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襄由守备一团返回警备区招待所,一路恼怒,一路恍惚。由于车速很块,他的手不时扶一下司机马奔身后的沙发靠背,而每当这时他的手就神经质地发生一阵颤抖,想控制却控制不住。阵阵恐惧使他惊慌不安,浑身发颤。
他的确被刚才何泽报告的消息激怒了。凭心而论,他对年轻的保卫干事吴程平时的言行是有些看法的。单就衣着打扮而论,他就觉得不顺眼。虽说有时为了工作之便可以改变一下装束,但也没有必要那么讲究,笔挺的西装,鲜艳的领带,乌亮的皮鞋,油光的头发,一点儿军人味道儿都没有了,倒象个花花公子。特别是何泽反映吴程与小天鹅宾馆那个女服务员整天晚上半搂半抱地在一起跳舞,长此以往会出纰漏,自己也有所同感,但总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对同志,他不愿疑神疑鬼。总想放开手让他们去干一番事业。甚至当他与年轻人在一些观念问题上发生抵牾时,他常常高姿态地引咎是因自己思想的老化而产生的“代沟”,并时不时地诘问自己是不是自觉不自觉地成了“葡萄经理”。他也曾婉转地提醒过吴程在与康蒂的接触中要掌握好一定的“度”,否则超过一定的界限就成了旁门左道。至于吴程是不是听进去了,他就没有再留心观察。他总觉得吴程是个军人,这种桃色事件应该对军人是绝缘的。况且,他们此时又在执行特殊任务,这种沾花惹柳的事儿更不会发生。
然而,理应不该发生的事却无情地发生了,并且吴程居然被派出所拘留,这岂不成了天大的丑闻!姜博襄越想越感到疚愧、愤慨和怨恨,他的心都痛了。
“吱——”地一声,黑色伏尔加轿车一个紧急刹车猛地停住了。
尖啸的刹车声象刀片刮在玻璃上一样,十分刺耳,令人心里发颤,浑身直起鸡疙瘩。由于马奔对刹车制动踩得又狠又急,伏尔加的头部好象钻进深谷似的,强大的惯性使坐在后座上的姜博襄的胸部狠狠地被压住又狠狠地被搡开,脑门象被重重地击了一掌,眼前一阵流星闪电,五彩缤纷。
“奶奶的,这条母狗!”司机马奔两眼愤愤地盯着从伏尔加轿车前面一闪而过的一辆铃木牌轻便型摩托车,咬牙切齿地詈骂了一声。
要不是司机马奔紧急刹车无疑将与伏尔加轿车撞在一起的那辆铃木牌轻便型摩托车上的那个女郎,不但没有惊慌和畏惧,反而开心地咯咯大笑起来,笑声中既含着放荡又含有轻蔑。她依然威武地驾驶着摩托车,高高地挺着丰满而诱人的胸脯,骄傲地一甩波浪型秀发,撅着浑圆而富有性感的P股,一加油门,然后抬起右手向马奔打个飞吻,扬长而去,俨然是个胜利者。
“那人是谁?”姜博襄只顾抚模撞得疼痛的脑门,没有看清对方。
“顾副司令员的千金,顾斐斐!”马奔脸上依然挂着险些发生死亡事故而受到惊吓的恐慌,话语里带着被激怒的火气。
“怎么出门口也开那么快,出了事儿谁负责?”姜博襄大概脑门真的被撞疼了,板不住来了个火上加油。
马奔闻听果然更火了,不管不顾地来了个破口大骂:“谁负责?哼,到时候坐大牢还不是我们这小当兵的!他妈的,什么时候不是当官儿的天下!她老子是副司令,谁能怎么样了她?!”
