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久存的喉咙顿时被张喜良冲击力很强的话给壅住了,阻塞得嘴唇发抖,窒息般喘不上气来。他虽然明知道张喜良是在强词夺理,是又一次公然奚落他,出他的洋相,叫他威信扫地,但是又感到一时难以找到强有力的言词驯服他。如果这样在全连面前争辩下去,而自己又不能占上峰,岂不更加被动。他妈的,回头再找机会给这小子算账。于是,他那被壅住的火气猛地喷射出来,“各班带回,解散!”
十一
晚八点,周振滇精疲力竭地踉跄着脚步来到李久存的宿舍,秫秸个子似的直挺挺倒在对面通信员的床铺上,右手有气无力地向李久存一伸:“给颗烟。”
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的李久存,左手枕在脑后,右手衔烟的食指和中指在嘴唇上困住,嘴巴宛如一个硕大的放烟罐,大团大团的烟雾获释般跌跌撞撞向屋顶逃遁。他的两眼直瞪瞪盯着灰朦朦霾晦的屋顶,那神态似乎不但没有听到周振滇说话,而且似乎连周振滇进得屋来都没有察觉。
“给颗烟,听到没有?装昏顶不了死!”周振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象个饥饿的鲨鱼嘴般地张合着。
好象被蜇了一下似的李久存豁地坐起来,以恚恨的目光仄了周振滇一眼,话出口肝火很旺:“有件事咱们先说清楚!”
周滇的骨头象零散了一样,身了一动不动地吼道:“先给颗烟!”
“不先说清楚,屁都没有!”
“你这家伙太残忍了吧?没看我累成这个熊样子。”
“你这是周瑜打黄盖。我倒也想尝尝这个滋味儿哩,可我那老婆P股倒是象个水桶,可就他妈的不存货。”“我现在没精神听你扯蛋,你给不给?”
李久存见周振滇口气很强硬,只得从枕头旁抓起一盒属于低档次的绿叶牌香烟,取出一支,想抬手扔给周振滇,却不知怎么又塞到自己嘴里,点着,狠狠吸了两口:
“我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给张喜良处分?”
周振滇觉得张开的右手没有任何触感,腾地坐起来,冷丁将李久存嘴上的那支烟拔下来,放在自己嘴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新躺下,排遣疲劳地吁了口气:“怎么,上午给他递委任状时碰钉子啦?”
“恰恰相反。那小子听说叫他当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小教员,乐得他妈的屁颠儿屁颠儿的。”
“莫非他今天又捅漏子啦?”
“恰恰相反。他今天表演得绝妙透顶,简直应该给他请功。”
周振滇知道李久存性格乖张,这家伙喜欢反话正说或正话反说。他将“表现”说成“表演”,显然不会是口误。于是,他蓦地坐起来:“有话直说,不要给我兜圈子。”李久存立刻反言相讥:“刚才你怎么说来着?装昏当不了死。”
“我要故意装傻就是这个。”周振滇将两只手的姆指和食指对接成一个大大的圆。
“你今天没回家?”
“只点了个卯,然后就到?铧机场去了。”
“你到?铧机场去干什么?”
“找场务连的马连长,要了台他们改装的沥青车。”
“来回七八十里,你怎么去的?”
“骑自行车。”
“沥青车也是用自行车驮回来的?”
“马连长倒是讲过两天用汽车顺便给我们捎来,可我大星期天的专门跑去图什么?听说他们改装的这台沥青车不但工作效率比沥青壶要高好几倍,而且质量也很好。老李,明天我们先用用试试,要是果真不错,就立刻仿制它……”周振滇还没有讲完,见李久存那阴霾的脸色转换成潮红,红得象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红颜料,并且?尬地左右找烟,周振滇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一把将那盒绿叶牌香烟抓在手里。
“哎――给我一支。”
周振滇揶揄地问道:“请问,脸红什么?”
李久存搪塞地一笑:“精神焕发。哎,给我一支。”“屁!不老实说清楚,毛儿都不给。”
“好好。先给我一支,我一定说不就完了吗。”
“少?嗦!”“我要抢啦?”
