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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里井然有序

  第47次特别快车冲刺般地抵达滨海市。

  姜博襄和吴程走下软卧车厢,满以为迎候他们的充其量不过是组织处副处长何泽,谁知站台上竟然站立着当地最高军政长官。军界,有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副司令员顾霖元;政界,有滨海市市委书记,还有副市长邓恒寿。其他一些人面孔陌生,大多不了解官衔和叫不出姓名。他们虽然为数不多,但人人似乎都胸中装着百万雄兵。他们的到来,极大地强化了车站的威严,使本来不够气派的站台一时间竟然变成神圣的殿堂。然而,这些当地最高军政长官云集在站台却是迎接一个区区“纪委”委员,实在属于破格。以致于姜博襄情不自禁地前后翘首观望,以为同车而来的一定有党和国家的首脑人物,压根儿想不到是来迎候他的。事后他才得知,上边儿有人给警备区和市委打了招呼,要他们积极支持他的工作。

  “姜委员,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在时下的官场,衡量其价值的法码通常是:一为官阶,二为背后有个坚固的堡垒,三为资历,四为有过辉煌的历史。警备区副司令员顾霖元在这四个方面独据了后面三个。

  尽管他的头衔在司令员三个字前冠以令他恼恨之极的娘稀皮的“副”字,然而每当在这类场合,无论是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还是市委领导同志都有意或无意地让顾霖元恰到好处地突前一步及半步,常此以往,顾霖元也成了轻车熟路,似乎觉得顺理成章,仿佛在当地军政头面人物中领衔者非他莫属。

  “谢谢。不过,警备区的首长和市委的领导亲自到车站来,实在不敢当。”姜博襄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同当地军政首脑一一握手致谢,但是神色极有节制,喜悦中不失稳重,感激里埋着揣度,尊敬与谄谀严格分野,显得从容、老道。

  “哎,有什么不敢当的嘛!”顾霖元虽然算不上大腹便便,但上衣的下摆却夸张地翘起,话语绝对算得上拿腔作调,却又给人以直率豪爽又且大大咧咧的感觉。他左手插腰,右手显示气派地晃动着,“常言道,京官儿出城大三级。”他说着一侧脸,“邓副市长,你说是不是呀,嗯?”

  站在顾霖元身后的副市长邓恒寿的相貌象个典型的马来人种。身材不高,又猴似的干巴精瘦,面部颧骨高突,眼窝塌陷。好象幼年时期严重营养不良,身体每一个部件似乎都羞于向人展示。特别是那张巴掌大的脸,密集的皱纹酷似被一只大手揉成的纸团。他虽然知道顾霖元在问他,眼睛并没有看他,但他依然啄米鸡似的点点头,操着一回浓重的湘西口音应合道:“没错。姜委员要肯于下来,还不给个政委或者司令的当当。”

  “邓副市长,说得对头。”顾霖元表示夸奖地轻轻拍拍邓恒寿的肩膀,那不经意的样子宛如旧时阔老板出门前拍拍驯服卖乖的狗。他放慢脚步,扭头对稍稍靠后的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说,“老韩呀,要是姜委员舍得离开北京,我们甘愿做个副手,而且还保证合格。我看就是姜委员不肯哎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对,叫作纡尊降贵,对吧,嗯?哈哈哈……”他得意地大笑着,那颇有些放肆的神态似乎在他的头脑里压根儿就没有不拘小节这个字眼儿。

  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脸上那略显僵硬的线条不规划地扯动了几下,既不象奉迎,又不象反对,而是矜持中含而不露,使人难以揣测内心的真实情感,显示出一个岀类拔萃的政治工作干部所精心修炼的机巧。不知是他担心任凭顾霖元再说下去有伤大雅还是觉得姜博襄肩负的使命事关重大,急忙一看表,随之向姜博襄半请示半通告地说:“姜委员,我们和市委领导研究商定,考虑到你们工作的方便,准备叫你们住在我们警备区招待所。不过,我们招待所的条件比起市小天鹅宾馆来要逊色多了,那就得请你们委屈一下了。还有,我们想上午请你将这个案件的情况在可能的条件下给我们介绍一下,地点就在招待所小会议室,目的是便于我们做好配合工作。不过,你们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一定很疲劳,如果你觉得需要休息一下,那就改在下午。姚书记,你看呢?”

