上的班长史金娃闻听压低嗓门愤懑地斥骂,“只要还有一口气,突围的决心就不能丧失!顾大个子,你狗日的怕啦?想死啦?你个孬种!”
我们班长史金娃是个老陕,不仅长得五大三粗,而且年龄在我们班也最大。他性情暴烈,作战十分骁勇,除他以外的全班11个人没有不怕他的,就连刚才他喝斥的人称顾大个子的顾霖元也惧怕他三分。
要说顾大个子在这次突围中也的确不简单。他的右腿不仅两处挂花,鲜血象泉眼似的喷个没完,用破衣袖子捆都捆不住,而且胸部还有一处枪伤。在一天两次的突围中,他总是形影不离的跟着班长史金娃,可说是班长指向那里他就打向那里。有两次在与敌人的搏斗中,眼看敌人的刺刀就扎在史班长的后背上,都是顾大个子怒喝一声抢先将敌人刺个透心凉。大概是他伤势过重,加上三四天没有吃过一口正经饭食,再有就是我们班已经与整个部队失掉了联系,觉得突围无望,才想让班长给他一枪来结束自己。
“班长,那你说该怎,怎么办?”顾大个子听了史班长的训斥非但恼火,反而变得愈发驯服,艰难地匍匐着爬过来,两眼定定地注视着班长,好象把整个生的希望都押在史金娃身上了。
正在这时,在不远处的一个炮弹坑里响起一匹受伤战马绝望地嘶叫声。
“走,跟着我先去填饱肚子!”史金娃招呼大家一声,抢先向受伤的战马爬去。
在突围中不许宰杀战马,这是几天前师党委作出的一项专门决定。理由是这些战马“是与我们生死与共的战友”,谁胆敢杀死战马将以战场纪律论处。
我们都想劝阻史金娃这样做使不得,如果叫上级知道了不被枪毙也要进军事法庭。
但是,还没等我们爬到他跟前,发现已经晚了。他已经将带着敌人血迹的刺刀插进了受伤战马的颈嗓咽喉。
“吃!为了活着突围出去,都他娘给我吃!”史金娃一面恶狠狠地咀嚼着一块血淋淋的生马肉,一面狠狠地向我们吼,那声调不是劝告,而是在粗鲁地下达命令,眼里喷着怒火似的闪闪发光。
“班长,我,我吃不下。”一个孩子般的声音在怯怯地说,接着是一阵伤感的欷獻。
“啪!”好象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也是一声低吼:“你他娘的给马发扬人道主义,敌人的子弹可不跟你发扬人道主义!要再不吃,我就叫你去喝马象,吃马屎!”
这样,不知是大家从中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还是太饿:太渴,或者是惧怕史金娃这个暴君样的淫威,一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嚼马肉,大口大口地喝马血。不多时,肚子就填满了,身上似乎也增添了气力,仿佛难以忍受的伤痛也减轻了许多。
史金娃用褴褛的半截衣袖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戴正军帽,然后低吼地说:“在我面前成一路纵队!”
大家立刻持枪挺立在他面前。
“报数!”
“一、二、三、四、五!”
此刻,我依稀看到史金娃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大概是为我们班已有一半以上的战友在以前的几次突围中牺牲在敌人的枪炮下而感到悲伤,悲伤中或许还包含着一种出于职责的疚愧。
“整理一下军容!”
大家迅速戴正军帽,并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捵平。
“稍息!”
“嚓——”
“立正!”
“嚓——”
史金娃一个向后转:“脱帽,向这匹给予我们新的力量和生命的光荣的战马三鞠躬!”
我们向战马行完大礼后,史金娃又用刺刀割掉一节马尾,揣在自己怀里,深情地冲着战马残尸说:“我一旦能够回到祖国,一定要把它埋葬在家乡的土地上,还要给你立块石碑,让子孙后代不忘你的功勋。”
想不到这个刚才还象屠夫般蛮性十足的汉子,此刻他内在的感情竟是那样细腻、真挚和打动人心。我们一个个都情自禁肃然地流下了眼泪,同时从内心里愈发钦佩史金娃。子夜时分,我们忍着巨大的伤痛,绕过这条墓穴般的山谷,来到一片茅草丛生的开阔地前。
大家立刻发现,这里是敌人一条铁壁般的封锁线。在一条漫长的散兵线上,不仅埋伏着敌人的炮群,而且敌人还挖了一道道鱗次栉比般的战壕,每条战壕都架设着成排的机枪。一颗又一颗贼亮的照明弹挂在空中,将这片开阔地照得如同白昼。
“奶奶的,简直要斩尽杀绝呀!”史金娃愤怒地瞪着前面的开阔地,牙齿咬得咯吱响。
“班长,硬冲是冲不过去的。”我生怕史金娃二杆子劲头上来,来个死打硬拼。那样,不消半个钟头,我们定会统统报销。
“嗯——!”史金娃两眼红得象冒血。他扭头喝道,“顾大个子,还有小蹦豆子,过来!”
顾大个子爬到史金娃身边,两眼冒着遑遽的目光,显然他认为班长一定要派他打冲锋,说句不入耳的话就是第一个去送死。
那个被史金娃唤作小蹦豆子的真名就叫邓恒寿。因为他长得十分矮小,年纪又轻,所以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爱称。小蹦豆子来到史金娃身边,立刻自报奋勇地说:“班长,我打头炮吧!反正我已经没爹没妈,死了也没人伤心。”这小子,人不大,倒鬼机灵。他知道,叫你打冲锋,你不打也不行,索性来个主动请战,还显得勇敢不怕死。
史金娃向他们二人一指距我们200米的一片被炮火烧得寸草不长的开阔地:“你们两个立刻赶到那里,等我们向敌人发起冲锋,把敌人视线引住以后,你们火速突围。记住,一定要活着回到祖国!”
“班长,不,还是让我们在这里打冲锋吧!”顾大个子和小蹦豆子一听史金娃把生的可能给了他们,立刻齐声呼喊。
史金娃凶恶地一瞪眼珠子:“不要争了,马上服从命令!”他说完将怀里那一节马尾交给小蹦豆子,告诉他一定要把它埋葬在祖国的土地上,而且一定要代表我们给它立块石碑。然后他又托付地对顾大个子说,他爱人和一个3岁的女儿现在在丹东原来的师部留守处住着,希望他将来回国后劝他妻子再找个人家,把他女儿送回陕北老家,这也算保住他史家的一棵根苗,将来也好有人替他在父母二老坟上烧柱香。顾大个子呢,他听后发誓般地向史金娃表示,万一能够回到祖国,一定要把史金娃的女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好生抚养。
“谢谢你,顾霖元同志!”史金娃听罢紧紧握着顾大个子的双手,把一个钢铁般的汉子的一腔感激之情通过双手全部注入到顾大个子的心里。
待顾大个子和小蹦豆子进入那片光禿禿的开阔地的边沿时,史金娃突然敞开猛虎般的喉咙:“冲呀一一!杀呀——!”那巨大的吼声,象一个团的人马在呐喊。
“姜委员!”袁文锡刚追溯到这里,年轻的保卫干事吴程闯了进来,伏在姜博襄耳畔悄声地说,“邓副市长已经到旅馆大门口了,是不是马上回避一下?”
“好。”姜博襄闻听立刻站了起来,镇静地向袁文锡一笑,“老哥儿,今天暂时唠到这里吧,以后我再来拜访。”袁文锡好象满心不悦地连看都没看姜博襄一眼,悻悻地光着脚走到屋门口,“吧嗒”一声关闭屋里的电灯开关,然后象个秫秸个子似的直直躺在床铺上,立刻鼾声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