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襄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率领何泽和吴程即刻到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的府上造访。
此刻为晚饭后。准确时间是7点35分。
他们虽然谁都没有抬腕看表,但他们相信时间不会错。因为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刚刚结束。
每天雷打不动地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这不仅是姜博襄乃是几乎所有党、政、军官员所形成的习惯。这种惯性作用所产生的效应,通常的说法叫作“关心国家大事”,有的把外沿拓宽则将其中的“国家”两个字换成“世界”。如果叫这些官员说说内在体验性的感觉,他们虽然几乎难以找到一个恰当而准确的字眼儿,但是他们可以依稀感到此时此刻的电视屏幕仿佛直通他们大脑最敏感的神经中枢,又依稀感到此时此刻的电视屏幕象个手握最高权柄的法官好象时刻将宣判他们的命运。如果再问他们此时此刻的心境,是田园牧歌,是小溪垂钓,是大漠孤烟,是狂飚天降,是军号声声,是春棠秋菊,是暴风骤雨,谁又能说得明白呢。
“怎么去?”何泽问。
“十一路。”姜博襄答。
“那就开步。”吴程抢先走出了房间。
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的官邸座落在距招待所1200米处的将军山北麓一片高大而茂密的杨树林内。拐过招待所前面的柏油马路往南,过去是一条坎坷不平的泥泞小道,不知那年那月被拓宽成能够对开两辆汽车的平展光洁的水泥路,附近群众给这条路冠以“将军道”的名称。将军道路线不长,从警备区招待所前面的柏油马路起到杨树林内止,整整1000米。由于将军道两侧只是菜地而没有农舍,加之连接柏油马路的路端威严矗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马车禁止通行”几个赫入眼目的大字,所以将军道很少有人行走,无形中使人感到这条路的确具有一种将军的尊严。
将军道顶端的杨树林内,比肩而立地排列着几幢二层小楼。小楼与小楼的间距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一律为20米,每座小楼都独成院落。小楼的质量绝对算不上好,样式也绝对算不上新颖,而且从外表看给人以土里土气的感觉。每座小楼与每座小楼无论从样式还是从房间多少以及楼顶的高矮,都是绝对一致。优美固然是美但丑陋到极致也显得美妙,而唯独既不优美又不极丑陋则显得平庸和俗气。
这些小楼,虽然样子并不堂皇也不气派,但是它的主人都是当地最高军事机关的最高军政长官,加之四周有肩挎新式步枪的战士守卫,乌亮的枪刺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瘆人的寒气,有形无形中凭添了它们的身价的高贵。
因此,当地人又称这些小楼为将军楼。
那么这片杨树林呢,大概也叫将军林吧。
姜博襄一行三人由于身着便装,出发之前又没有事先给韩铭打电话,所以当他们刚刚进入杨树林,立刻遭到值勤的警卫战士的喝问: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吴程见警卫战士的口气既生硬又傲慢,还带有一种歧视,心里的火气腾地蹿到脑瓜顶。大概是他平时经常与一些首长的秘书与警卫战士打交道,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他最看不惯的首长秘书和警卫战士,他们本身的级别并不高,军龄也并不长,有的还不过是个新兵蛋子,可是他们却牛气得不得了。别看他们在首长面前一副殷勤卑贱的样子,可是对一般人却狂极了,说话口大气粗,盛气凌人,忘记了他自己究竟能吃几碗干饭,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这样一个人物,可见犯这种痼疾的人还不少。他岂能容他造次,于是,他紧走两步站在那个警卫战士面前,双腿并拢,两臂下垂,挺胸抬头,一副凛然的指挥员的神态,然后一声高喊:“听口令,立正!”声音状若虎啸龙吟。
警卫战士听到这具有特殊力度和不可抗拒地征服力的呼声,本能般地两个脚跟儿“喀嚓”一声碰撞在一起,微收小腹,两目平视,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式。
“枪放下!”
“嘎嘎”两声。均匀、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稍息!”
“嚓——!”
“什么时候入伍的?”
随着“喀嚓”一声,警卫战士高声答道:“去年!”
“稍息!下次回答问题不必立正了。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你从入伍就当警卫战士还是中途改的行?”