就在马奔的骂声刚落地,一阵放肆的摩托车声挑衅地直冲伏尔加轿车而来,并“嘎”地停在马奔身边的车门旁,颇有点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派。
“怎么样,哥们儿?”顾斐斐挑逗地向马奔打个响指,眉眼传情地向他一笑,从容不迫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地道的上好过滤嘴云烟。拿出一支,自己先点着,贪婪地吸了两口,然后才又取出一支,递给马奔,“接着,装什么傻?平时你们这些穷大兵想抽还抽不着呢。妈的,里面又没有香风毒雾,怕什么?告诉你,这是老头子的,这叫工作用烟,不抽白不抽。”那口气,带着明显的命令意味儿,好象说话的语气都显示出顾霖元的遗传基因。
坐在后面座位上的姜博襄仔细一打量这位警备区副司令员的令嫒,果然与众不同。她不仅容貌俊秀,光彩照人,而且身穿被誉为本年度流行色的薄如蝉翼的黑色紧身大开领上衣,纤细的腰间系着一条纯属装饰的带有镀金链条的新潮丝带,与马裤样式近似的黑色短裤刚刚过膝,那分外萧洒的神态颇有一股男子的雄风。看来,这是一个具有男子性格和气质的女人,也是一个忤逆传统妇道的女性。瞧,那呼唤从胸衣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只罩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状的衬衫的乳峰,那炫耀般裸露着鲜藕似的又白又亮的大腿,那昭示女人隐秘所在的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臀部,无不显示着一种叛逆的强悍,和一种对传统风尚的挑战。她妩媚风流,骂人时却是满嘴污言秽语。她不仅抽起烟来凶得要命,几乎是一支接一支,而且喝起酒来又凶得吓人。一次,住在省机关大院的两个纨绔子弟T情般地硬是要拉着她到醉仙斋酒家喝上几盅。她呢,却来者不拒。这两个纨绔子弟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和男子汉的慷概,不仅占据了这爿在滨海最为气派的酒馆的最为气派的雅座,而且要了一桌上好的肴馔,还通过酒馆的一个哥们儿鼓捣来两瓶每瓶上百元的高价茅台,可谓不惜血本。谁知,肴馔还没上桌,颐斐斐已经打开茅台的瓶盖,顿时醇厚的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她指令服务员拿来三只中号瓷碗,“咕通通”倒满酒,每碗足足有三两。她抄起酒碗,二话没说,一扬脖子,来了个碗底儿朝天。她又抄起酒瓶子斟满酒,侮慢而又带好斗地瞪着对方,目光咄咄逼人:“今天二位请咱哥们儿喝几盅,就要有点汉子气派,不要象娘们儿似的小里小气的。来,先干上三碗,不然就别怪我小礁你们。”说完,又一饮而尽。两个纨绔子弟虽然知道三碗酒下去必醉无疑,但又感到在这个漂亮女人面前不能丟面子。于是,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抄起酒碗,虚张声势地喊叫着:“喝,谁不干掉三碗谁就是他妈的丫头养的!”当每人喝完第二碗,酒瓶子里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顾斐斐不悦地眼一瞪:“别他妈抠抠搜搜的,两瓶酒够谁喝的,要喝就喝个痛快!”已经变得醉意酩酊的两个纨纨子弟一咬牙,从衣袋里掏出钱包,表示慷概地向酒馆里的那个哥们儿喷着满嘴的酒气:“买去,再买两瓶!”等那个哥们儿把两瓶茅台酒拿来,两个纨绔子弟已经变得象个死猪似的爬在桌子上醉得不能动弹了。可是顾斐斐呢,好象刚刚酒兴大发,抄起酒瓶子,又倒了满满一碗,一抬下巴颏儿,碗里又滴酒没剩。她咚地一声将碗放在桌子上,讥诮地冲着鼾声如雷的两个纨绔骂了一声:“没劲!”然后飘然而去。从此,顾斐斐名声大振,一些纨绔子弟再也不敢轻易在她身上打主意。
可以,对于这样一个刚柔相济的女人,具有血肉之躯的男子,一般又是难以抵挡和摆脱她那独特的魅力的诱惑的。
姜博襄对于这样的女人,以往的策略则是敬而远之。
然而今天,他却迫切地渴望结识一下顾斐斐。
谁知,顾斐斐仿佛没有看到伏尔加后排座位上有人,或者讲她对于伏尔加后排座位上是否有人根本就不屑一顾,所以她也不屑于扭头往后看一眼,只是旁若无人地向司机马奔嘻嘻哈哈,扯东道西,一副极亲热的样子。几句话过后,她见马奔的神色发生了根本的转机,说了声“拜拜”,立刻扭过脸去,高挺起迷人的胸脯,一加油门,铃木牌轻便摩托车“嘟”地一声跃了出去,她那高傲的神态宛如一个神圣的王后。
“拜拜!”方才还象气蛤蟆似的司机马奔此刻已是喜不自禁地乐得上下嘴唇合不拢,两眼直直地盯着远去的顾斐斐,好象盼望得到不会失落的,又好象哀叹失落的将是永不可能得到的。
这个卖弄风情而又吊人胃口的风骚女人呵!