  “请姜委员定吧。”与韩铭并肩走着的市委姚书记笑容可鞠地一点头,说了句圆滑而又得体的话。

  姜博襄面带笑容地谦然说道:“客随主便,就按照警备区和市委领导的安排办吧。”

  “哎,姜委员你这话可有点儿主次颠倒了。”顾霖元没等韩铭说话,手一摆,下巴也挑了个高儿,“这次任务你是担负攻坚的,我们只不过敲敲边鼓,呐喊助威。”

  姜博襄含蓄地一笑,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短暂的与警备区和市委几个头目接触中使姜博襄带有很大直感成份的印象是:顾霖元虽然丘八劲儿十足,活脱脱一个二杆子,但是却好象是个有口无心的家伙。这种人乍一接触给人印象不佳,可是当你真正了解了他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他。因为这种型儿的人好处,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而韩铭和几乎不显山不露水的市委姚书记,显然是城府很深。这种人脸上大多涂有保护色,为人处事老谋深算而工于心计。至于邓恒寿这种近似脸谱化的人物,所患的一个通症就是软骨病,趋炎附势而又见风使舵。

  然而,姜博襄深谙这种印象不仅是初步,而且夹杂着斑驳的感情色彩,无疑难免有失偏颇。而只有由表及里地潜心观察,通过一番对感情色彩的过滤,才能识别庐山的真面目。老道与稚嫩的分野就在于在纷纭复杂的局面下是否具有对自我情感能够清醒地把握和控制。于是,他极巧妙地轻轻一摇头,板擦一样将大脑屏幕的印象抹掉了,竟然不留一丝痕迹。

  姜博襄步出车站,英俊萧洒的警备区党委秘书樊东黎早已打开一辆奔驰280高级轿车的车门,并笔直地站在车门旁恭候。当姜博襄在韩铭的陪同下走到奔驰车前,他两个脚跟“喀嚓”一磕:“请首长上车。”

  “谢谢。”姜博襄礼貌地还了个举手礼。但是,当他准备上车时,心里不禁打个沉:奔驰280这种高级轿车,只有大军区一级的领导才有资格乘坐,没想到警备区居然也有。那么,这会是谁的专车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不是么,紧随姜博襄弯腰钻进奔驰280高级轿车的不是韩铭,而是顾霖元。并且他的P股刚一挨舒适的靠背坐椅,立刻向司机发出了指令:“开车,到招待所一号楼。”那命令气十足的口吻,就象喝斥他自己掏腰包雇来的家奴。

  姜博襄来到警备区招待所一号楼,满以为真要“委屈”一些,谁知韩铭说得不过是句谦词。一号楼不仅依山傍海,树木葱郁,花草扶疏,蓝锻子一样广阔的海面白帆点点,凉风拂面,是个景观秀美旖旎的所在,而且卧室内装饰得也相当豪华。图案十分考究的和阗地毯,赫人眼目的席梦思床,精美的莲花型吊灯,专门用作盛放瓜果冷饮的日本东芝双开门电冰箱,电话、台扇、浴盆、沙发、彩电等一应俱全。尤为气派的是,除去卧室和洗漱间外,还有一间足有十五平米的办公室。办公室内地毯、沙发、写字台、台灯、文房四室、电扇、衣架、花盆等无一不有。另外,宽大的写字台旁,还有一个象红灯牌收音机似的家什,叫什么负离子发生器。据说这家伙可以增加室内的新鲜空气,使室内的空气中的负离子浓度增加,而负离子则又被人们称为空气中的“维他命”。这种豪华的寝室较之那些被称为“五星”、“四星”的豪华宾馆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可是那些豪华的宾馆时下主要还是赚洋人、港商及个别暴发户的钱,而这种豪华的寝室恐怕是分文不取的。

  “怎么样,姜委员,将就点儿吧。”顾霖元带着姜博襄从寝室、洗漱间到办公室逐一巡视了一番,双手抱肩地问了一句,与其说是寒喧,莫如说是炫耀。

  “从一到一号楼,我就觉得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姜博襄微笑着说。

  顾霖元一听,脸上透着得意的坦率:“不瞒你说,这一号楼是专为总部首长和大军区一级领导预备的,所以平时很少有人住,安静得很。军以下干部住在二号楼和三号楼。再说,一号楼又是独门独院,门口又有警卫把守,安全得很。所以嘛,我和韩政委商定,就把你们安排在这里。”

  “哎,顾副司令,”姜博襄听罢连忙推辞,“我们还是到二号楼或者三号楼去住吧。住一楼,一来我们感到过于特殊了,就是住下了心里也不踏实;二来要是万一有首长来,给你们也造成被动,还是……”