“从入伍就当警卫战士。”
“这么说你当警卫战士都已经是两个年头了?”
“是。”
“都两年了,怎么还不懂得怎样更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
“保卫首长安全,对于陌生的来客要清楚他们的身分和来意,这是你们当警卫战士的使命。但是,说话要有礼貌,也是一个警卫战士必须具备的素养。你到过北京没有?”
“没有。”
“没到过北京总看过反映北京马路上的警察执勤情况的电视吧?”
“看过。”
“你瞧那些路警,发现有违章骑自行车和横穿马路的人,走过去先敬个礼,然后再指出对方的错误。可你刚才的表现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
“好了,下不为例就行了。给,这是我的工作证。”
警卫战士接过吴程递给他一个天蓝色塑料皮的工作证,迅速看了一眼,又迅速送给吴程,同时两个脚跟儿一磕:
“首长,有什么吩咐,请指示!”
吴程呵呵一笑:“我可不是什么首长,只是一个干事。不过,论军龄,足以当你的大哥。”
警卫战士听了吴程带有几分幽默的话,不由嘻嘻一乐,全身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了。
“去,马上打电话,告诉你们韩政委的警卫员,让他立刻给韩政委报告,就说姜委员、何副处长还有我吴程干事,前来拜见。”
“是!”警卫战士恐慌地眨眨眼睛,那细长的颈项上的喉结趵突了几下,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忍住了。他把两个脚后跟儿猛地一磕,正正经经地敬了个注目礼,然后又规规距距地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大步向一个木制岗楼走去。
吴程看着被自己所征服的警卫战士,心里却十分悲哀,又想大骂一阵自己的卑鄙。他觉得置身于闪烁着权力光晕的杨树林里,仿佛自己的心灵死死套上绞索,除了感到窒息以外,简直象在死寂般的墓地,没有丝毫浪漫气息。
不大工夫,在将军道顶端右侧一座小楼的正门打开了,那同时向两厢分开的两扇门象过分热情敞开的怀抱。
“呵,姜委员!稀客。”从正门迎出来的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抢步向前,煞是热情地与姜博襄、何泽和吴程一一握手。
“我们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突然想到韩政委家串个门,实在有些冒昧。”一向给人以坦诚忠厚的姜博襄此刻也撒了个小小的谎。可见谎言有时必不可少,也绝非都在取缔之列,有时谎言不过是机智的代名词,往往透着灵活和通达。
几句寒喧客套之后,韩铭将姜博襄一行三人让进客厅。
警卫员给他们各自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可是,当警卫员给姜博襄的茶杯上要放茉莉花茶时,韩铭却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等等,我这里专给姜委员预各了一种茶叶,保准叫你满意。”他说着从一个长条茶几的下面取出一个茶叶盒,拧开盖,往姜博襄面前一送,“姜委员,你看是不是真货色。”
姜博襄定眼一瞧,不由一怔,见茶叶盒里放的是福建产的那种土茶,而且叶子的形状与自己喝的茶叶一模一样,看来的确是正庄货。他怎么知道我爱喝这种茶叶?他又是怎么搞到的?看来他早就预料我们要到他家来串门似的。这个人的确不是个凡夫俗子,而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
从相貌看,韩铭显得有些文质彬彬。据说他的实际文化程度并不高,入伍时才是个高中生。但是在六十年代,高中生在部队算得上名符其实的秀才。我们中国的军队,从五十多年前的扯旗造反到现在向现代化、正规化进军,其主要成员仍然以农村出身的士兵为主,所以文化素养一直比较低,这就为韩铭大显身手和展露才华提供了广阔而持久性的舞台。他不仅长得眉眼清秀,而且脸色白净,加之他的两眼的视力均在1.2时便配戴上了一副琇琅眼镜,愈发显得在武夫如林的连队象个文曲星的化身而倍受青睐,在本部队一直享有“笔杆子”和“才子”的盛誉,并且擢升为警备区政治委员后机关的人员还倾慕地认为他“笔头子有功夫”。