但是姜博襄的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他便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虚伪的借口,一个卑鄙的托辞。因为他立刻联想到了可能直今还被公安派出所拘留的吴程。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女之间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10起中少说有9起是男方的责任。过去有种说法,叫作“母狗不翘尾,公狗不上身”。我说早就应该把这两句话倒个个儿,叫作“公狗不上身,母狗不翘尾”。虽然吴程与小天鹤宾馆的服务员康蒂的关系还不至于发展到这种程度,但总是会有些出格的行为,不然怎么会被派出所拘留呢?
这个吴程呵!
以往,姜博襄每次乘车回来,不是拉上司机到房间喝杯茶,就是表示感激地向司机说声“谢谢”。可是这次他下得车来,“呼”地一甩胳膊关上车门,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号楼。
但是,他对于自己这种失态马上就察觉到了。他试图踅转回身将司机马奔叫来在寝室喝杯茶,又感到现在不合时宜。现在燃眉之急的是赶忙找何泽问清楚吴程被拘留在那个派出所,尽快弄明情况,把他从派出所保出来,尽可能的缩小影响。不然,对于他们完成对女骗子史曼的调查工作将无疑造成很大的被动。
简直是节外生枝呀!
姜博襄心里压着对吴程满肚子的火气,悻悻地直奔何泽和吴程居住的房间,推开门一看,屋里空无一人。他转身来自己的寝室,刚刚跨进屋门,两只脚就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两双男子汉的雄性目光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顿时燃起一片光焰,亮刺刺炫目。
他们依稀觉得,虽然这重重地撞击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却使心房呯呯颤抖,且有火花四迸,灼得人不由浑身一抖。
两双雄性十足的目光,一双是姜博襄的,另一双则是年轻保卫干事吴程的。
“你……?”姜博襄一看吴程雄赳赳地在他的寝室迎门挺立,那凛然的神态那里象个刚刚被公安派出所拘留过而犯了难以饶恕的过失的落魄者,简直象个手绰丈八蛇矛而威立长坂坡桥头独退曹操百万雄兵的燕人张翼德,一时大惑不解。何泽不是在电话里讲吴程仍在派出所被拘留么,他怎么出来了?而且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何泽抑或听到姜博襄的脚步声,急忙从隔壁房间走来,搭讪地问了句:“回来得这么快?”
“后院起火,能不着急吗?”姜博襄无不带责怪地回答了一句,拿起茶杯,刚要喝口凉茶,见杯子里却是空的,随之向依然一动不动站立着的吴程低吼了一句,“坐嘛,老站着干什么?”
吴程遵从地坐下,可是上身依然挺得直直的,似乎在表白自己的坦荡、正直和无畏。
何泽在给姜博襄从冰箱里拿北冰洋牌汽水的当口,借机横了吴程一眼,心里话:“干了偷鸡摸狗的事儿,还不主动来个高姿态,你还牛气什么?”
吴程仍旧一本正经的样子,大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姜博襄谢绝地向何泽一摆手,没有接他送到面前的汽水瓶:“你喝吧,我一喝这劳什子立刻就上下通气。”说着沏了一杯茶水,放在用茶色玻璃制作的长条形茶几上,然后缓解疲劳地将头枕在逍遥椅上。可是他突然感到喉头有些痒,一种潜意识告诉他似乎在这不顺利的时刻还会遇到什么厄运。然而,当他郑重地端详了一下足以称得上正襟危坐的吴程,刚刚浮现在心头的那抹儿象征晦气的阴影随之驱散掉了,好象是被一阵大风刮跑的,竟然扫荡得不留半点儿痕迹。这时他才确切地感到,自己的确是着急上火了,喉头发痒与其说是干渴,还莫如说是一种肝火发作。
“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编织生活的。吴干事同志,说说你的罗曼蒂克吧。”姜博襄呷了口象药汤一样浑黄的茶水,似乎饶有滋味儿地咂了咂嘴唇,话语虽然很尖刻,但使人听了却产生不了反感。什么原因?大概是一种长者般的体恤和关切的成份发挥着中和作用。
“我可不是作曲家,不会将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的一个个跳动的音符转换成音乐创作的动机,从而在爱情这个古老而永恒的主题中谱出一首令人陶醉的歌曲。”吴程说完淡淡一笑,话锋虽然尖锐,却并不刺人。
“你不会谱曲,就扮演唱的角色嘛。”
“我只会嚎叫,或者叫哭泣。”
“只要能引起听者的共鸣就行。”
“好吧。”
到昨天晚上为止,吴程已经三天没有与小天鹅宾馆服务员康蒂见面了是没有时间?