  站在姜博襄身边的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没等他再说下去,立刻抢着说道:“哎,姜委员,你就不要客气了。刚才顾副司令讲的是指通常在一般情况下,那么有一般不就还有个特殊么,你这次肩负一项重大使命,理应在生活方面得一些照顾,对我们来讲也是责无旁贷。顾副司令,你说对不对?”他说着眉毛一挑,向顾霖元递过一个示意的眼色。

  “对对对。”顾霖元立刻附和地,“我也是这个意思嘛。不过,他娘的,话从我嘴里出来就成了歪嘴和尚。还是你们搞政工的嘴巴头子象抹了润滑油似的好使,过去喝得墨水又多,说出话来象他娘的热汤园一样,想抓也抓不住。”他说着冷冷地向韩铭和姜博襄脸上扫射了一眼,那宛如蛇信子一样令人发噤的目光毫不隐晦地说出对他们的讥讽和不满。

  不过,顾霖元言外之意表白他过去没有读过多少书,这到是实情。

  这位六十岁出头的警备区副令员顾霖元,祖籍在燕山余脉东麓的丰润县。在他爷爷那一代,顾家在方圆十几里算得上是个首户。可是当他爷爷一命呜呼不到两年,便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因由是他父亲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母亲气不过,自缢身亡。那年他才六岁,刚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之后,命运之神对他进行了残酷而不公平的待遇。先是沦为乞丐,继而给有钱人家放猪,最后到县城一爿米店学徒。一次因偷看米店老板趁老板娘回娘家而与县城名妓小白鞋搞鬼叫老板发现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一气之下在米店里放了一把火,逃之夭夭。后来参加革命后,除了五十年代参加过一次扫盲班,严格来讲没有参加过正规的文化学习。每次在填写个人登记表时在文化程度栏目里虽然也写上初中两个字,其实,娘稀皮,那是糊弄洋鬼子的。甭说别的,有一年女儿斐斐问他什么叫四则运算,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半天,最后还是眼珠子一瞪:“连四则运算都不知道,老师怎么给你讲的?爸爸现在正忙着哪,去,问你妈去!”所以,几十年来,他常常以大老粗自诩。特别在那文化水平越低越具有工农兵本色的年代,他常常慷概激昂地说:“咱是个大老粗,没喝几瓶墨水,还不照样干革命。凭啥?就凭敢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军人嘛,只要勇敢加不怕死,就是好样的。”这几年,部队强调提高文化素质了,他虽然不再以大老粗而自豪了,但是大老粗又转化成另一种资本:“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可是,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大老粗当初为你们铺路搭挢,你们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又是上电大又是进学院,能拿到红彤彤金闪闪的文凭么?”

  对于顾霖元无不带有怨气的嘲讽,在警备区换一个人也不敢执言以对。韩铭却敢。这倒不是因为韩铭是政治委员和党委书记,而是因为在“文革”吋造反派批斗顾霖元在抗美援朝时曾“当过逃兵”而当时任警备区警卫连指导员的韩铭保护过他。韩铭对于他可谓有再造之恩。所以,尽管韩铭在顾霖元眼里依然是小字辈,既属于嘴上没毛,又没有辉煌历史,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顾霖元心目中却拥有其他人难以比拟的特殊地位。

  “顾副司令,你这话可打击面儿太宽了。难道政工干部都是嘴上……”

  顾霖元知道自己冒炮了,急忙说:“打个比方嘛,也是句玩笑。”他又马上转移话题地,“姜委员,去会议室吧,市委的领导已经坐等了。”他说完暗暗地横了韩铭一眼,“狗日的,人家姜委员没介意就算了,你倒是穷找补什么!”