事实上在警备区政工干部的行列中韩铭也的确出类拔萃,足以算得上是个佼佼者。他在连队当战士时,正是林彪推行“活学活用”的时候,他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每次连队召开讲用会,准是他第一个打头阵。芝麻大点儿小的事,他都可以用“老三篇”来一番“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并且讲得娓娓动听,感人至深,丝毫觉不出是牵强附会,哗众取宠,所以年年都是学用“标兵”。连队开展“学雷锋、见行动”活动,他的点子特别多。不仅为连队每个班用木板钉了一个“节约箱”,而且由他挂帅组成了一个三人“缝补小组”,专门为战士缝补衣袜,而他一双布袜就补了大小99个补钉,休说在本连队无人能此,就是雷锋如果见了也会自叹不如,不久他又成了学雷锋“标兵”。他在连队三年,年年评为“五好战士”。提干后,他先后当过守备师政治部的青年干事、宣传科长,还当过警备区党委的理论教员,所以对机关工作很熟悉。论实际政治工作经验,他当过连队指挥员、团副政委、师政委,去年又连跳两级坐上了警备区政治工作的第一把交椅。据说当时警备区给上级报的是他当副政委,可是那时正赶上“文凭热”,韩铭过去在当师政委以前进过一年零两个月的政治学校,一共读了包括《共产党宣言》、《费尔巴哈》、《哥达纲领批判》、《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和《反杜林论》在内的不到10本书。谁知天公做美,就在警备区正要给上级报送他的擢升审批报告表时,却接到政治学校补发给他的一张“大专”学历文凭,于是他便免“副”为“正”,不仅成了警备区政治工作的一把手,而且还成为警备区的党委书记。
至此,韩铭的升迁成一些人心头高深莫测的不解之谜。
是韩铭出身于仕宦之家?不,他父亲解放前曾是个屠夫。
是韩铭的家乡地灵水秀?不,他家乡是有名的“山上不长草,风刮石头跑”的穷山沟。
是韩铭精通官场之道而善于投机钻营?不,大凡投机钻营都要以损人开始,但他无论在部队还是在机关都没有树敌。
那么,他亨通的官运又是靠什么呢?
机遇。
哲人曰: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
啊,机遇,是天仙,是圣母,是妇产科医生剖腹产的手术刀;又是淫妇,是骚娘们儿,是一窝可以生10个崽子的老母猪。
狗日的机遇!
组织处副处长何泽盯着从相貌看几乎与自己年龄相访但官职却与自己天壤之别的警备区政委韩铭,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思绪和烦恼。
蓦地,他在姜博襄与韩铭谈笑间,从这间以书橱及挥毫泼墨的条案为主要陈设的书斋般的客厅里,发现有一部春雷牌收音机。样式很老,工艺很粗糙,体积也笨重,市场上早已淘汰匿迹。但是,收音机却罩着个有机玻璃罩,在玻璃罩的下方有一串烫金大字:春雷无线电厂革命委员会赠。
春雷无线电厂是春雷彩色电视机厂的前身,而这台春雷牌收音机无疑是“文革”期间的产物。这又无疑说明,韩铭早在“文革”的时候就与春雷彩色电视机厂有联系。
何泽同时留意地注视到,不知是韩铭发现了他的目光不断观察那台春雷牌收音机,还是姜博襄有意无意之间正好此刻将话题扯到女骗子史曼在春雷电机厂购买一百台十八吋彩色电视机的事儿,韩铭的脸色显得有些紧张,最明显的标志是他的脸颊右侧肌肉痉挛地扯动了几下。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而且电话铃声很急促,大有急切呼唤的寓意。
韩铭好象获得某种解脱般地急忙挺身而起,紧走几步抄起电话耳机,听罢,陡地放下电话,脸上露出气愤和无奈地神态,向姜博襄说:“现在军民关系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么紧张。方才总值班室来电话报告,直属警卫分队两个战士上街,与地方几个小青年打起来了,两个警卫战士被送进医院,据说地方几个小青年也伤得不轻。警卫分队其它战士一听就火了,扬言要为那两个被打成重伤的战士报仇,听说还有个战士竟抄起一支冲锋枪。胡闹!我去处理一下,不然将酿成大祸!”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军衣,还没出门就可着嗓子喊开了,“警卫员,快告诉司机把车开过来!”
