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溘然长辞了。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
他的生命结束在距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千里之遥的异乡宁夏银川南梁农场。
张式春由前进农场调到距银川市比较近的南梁农场是张曼新给他办理的。
他是因正在麦场的劳作中突遇大雨而引发顽固性休克并发急性肾功能衰竭而住院去世的。
因此,他的死被定为因公死亡。
张式春在大行西去时,上嘴唇微微翘起,仿佛要向人们诉说他一生中长期积压在心底的郁闷、艰辛与无奈,眼角挂着一滴泪花,好像凝集着他五十多个春秋的坎坷命运,又似乎求得一种宽容和谅解。
张曼新满腹悲伤地用手将父亲的上嘴唇复归原位,又拿起手绢将父亲眼角的泪滴拭净,心里呜咽地说爸爸,您老人家安息吧。您的苦衷我知道,您的命运我理解,您要诉说的话我会替您表达清楚的。您的一生,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相反,不公平的命运却像罪恶的炼狱般作弄了您,折磨了您。
张式春的丧事,在那特殊的年代,一切从简。
起初,张曼新将张式春的骨灰盒抱回家放在自己屋里。他觉得父亲的大半生太孤独,他要陪伴父亲几日,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尽儿子的几分孝道。
南梁农场的夜晚,除了偶尔响起几声狗吠,似乎一世界都死了。依稀,间或有咝咝沙沙的声响,空灵,飘缈,似高天的远风,似大漠的沙动,又似玄妙的天籁,在夜的祭坛上奏出一首悲切的挽歌。
人说,夜半更深能与作古的亲人在冥冥之中叙怀。
张曼新觉得父亲一生太郁悒,便将张式春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以期与父亲做心灵的沟通。
张式春这一生,的确为大不幸,经历了多少不堪回首的蹉跎岁月呵!
从他的祖辈讲,都是穷苦人家,颠沛流离,苦度人生。解放前,他的父亲张宗怀所以能够盖房置地,也是凭着九死一生,只身漂泊海外,含辛茹苦,节衣缩食,方从洋人手里赚得几个钱。没有出过国的人,不了解在国外闯世界遭受到的种种非人的待遇和凄怆的血泪。几乎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泪水泡过的。
张式春参加国民党部队,正值抗日战争烽火连天,祖国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他是与千百万热血知识青年一样怀着报国之志而去赴汤蹈火的呀!在国民党辎重部队,他虽然是中尉军官,但从来没有强男霸女,杀人越货,涂炭生灵,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到举家返回故里时,仍然几乎一贫如洗。
解放后,他听凭“改造”,面朝黄土背朝天,甘当乡巴佬,百分之百的苦劳力一个,却于社会于生活,从不敢说一句怨言。
实指望到金华汽车运输站开汽车,会改变景遇,谁知却祸从天降,落了个更悲惨的下场。他恐惧而悲哀地孑然一身离开妻子儿女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青田三溪口村,离开曾给予他温馨的家,每到夜晚,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漆黑的屋顶,那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劳作的无助及生活的无依,使他备感人生的冷酷。
可是到后来,张式春那冰冷的心却慢慢被熨热了。
这个导热体,是张式春毗邻的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女人。这中年女人的命运也是不幸的。
她丈夫前几年因放火烧山,酿成大祸,锒铛入狱后,死在牢房里。从此,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嗷嗷待哺的一儿一女,艰苦度日。田间劳作,缝补浆洗,一家人的口粮,都要靠她一个人,连个帮手都没有。
不幸的人最能体会不幸人的不幸。
所以,她看着孤苦无靠的张式春,一种怜悯与同情油然而生。
凡是有同情心的人都乐于助人。
凡是乐于助人的人都具有一种自我牺牲精神。
这中年女人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各种庄稼活都能拿得起来。她不畏“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惧种种流言蜚语,大着胆子帮助张式春犁田、担肥和打柴。
一次,张式春上山割狼衣草,日落西山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捆不上。
这种狼衣草叶面很滑,如果技术不好,捆上一提,“哗啦”一下子又散开了。
这时,担着沉甸甸两捆柴草的中年女人来到张式春身边,放下担子,拿过张式春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两捆狼衣草捆好了,担起来试试,分量也就五六十斤。尽管她事先给张式春的双肩做了两个棉护垫,怕把他的肩膀压肿磨破,但她还是叮嘱地告诉张式春,下山的路不好走,两捆狼衣草也很沉,要走慢点,她会来接他。说着,挑起自己那一百多斤重的柴草,一阵风似的走了。待张式春吃力地担着狼衣草还没有走出几十米远,那中年女人已经跑上来,接过他的担子,不大一会儿就挑到她放柴草的地方。她放下张式春的狼衣草,又担起自己的柴草,再向张式春叮咛一声“慢慢走,当心滑倒”,又甩开大步向山下走去。
可是,当她刚走出不多远,只听身后“咕咚”一声,像倒了一面墙似的。她急忙转身一看,只见张式春连人带草捆呼呼隆隆地滚了下来。
她惊叫一声,扔掉肩上的担子,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双手将滚落到面前的张式春抱在怀里。