不。
那么就是不想见她喽?
大概是。
为什么?
吴程每当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心里一阵痛苦地抽搐。
吴程乔装改扮“打”进小天鹅宾馆,并且不惜慷慨解囊识了康蒂,完全是因袭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战术,试图通过康蒂摸清那个高贵而神奇的首长夫人的详情,从而以此为突破口揭开女骗子史曼之谜。
姑娘一旦想委身于自己钟情的男人,那么她对异性严加构筑的防线也就随之被突破了。吴程不仅轻而易举地得知康蒂出身卑贱,父亲是个送煤球的工人,并且在她生下来几个月后就撒手离开了人世,给嗷嗷待哺的她和孤立无依的在一个街办纸盒厂工作只有微薄收入的孀妻留下的是一笔数字不算大但偿还起来却很困难的债。中国的寡妇嫁人多半不是为了性爱而是为了养活孩子和摆脱困窘其中也包括免遭欺凌。所以,她母亲一年后与一个转业的残废军人结成了伉俪。失去亲生父母的孩子成熟得特别早。尽管康蒂的继父对她比后来亲生的两个女儿还疼爱,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她为了早日自食其力,同时也是为了解脱自己如果考上大学将给本来经济状况就显得桔拘的家庭生活造成难以承受的负荷,高中毕业后毅然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在青年路与两个初中时期的同学合开了一爿店铺。谁知就在这一年,铸成了使她终生不可挽回的悔恨。
“康蒂,走,陪我到青年路吃顿风味小吃去。”三天前的夜晚,吴程陪伴康蒂跳了一会儿舞,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不管康蒂是否尽兴,拉上她走出小天鹅宾馆霓灯璀璨的舞厅,来到小天鹅宾馆前面一条浓荫密布的小道。皎洁的月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冠,在小道上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愈发使幽深而恬静的浓荫小道朦朦胧胧,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圣洁而神秘的童话世界。
“不,我不去。”康蒂说着往后退了一步,那神态好象吴程指的那个地点是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魔窟。
“怎么啦?”吴程闻听突然惊异地发现,因恐惧而颤抖般站立的康蒂,方才还因兴奋而烧红的脸颊变得苍白,仿佛一块阴云猖獗地遮住了头顶上的皓月,使她显得愁容满面,夜风肆虐地吹拂着她脖子上一条轻柔的纱巾,好象她那悲悽的心灵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哀告。
“我,我怕。”
“你,你怕什么?”
康蒂没有回答吴程的追问。
然而,深谙当今世态风化的吴程透过康蒂那因悲愤而掩面发出的哭泣和因愧悔不及而肩胛剧烈抽搐便立刻明白了一切。
而当康蒂绝望地奔跑被毫不犹豫地追上她并使她觉得自己被希腊神话中顶天巨神阿特拉斯般的吴程毫不厌弃地揽在怀里时所吐露的真情又无情地证实了吴程了判断。
“这帮驴操的!”吴程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声,那愤慨的神态象个狂暴的雄狮。
吴程来到滨海市不久,就跟青年路一些哥们儿义气十足的“倒爷”们混熟了。他所以结识这帮子人,并不是想入股捞钱,也不想偷偷跟着他们寻花问柳,而是觉得他们是一个尚不被人们所理解的世界。他们混横霸道却又慷慨单纯,他们凶恶残忍却又善良慈悲,他们可以为了一分钱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却又可以为了赢得一句尊重来个将人民帀撒得满天飞。吴程觉得,不结识他们就难以理解什么是商品经济的社会形态特征,不跟他们称兄道弟而开诚相见就难以领取进入他们那个世界的通行证。
所以,他这个穷“大兵”为了以显赫的身分自由自在地出入小天鹅宾馆舞厅,一咬牙来到青年路一爿倒卖进口汽车零件的那个被“圏儿里人”称为“倒四”的门市部里间屋。
“四哥,借俩钱儿花花。”吴程一见“倒四”,双手一恭,来个大言不惭。
怀里焐着个小妞儿正在打麻将的“倒四”一撩眼皮端详了吴程一眼,一扬下巴吐了个烟圈儿:“多少?”