姜博襄、何泽和吴程被晾在客厅里,互相对视了一眼,急忙走了出去。
“看来,这件事闹不好真要出人命。”姜博襄不无忧虑地说,好象当年他任保卫部长时对事态的发展在进行预测性的判断。
“我看未必。前一段部队都进行了普法教育,难道他们不知道杀人偿命?”何泽把问题的发展看得并不严重。
“再进行普法教育也不行,现在的战士有几个是正二巴经想当兵来的?不是想混两年回去捞个全民所有制工人,就是在地方上是小痞子送到部队改造改造。现在谁还有什么国防意识?当兵是为了保卫祖国,扯蛋!也难怪现在地方上瞧不起当兵的,且不要讲军人的形象‘文革’时期自己把自己就糟蹋坏了,现在既讲本世纪无大战,可大街小巷又都能看到当兵的,而且有些干部对地方上的改革、开放这也看不惯又那也不顺眼,自己靠国防费养着,对人家多拿几个奖金还得红眼病。思想上保守、僵化,还标榜自己最革命,时不时摆出一副教导人的面孔,谁还买你的账!”吴程不知出于什么情绪,一时间竟说了些题外话。
“当心,牢骚太盛防肠断。”姜博襄告诫地看了吴程一哏,但目光没有迁怒。
“叫我看,纯属邪火上升!”何泽不满地横了吴程一眼,目光显得很凶。
“啊,始皇帝横扫六合战车,汉高祖豪唱大风的猛士,霍去病定武威、饮酒泉的壮汉,手舞战刀、嘴打唿哨的成吉思汗的铁骑,那个比得了靠小米加步枪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的胜利之师!”
“你犯什么神经病?”何泽气汹汹地瞪着一副陶醉般怡然自得地半是怀古半是抒情的吴程,扳不住猛地吼了一声。“怎么啦?”吴程来了个不急不火,笑咪咪地问。
“听我谈正经事!”何泽话语中带着一脸严肃。他左右一看没发现周围有人,悄声对姜博襄说,“刚才我在韩铭客厅里发现一个与史曼有关的线索。”
“噢——?”姜博襄立刻扭过头来,询问地看着何泽。
何泽的两眼在滴着神秘:“在靠西面墙的书橱里,摆着一台春雷牌收音机,而这台收音机又是在‘文革’当中成立‘革委会’时作为纪念品送给韩铭的。”
“你是说,史曼在春雷电视机厂购买的那一百台十八吋彩色电视机直接与韩铭有关?”姜博襄来了个一箭中的。
“我仿佛觉得两者之间有一定联系。”何泽的判断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我看你象有些领导干部在送批材料上来个‘拟同意’得了。”吴程嘲讽地挖苦了何泽一句,说完扳不住大笑了起来。但他的笑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其中夹杂着一种淡淡的无奈而又悲哀的味道。
“你——”何泽不悦地想吼,但又觉得吼不雄壮。因为他依稀觉得吴程的讥讽并不完全是针对他来的,可是他又必须显示出抗议来,否则难以解脱自己的窘境,同时也洗清自己并不与吴程的心态为伍。
这时,从杨树林外传来一个汉子粗哑但又拿腔作调极力模仿被誉为四大名生之冠的马连良唱腔的声音:
自从三皇五帝后,
汗马功劳不到头,
命中若有终须有,
命中无有莫强求。
是非只为多开口,
烦恼言语惹祸由。
只要深谙京剧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叔宝表功》中正处于吉凶未卜的历城马快秦琼倾吐胸中郁闷怨愤心境的唱段。
待来人走进杨树林,姜博襄、何泽和吴程几乎在同一秒钟看清唱戏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瞥备区副司令员顾霖元。
顾霖元头戴一个硕大的斗笠,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米黄色真丝衬衫,下身穿一件浅灰色老式半节短裤,右手拎着颇有点现代化的玻璃钢鱼杆,脚上是一双黑色塑料凉鞋,既没有带盛鱼网具,也没有带坐的矮凳儿,通过短裤上沾湿的泥土痕迹看显然他在钓鱼时是坐在地上的。