吓得魂不附体的张式春宛如一只在大海中遇到飓风袭击的小舟,正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却突然落到一个风光旖旎、阳光明媚的极为温馨的港湾,一种生命的期冀所产生的是无比强烈的依赖和无限的欣慰与感激。
从这天起,张式春与那个中年女人相依为命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张式春陷入无休止的忏悔之中。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妻子周雪影,也对不起儿女们。
可是,生命的寄托和对孤独的疗治,又使他难以自拔。
不久,那个中年女人怀孕了。
“这可怎么是好呀!”当那中年女人告诉张式春她已怀孕时,吓得他六神无主,惶恐不安。
“不怕的,不管发生什么后果,都由我承担。”中年女人仿佛已深思熟虑地安慰他。
不幸的是,到分娩时,那中年女人因为难产,一命归西。
她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儿女叫到面前,流着眼泪说:是她主动喜欢上了张式春,如果有千错万错是她一个人的错,不要怨恨张式春。张式春本来就活得够苦了,她死后,千万不要难为他。
那中年女人的儿女记住了母亲的话,对张式春不但没有责骂,而且在后来公安部门的调查中还为他解脱。
可是,张式春对于这个善良的中年女人之死,认为自己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于是,他用给父亲百年之后准备的木质上乘的棺柩埋葬了那个中年女人。
就在那个中年女人落土的当天,他跑到公安局“自首”,说那中年女人是他害死的,请求政府对他严加惩处。
公安局派人到三溪口村调查,无论是那中年女人的儿女还是村干部和乡亲们,都说那中年女人是因难产而死,与张式春无涉。
于是,公安局告诉张式春,以后不要再到公安局来了。
谁知,过了没两天,张式春又到公安局要求对自己绳之以法。
其结果无疑是与第一次一样。
然而又过没几天,张式春第三次到公安局,坚决恳求对自己严惩不贷。
公安局见张式春非要求惩处不可,便判处其劳动改造三年。一九六,张曼新突然接到来自浙江平阳县黄铁矿劳教农场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却是父亲张式春来的。
他好生纳闷:父亲不是在青田么,怎么到了平阳县黄铁矿劳教农场了呢?
他通过了解,方得知张式春“劳改”的来龙去脉。
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张式春遇到“红颜知己”的事情,后来被周雪影知道了。性格刚烈的周雪影气愤极了,认为张式春背叛了她,发誓永不原谅他。
一九六三年,张式春劳教释放。
但是,离开劳教农场哪里又是他的归宿呢?
回青田,张宗怀已经过世,将愈发地无依无靠;去瑞安,周雪影能容忍他么?
一时间,张式春委实感到走投无路。
恰在这当儿,张曼新为实现“全家支边”的夙愿,第一批将张式春连同弟弟张曼林接到西大滩。
在这之后的一九六六年,张曼新说服母亲周雪影带着妹妹张曼君和张曼萍以及表妹古媛媛和古蓓蓓,来到了宁夏(六年以后,张曼新又动员姨妈周玲及姨夫古炎来到银川)。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按说张式春可以享受家庭的欢乐了?
其实不然。
他总觉得在青田与那个中年女人的事儿玷辱了夫妻的尊严,犹如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淖中,越是想拔出来,越是感到陷得深。每日里,他只要看到周雪影,就神情显得慌张,似乎在躲避一种严厉而无情的鞭笞。对儿女,他平时也很少说话,好像欠下一笔永远难以偿还的债。
张曼新做过种种努力,力图使父亲张式春与母亲周雪影修好但由于张式春的怯懦和周雪影的执拗,屡屡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所以,张式春在无休止的自责中生活着,久而久之,对人生的欲望像一支已经燃烧到根部的蜡烛,慢慢熄灭了。
就在一次执行看护麦场中,突降暴雨,张式春“为了国家利益”,“奋不顾身的在雨水中持续工作一个多小时”,“当晚即高烧昏迷不醒”,“继发顽固性休克并发急性肾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匆忙而艰难地走完了他不满花甲之年的人生旅途。
张曼新抚摸着枕边的张式春的骨灰盒,心情凄怆地说:“爸爸,您所在的南梁农场党组在您的死亡决定中对您的评价是‘热爱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自参加工作以来,努力学习,积极工作,服从组织,尊重领导,团结同志’,您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至于您过去的那件事儿,我相信我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您的,我和弟弟妹妹们以及亲朋好友也都会理解您的。我可怜的爸爸呀,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此刻,张曼新似乎害怕父亲夜半更深会着凉,情不自禁地用被角盖住骨灰盒,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扑蔌簌滚落。
他哭了。
那呜咽的泪水,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渗出来的,又汇聚在一起,因而显得很有冲击力。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一片孝心的酣畅宣泄。
这是张曼新感人情怀的一个侧面的真实写照。
§§第三章 特殊年代特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