“先来个百儿八十的。”
“你他妈想打‘野鸡’去呀?”
“不,是有点小用场。”
“甭他妈丢咱哥们儿的份子,先拿去,不够再来。”
吴程接过“倒四”拍给他的一叠每张面值都是“大团结”的人民币,既没有讲自己是姓甚名谁,又没有讲偿还日期,转身就走。当他出了门市部来到一个静僻处取出钱来一数,整整五百元。
“狗日的,真他妈的财大气粗!”吴程悻悻地骂了一句。话语中既有嫉妒,也有褒奖,但更多的还是悲哀。
他知道,这帮家伙都是一群混世魔王,跟本成不了大气候。这固然有他们“胎里带”的原因,但重要的是没有成就这帮“英雄”的时势舞台。这一点他们比谁都明白。因此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及时行乐。
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的,经常来点赞助,装扮成一副热心公益的开明人士的样子,其实开始都是穷兮兮的,为了捞钱,不惜一切手段,什么黑心事儿都干得出来。
康蒂的贞洁就是被金钱玷污的。
当与她合开一爿店铺的两个初中时的同学试图要她利用自己的妩媚对一个十分富有而又极为贪色的港商诱其上钩从而撬开通往金钱之门时,她感到自己的人格蒙受莫大的耻辱,不仅坚决不从,而且还破口大骂他们一顿。
谁知,那两个家伙来了个一不作二不休,当晚灌了她两杯掺有一种与春药作用相同的药粉的葡萄酒,她便成了他们讹诈那个港商的摇钱树。
她绝望了,痛不欲生。
为此,她准备了几片选择死亡时间和地点的烈药。她要成为支配自己生死的上帝和主宰。
她觉得,生命,只不过变成一长串毫无欢乐的日子;而青春,则又飞速地在生与死的边界上黯然消逝。
而在她的眼里,昔日曾饱注她欢乐、希冀和生命活力的那爿店铺已经变成了耶稣的蒙难地耶路撒冷,进而扩展开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充斥着罪恶。于是,她产生了“厌世病”,痛苦和悲愤时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想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堵厚厚的高墙,把自己与身边的一切都隔绝开来。她的性格越来越怪癖,脾气越来越暴戾,一双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似乎老是挂着要杀人、要复仇的冷笑。
这样一来,她那两个初中时期的同学被她异常的神态吓坏了。为了改变她的生活环境,不惜花大价钱向小天鹅宾馆的当权者买了一个服务员的差事。
康蒂来到小天鹅宾馆后,开始是麻木和冷漠,继而是遐想和梦幻。因为梦幻总是美好的。一直到她结识了年轻的保卫干事吴程,仿佛她那颗受到摧残而变得失望的灵魂才从她体内深处被呼唤出来,并且远远地离开了她,使她逐渐又恢复了对人生的美妙的向往、眷恋和追求。
然而,当吴程了解了康蒂蒙受凌辱的过去,一种愤恨和失望的感情象发酵的面团一样在他心里胀大。他真想跑到青年路那爿店铺把那两个无赖打个满脸开花,可是理智又严加训斥了他这是发疯。他又想见到康蒂愤怒地斥责她为什么不时时想到保持贞洁是女人的第一神圣的宗旨,可理智告诉他这种行为的本身就实属荒唐。
难道我爱上她了么?吴程惊惧地不禁盘问自己。
不,绝不可能。吴程几乎是严正宣告。现在我是在执行政治任务,怎么能谈情说爱呢?况且,自己在家乡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虽然说还没有以法律的框架固定下来,恋爱时期的男女双方是没有抛锚的两只游动的小船儿,但康蒂这样的姑娘决不是自己所选择的伴侣。
那么,自己既然不爱她为什么对于她受到的伤害以僧恨和失望的方式表现出来呢?这个严峻而不容不加以正视的命题在长达三天的时间里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没有一秒钟是空闲的。最后他为自己找到一付疗治这种复杂心绪的药方:同情。从“同情”这个特定的字眼儿出发,他又给自己的复杂心绪下了一个与之相呼应的定义:我承认对她有爱的味道,但对她的爱只是同情。带有同情心的爱是一种与通常人们所理解的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姑娘,是排斥性欲的,因而又是纯洁和高尚的。
心灵的重负然逝去了,一种使命的呼唤代之而来:快去见康蒂吧,因为康蒂与女骗子史曼之间有一种联系,放弃了这个也许就意味着丧失掉另一个。
于是,吴程便在当天晚上又是仪表堂堂地见到康蒂,而且一见面谈笑风生,并看不出半点儿是在矫揉造作。