“顾副司令,钓鱼去啦?”姜博襄主动打招呼。
“人家都说钓鱼可是修神养性,还可以什么陶冶情操,我他娘也赶赶时髦。”顾霖元说话时还摇晃着脑袋,好象一个大号坐钟的钟摆,颇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又好似心里继续在哼哼着刚才的京剧唱段。
“现在不少退下来的老干部都有了这种雅趣。”何泽附合着说了一句。
“什么他娘的雅趣,我看是在发泄怨气。”他说着一挥钓鱼杆,好象要“喀嚓”一下子折断似的,但是恐怕又舍不得,只是做出个样子而已,“这些老家伙退下来,写回忆录吧,自己肚里又没那点墨水,去谋个差事儿干干吧,一来官架子放不下来,二来也是抢人家待业青年的饭碗,再说,现在一些单位都是知识密集型儿的,这些老家伙喊了一辈子‘一二一’,去了能干个□?坐在家里看孙子吧,又没那个耐心烦儿,动不动就要抡手巴掌,要不就是瞪眼珠子,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打又打不得,吼又吼不得,想来想去还是去钓鱼。”
“那您怎么一条也没钓上来?”吴程嘻笑地问道。
“刚才我才听说钓鱼先在河里下一些用酒泡过的小米,叫什么打窝儿。我就带来个空鱼杆儿,临时在河边上挖了条蚯蚓,能钓上了个鬼!他娘的,想不到钓鱼还有这么多名堂?!”顾霖元沮丧地说到这里,突然悟到什么似的,“哎,姜委员,你们这是——?”
“饭后百步走。”姜博襄回答得很诙谐。
“既然散步,那就到我家坐坐。”姜博襄用手一指眼前的庭院,“这座小楼就是。”
姜博襄刚迈进院门,二只警犬样的黑色狼狗“嗷”地大叫一声,随之凶狠地扑将过来。
“希特勒,上!”
黑色狼狗听到一个女人的唆使声,愈发显得肆无忌惮,大张其嘴,锋利的牙齿象把把闪亮的刺刀,那血红的舌头象一面鲜艳而虚张声势的小旗。
“混蛋,瞎了你的狗眼了,没看到老子在这儿呀?滚!”顾霖元急忙走到姜博襄前面,愤怒地抬腿给了名叫“希特勒”的黑色狼狗一脚。
“希特勒”挨了顾霖元一脚,疼痛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到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女主人身边,哀怨地扬了扬脑袋,好象倾诉满腹的委屈。
“爸,您凭什么踢我的狗?”女主人一合书本站了起来,气忿忿地说,“您知道不知道‘希特勒’都怀孕两个月了,要踢流产了你去给他配种呀?!”
姜博襄一看这个敢于训斥顾霖元的女主人,立刻认出是顾斐斐。她眼下不仅穿一件超短式连衣裙,而且胸前还是背带式,要不是戴着两个巴掌大的乳罩,整个酥胸都将裸露着。这个野性的女人,连给狗起的名子也是野性的。
“你没看到有客人嘛。”顾霖元对于女儿的斥责,既不敢恼怒,又不敢大声回驳,既看不到父亲的尊严,又失去了副司令员的威风,怯怯地向顾斐斐解释了一句,那神态仿佛面前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女皇。
“客人?从那个庙儿来的?”顾斐斐双臂抱肩,明着是在询问顾霖元,内里是在嘲弄姜博襄,因为她说话间轻蔑地仄视了姜博襄一眼,目光中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
“不得无理!”顾霖元壮着胆子瞪了瞪顾斐斐。
“顾副司令,您这位千金不是无理,应该说是一种虔诚。”吴程说话间站在顾斐斐面前,而且目光直视着她,并有一种足以可征服对方的大胆和放肆,“因为凡尊庙者,大都是善男信女,我想你供奉的香火不会不旺吧?”
挑衅,十足的挑衅!
然而,当顾斐斐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军人,并且内在的气质足以令她倾倒,一时间变得有些慌乱:“您——?”