  韩铭知道顾霖元在瞪他,却全然装作没看见,而是一面陪姜博襄向会议室走着,一面谈笑风生,显示出一副大度的宽容,一种超然的飘逸。

  姜博襄偕同韩铭来到装饰得如同寝室样豪华的会议室,悄声与市委姚书记谈论着什么的副市长邓恒寿连忙站起,躬身让座。相比之下,市委姚书记显得愈发老成。他只是欠了欠身子,P股却没有离开鞣皮沙发,使人觉得既不失礼貌,又不失身分,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

  姜博襄明白,市委的姚书记和副市长邓恒寿所以不去寝室而在会议室等候,其用意是十分明显的。眼下的所在,是警备区的地盘,警备区用什么规格接待他们,那是警备区的事儿,作为同是东道主的市委,还是尽量回避为好。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因此,他们这样做是相当老练和高明的,无形中,也透露出他们彼此之间的戒备、防范和距离感。瞧,已经头上挂霜的市委姚书记在姜博襄落坐后,定定地坐着,眉梢不抖,眼皮低垂,一副超凡脱俗和意守丹田的神态。

  姜博襄的介绍除去一头一尾必不可少的官样辞令,渉及到的实质内容用了不过十来分钟时间。而在这十来分钟时间里,传达上边儿对查清史曼这个女骗子的指示又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至于对史曼这个女骗子本身的情况他只是大而化之地讲了几句,他所以这样笼而统之地讲几句绝非源于他对史曼的情况掌握甚少,而是一种策略和艺术。这时刻,愈原则,就愈发显得有一种宏观的把握和透视。相反,愈想讲得具体,则会愈发显得不具体。

  这便是辩证法的魅力。

  “姜委员,你们断定那个叫史曼的女人到了滨海市了么?”市委姚书记待姜博襄介绍完情况后,没有做诸如“市委要指派有关部门密切配合”之类的表态性辞令,而是冷丁问了一句。

  这句话的确问得突兀,令姜博襄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并不吱唔搪塞:“刚到不久。”

  副市长邓恒寿闻听,多皱的脸上痉挛了一下,嗓音带着抑制不住地惊讶:“具体什么时间?”

  “三天前与我们同时乘坐这次火车。”

  “这么说你们已经与她有过接触了?”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手指间夹着的大重九牌香烟定在嘴边。

  姜博襄轻轻一摇头,犀利的目光宛如雷达荧光屏的扫瞄器一样在几张透着惊奇的脸上刮了一下。

  “嗐,既然你们发现她了,为什么不抓住她嘛!”警备区副司令顾霖元嗔怪地一拍沙发扶手,“抓住她,一审问不就清楚了,省得又是调查又是追踪的,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姜博襄觉得顾霖元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但这种责怪依然是郑重其事的发问,不能不令他颌首。于是他尽量回答得机智巧妙:“要抓人,必须履行法律程序。”

  “你们说说,那个娘们儿长得什么样?”顾霖元说着,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

  他这个动作,顷刻间将几个当地军政要员脸上的线条抻长了,气氛随之出现内在的凝重和紧张。

  姜博襄觉得,这一连串的发问,不啻于全方位进攻,使人难以招架。稍有不慎,将露出罅隙,使有的人有空子可钻。要么就是自己心理负担过于沉重,觉得大有一种兵临城下的氛围。又觉得从第一次跟踪史曼掌握的情况看,眼下这几个人都够得上“涉嫌者”。倘若他们真的与史曼有什么瓜葛,即使不是全部,就是其中随意挑出那一个,也是在官场上浪迹多年,决非等闲之辈,足以堪称是个斫轮老手。现在,眼下的气氛虽然依旧不失为平静,但惟平静中才给人以云谲波诡之感而令人难以揣测。不过,在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蛛丝蚂迹之前,他不愿先入为主。这样一来,不仅首先把自己的心理搞得那么紧张,而且也会四面树敌,导致自身孤立。于是,他迅速将心理调整到正常状态,向顾霖元微微一笑:“实在遗憾,只能说她的身条不错,至于眉眼长得怎么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没有与她正面接触。”

  顾霖元听罢,懊丧地往沙发靠背上一倚,大手巴掌一拍扶手:“我说你们可真是瘸子的P股斜门了,一开始不正面交锋也可以,可是总要先搞清楚她是什么长相嘛,可你们……”“哎,顾副司令,”副市长邓恒寿连忙圆场地说,“姜委员他们所以这样做,无疑有人家的安排。这叫一个师傅一个门道,一个婆婆一套规矩。”

  “邓副市长此话有理。”警备区政治委员韩铭赞成邓恒寿的说法。随后向坐在对面的警备区党委秘书樊东黎一招手,“去,叫他们进来。”

  工夫不大,随同樊东黎进来三个人。

  “我来介绍一下。”韩铭P股也不抬地用手指着,“这是我们警备区后勤部管理处的副处长,叫田崇德。由他来负责你们的日常生活。这个是司机马奔,刚才你们见过了,是给顾副司令开专车的,驾驶技术很高。为了保证你们的方便,顾副司令讲先叫他给你们开车。这位同志是市委机关的司机,叫……”

  “叫老谭,谭克明。”邓恒寿急忙介绍道,“这是我们市委机关最老的司机,原来也是给市委领导开专车的,这些年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

  “姜委员,”韩铭接着说道,“这三个人从现在开始就听从你们的调遣。哎,老田,给姜委员他们准备了两辆什么车?”