“你跟我在一起,不怕坏了你的名声?”当康蒂敬而远之地与吴程一前一后漫步在滨河公园树木葱郁的用鹅卵彩石镶嵌成花形图案的小径时,冷丁驻足,又冷丁问了一句,那明亮的眸子变得有些发乌,但又给人以刚强之感,似乎还有些敌意。
吴程先是一怔,转而呵呵一笑:“瞧你说的,象我这号货色时下不过是个三等公民,还有什么坏不坏名声之说。”
“可惜,你装扮得不太象。如果从演员的档次看,你的演技最多算作二流的。”
吴程表示不知所云地一摇头。
“不要装傻卖呆了,我的‘大兵’同志。”康蒂讥诮地白了吴程一眼,“你以为现在还是《林海雪源》反映的杨子荣智取威虎山那个年代呀。其实,杨子荣也是写小说的那个人有意拔高儿的,我就不相信座山雕和八大金刚都那么饭桶?当然,写小说可以虚构。”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是军人呢?”吴程瞠目地问。“瞧,”康蒂有意急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指着吴程的步伐说,“连逛公园你的两条腿都带点儿走正步的味道儿。”
“你怎能看得出来?”如果说方才吴程对于康蒂的猜测还有些狐疑的话,那么现在他便有点儿惊慕了。
“没什么可神秘的,因为在读高中时受过军训。”
“这么说,我们可以算作半个战友了。”
“不敢当。我只能算作一个不光彩的女人。”康蒂说完急忙转过脸去。
“康蒂!”吴程就在康蒂急忙转身的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从她的眼角处飞射出两条泪线,亮闪闪的,还划出明晰的弧形轨迹,象陨石飞过,灼得空气烫人。他抢步上前,情不自禁地用手板过康蒂的肩膀,充满感情地说:“请你不要自己作践自己,我认为,你是一个正直、坦率、而又自尊、自强、自立的姑娘。你所蒙受的不幸,丝毫无损于你的清白,完全是那两个家伙的罪恶。”他说完这番话,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心口不一,对康蒂失去贞洁的看法缺乏忠实,就象基督教徒虽然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却又完全明白上帝是根本看不见的一样。
无辜受到伤害的女人一旦获得同情和理解,那感情的浪涛宛如猛地提开闸门的水流将澎湃而出,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康蒂听到吴程发自心底的话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燃烧起来的感情,热泪夺眶而出,并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一边尽情地哭泣着,一边忘情地吻着他的嘴唇、脸颊、眼睛、前额,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猛烈,竟是那样无所顾忌和无所保留。
吴程呢,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对于一个被姑娘所狂吻的他,虽然有点害怕,可又觉得那么甜蜜;虽然胸口被锤一样擂击得有些疼痛,可又觉得是那样舒畅又是那样幸福。他觉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感从他心底升起,有一种超乎一切的美的境界在召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臂拥抱住了她,双手不住地抚摸着她那光滑洁白的肩胛。然而,他又不断自我开脱地在心里表白,他产生的这种冲动完全是精神的,出自同情的受爱意支配的激情,绝对不是那种岀自本能的贪婪和卑鄙的占有以及肉欲的玩弄的激情。
谁知,就在他们疯狂地热吻中,几束利刃般明亮而刺人的手电筒光柱钉在了他们身上。
“讲完啦?”姜博襄听完吴程毫不掩饰的述说,平静地问了一句。那口气好象一个局外人听了一个生动而精彩的故事,觉得还没有尽兴似的。
“还有一点。”吴程回忆地眨了眨眼睛,“在手电筒的光亮同时对准我们时,还伴随着一个‘就是他!’的喊声。”
“这个喊声生疏么?”
“不,我觉得有些耳熟。”
“象谁?”
“市委派的司机谭克明。”
“是他?”姜博襄闻听两道浓眉一起一落,形成两个硕大的问号,并且象钩子一样将他的心揪到嗓子眼儿,似乎周身的血液也顿时凝固住了,脸色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