“姓吴名程,年方二十六岁,职务干事,级别副营,中共党员,身高一米七八,目前尚无婚配。”
“原来是吴干事,久仰大名,听说小天鹅宾馆的一枝花康蒂被你征服了你可真艳福不浅哪。”
“过誉了。”吴程矜持地说着看了一眼顾斐斐身边黑色狼狗,“不过,我决不当‘希特勒’。”
“你没听人说过,失去贞洁的女人是‘破嘴茶壶’,没人要?”顾斐斐说这句话时不知什么缘故白了顾霖元一眼。
顾霖元回避地扭过脸去。
从顾霖元和顾斐斐父女的神态看,似乎顾斐斐在感情上受到过顾霖元的伤害。
“交女朋友,根本不存在‘原装’还是什么‘组装’的问题。就是将来讨老婆,我也不忌讳是什么‘破嘴茶壶’。甭说我这小萝卜头,就是连被尊为魏武帝的曹操都想娶袁绍的儿媳妇。不料他儿子曹丕来个捷足先登,娶了那个小寡妇,曹老头为此还老大不高兴了一阵子哩。”吴程侃侃而谈,而且还闪烁其词,大有新一代“开明人士”的风范。
“吴干事,你胡扯些什么?!”何泽见吴程越说越不成体统,扳不住恼恨地向他发出警告。
谁知顾霖元却显得很是豁达,他一拍何泽的肩膀:“走,咱们到客厅喝茶去,年轻人的事儿还是少干预为好,省得被人讥笑为‘活化石’。”他说着看了顾斐斐一眼,那目光好象给女儿一个小小回儆。
顾霖元这间客庁,较之韩铭那间客厅来可堪称,豪华型。空调、彩电、地毯、大型莲花型吊灯、样式新颖的工艺品柜,还有日式新型拐角沙发,但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挂在东面墙壁上的一幅国画《江波垂钓图》。从画面的色调看,这幅图有些发旧。但惟其发旧才可能是传世之宝。只见眼前的立轴上远景是横贯的山岚,均是以淡干墨皴擦而成,气韵生动,富有质感。中景是疏林坡岸,那林木,那茅草,淡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五墨并用,却又竟能浑然天成。那近景,只是抹出些淡淡的微水纹,却显得江水浩瀚,碧波万顷。江波中有一叶扁舟,舟头定定地坐着一个风骨凛凛的渔夫,头戴斗笠,肩披蓑衣,手持长杆,在出神入化地垂钓。对于这个传神人物,禿笔中锋,随意寥寥挥洒,一个富有天地江河灵性的人物活脱脱跃然纸上。这幅画,天水一色,境界旷远,浑然,一体,非一流大手笔所能画得了的。难怪对国画颇有些偏爱的姜博襄边看边赞赏地象个啄米鸡似的连连点头:“好画,好画。”
顾霖元一听大喜:“姜委员,看来你对这画还看出点门道。有人说,这画是明代一个姓沈的大画家的绝品,可谓无价之宝,不知是不是当真?”
姜博襄一边观赏此画一边说:“是不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的绝品我可不知道。即便不是,我觉得也不失为一幅传世之佳作,大有保存的价值。”
“什么佳作不佳作的,我不喜欢这玩艺儿,要不是我那内当家的迷恋上了它,依着我早送人了。”
“请问,您爱人——?”
“她是搞文艺的,在市歌舞团工作,还没下班回来。”这时,一直观赏顾霖元客厅的何泽两个眼珠子猛地瞪圆了。只见在工艺品柜的下方一个扁长木格里,放着一台春雷牌收音机,其样式和有机玻璃罩上烫的字与在韩铭的客厅里发现的那台一模一样。看来,顾霖元也早在“文革”时期就与春雷电视机厂有瓜葛。
当何泽想用眼神给姜博襄示意工艺品柜下面那台春雷牌收音机时,姜博襄却起身向顾霖元告辞了。
可是,就在何泽跟着姜博襄离开顾霖元的将军楼走到一个僻静处时,姜博襄却突然转过身来,半是提问何泽半是揣测地说:“怪哉,想不到顾霖元也有一台那样的春雷牌收音机。这说明顾霖元和韩铭‘文革’时期都在春雷电视机厂支过‘左’。但是,给史曼牵线买彩电却不可能是两个人。那么,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是那一个呢?另外,除开他们两个人,也还存在不存在一个‘第三者’呢?”
何泽听着姜博襄的话语,方才还为接连两次发现蛛丝马迹而欣喜的心头顿时又被大潮般的疑云涨满了,涨得脑袋瓜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