  名叫田崇德的副处长五十来岁,长得肥头大耳,肥硕的下巴象绵羊尾巴似的往下垂着。个子本来就矮,站在会议室里宛如耸立着的一个上下一般粗的圆滚滚碌碡。他未曾说话前先叭叽几下油光光的厚嘴唇,仿佛刚刚啃过一只鸡大腿依然在咂模滋味儿。那模样,活活一个酒囊饭袋和饕餮之徒。可是,他早年曾当过顾霖元的警卫员,是个相当机警的小伙子。然而这些年不仅肚子象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并且还有不少风流艳史。他听了韩铭的询问,立刻端了端肩膀,与其说是缓解一下两条腿的负担,莫如说是怕掉了裤子。他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且鼻音又重,呜呜噜噜的,好象嘴里含着个鸡蛋似的:“一辆是黑色伏尔加,是咱们警备区的。一辆是灰色的桑塔娜,是市委机关的。”

  “姜委员,车虽然算不上一流的,但是还马马虎虎吧,嗯?”顾霖元翘起的二郎腿一上一下地摆动着,话语里带有某些施舍的成份。

  “相当高级了。谢谢警备区和市委领导的关心和支持。”姜博襄连连点头,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他所以这样显得有点卑下,是他恪守一句箴言:让朋友低估自己的长处,让对手高估自己的弱点。

  这当儿,顾霖元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并将带有几分焦虑的目光射向会议室的门口。

  韩铭似乎从顾霖元的神态里领悟到什么,马上说道:“噢,对了。姜委员,听说你心脏不太好。招待所的医务室刚从疗养院调来一个内科医生,据说对心血管病还有点研究,就叫她先做你的保健医生。哎,樊秘书,怎么……”“报告!”韩铭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会议室门外响起一个女性响脆甜润的声音。

  “进来,进来!”顾霖元迫不及待地喊道。

  当那个女性推门而入后,姜博襄的目光刹时凝固了,上下牙床也分了家,一副呆若木鸡之态。

  那么,姜博襄看到这个女性为何如此惊讶?

  原来,这个女性不是别人,却是三天前姜博襄、何泽和吴程在北京一起见到的闵春梅。

  呵,她怎么来了?三天前她还在北京休假,她不是讲还有一天才离京归队么?如果她不是乘坐飞机的话,那么无疑她是与我们同坐一趟火车赶来的。而且她刚一到招待所医务室,警备区领导就指派她担任我的保健医生。这可能么?那么,这究竟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有人做了精心的安排?这种种问号,铁钩子般死死勾住姜博襄的心,摘也摘不下,解也解不开。

  相比之下,闵春梅却显得相当从容。她落落大方地向姜博襄莞尔一笑,并随之递过一个令人心旌飘摇的目光,话出口几分柔情,又几分戏谑:“姜委员,想不到我们是冤家路窄,日后请您多关照。”

  “怎么,你们认识?”韩铭见状,带有几分惊奇地问道。

  姜博襄怕闵春梅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连忙说:“认识,过去曾打过交道。”

  “好嘛。既然是老相识了,有什么事就更不必介意了。”顾霖元说着站起,“姜委员,我们就告辞了,以后需要我们办什么,尽管发话。哎,小闵呀,从今天起,你既是姜委员的保健医生,又是一个联络员。姜委员,有什么事就尽管告诉小闵。好,再见,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姜委员,市委还有个会,我们也不多陪了。”

  “好,再见。谢谢。”

  微笑。寒喧。握别。

  姜博襄定定地站在一号楼门前,望着远去的奔驰280和皇冠及新型伏尔加轿车,追溯起自打他们下火车后所出现的一切,不仅象美国新奥尔良饭店的美酒配方那样纷繁复杂而使人难以猜测,又象背后有一个卓越的导演一样将一幕幕的戏剧调度得环环相扣和井然有秩。

  那么,这个卓越导演的扮演者又是谁呢?

  一时间,姜博襄觉得依稀置身于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

  看来,要搞清史曼其人其事,将要遇到难以想象的周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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