“啪!”周振滇翻掌将烟放在床边上,双臂豪迈地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平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你要敢动一下烟盒,今天我就叫你当场表演一个钻床铺。”
李久存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周振滇,斗胆地伸手想抽冷子把烟夺回来,可是手刚伸出二寸又抽筋似的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周振滇的眼神在发冷,心里立刻发毛了,害怕了。
周振滇虽说不是将门世家,却也自幼习武。他爷爷曾遁入过空门,练就一身少林绝技。他少年时期跟爷爷学过几年拳脚,并得以擒拿法秘诀之真传。据说连看过他的武功的行家都交口称道。特别是他的“空手入白刃”,着实令人瞠目。去年张喜良由警卫连调到场务连,他自恃在警卫连学过擒拿格斗,执意要跟周振滇见个高低。两个人一交手,周振滇先让他三个回合,然后虚晃一个“黑虎钻裆”,接着一个“草走银蛇”,就象抛死狗一样将张喜良扔出一丈多远。从此,张喜良再也不敢在周振滇面前炸刺儿。眼下,倘若李久存真要动一下烟盒,周振滇真要对他“诉诸武力”,用不了几招儿就会叫他自动往床铺下面钻。
“妈的,自己的烟想抽一支还得受别人的管制,真是反主为仆。”李久存心里在骂。于是,他一发狠,立刻将张喜良上午名曰请假上街实则跑到三里外的陡河给周振滇的爱人捞烧火做饭用的糟木板的事儿一古恼儿端了出来。
谁知,周振滇听了非但懊恼,反而爽朗地一笑:“这么说,我老周还混得有点人缘儿了嘛,嗯?”说完,抓起烟,“睡大觉儿去。”
李久存见落了个“东吴抬亲”,气愤地骂了句“他妈的”,猛地拉开被子,遮尸布一样罩住了脑袋。
十二
“嗨,日头都晒P股了!”
五年老兵王文高熟不拘礼地闯进李久存的宿舍就喊。见他仍在蒙头大睡,伸手掀开他的被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李久存虎地坐起来,猩红的两眼瞪得象两个牛卵子似的,没好气地对王文高吼道:“你这个?兵越当越成了老油条,进屋连声报告都不喊,你他妈嚎丧似的喊什么?”王文高对李久存的训斥丝毫没有在意,嘻嘻一乐,颇有几分神秘感地将嘴伸到他的耳根儿:“连长叫我告诉你,给你个美差。”
李久存一听,气儿更不打一处来:“他妈的,连长向副连长交代工作,还得雇个传令兵!连长呢?”
“天没亮就和我们排长到机场试用沥青车去了。”
“就他们两个?”
“张喜良也死皮癞脸地跟着去了。”
李久存哼了一声,好象鼻孔里钻进个小爬虫。他一面穿衣服一面问:“连长讲有什么事?”
“叫你马上到火车站去接一个漂亮妞儿。”
李久存脸一抹:“严肃点!”
王文高立刻把脸拉得与李久存的一样长:“谁跟你开玩笑啦!”
李久存见王文高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蛾子似的在眼睑抖开了翅膀,搔得他心里痒痒的,扳不住心里暗道:哎,是不是我那口子来啦?
王文高仍然装出一副“阶级斗争脸”:“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讲你老婆长得象个‘猪食槽子’和‘麻袋包’吗?我说的是去接一个漂亮妞儿。”
“你小子,多会儿也没正经!”李久存喜不自禁地白了王文高一眼。从他的表情看,如果说开始他听了王文高的报告对于断定是不是自己的爱人来队还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此刻他认为已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他急忙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后半夜。”
“连长怎么知道的?”
“天没亮火车站就来了电话。”
“这个老娘们儿,怎么也不提前拍个电报。”
“来个突然袭击,那才他妈的罗曼蒂克。”
“你快去找文书把连部自行车的钥匙要来,我先刮刮胡子。”
“又不是叫你去相媳妇。”
“你懂个屁,这叫新婚不如久别。”
王文高出去不大工夫,喜滋滋地跑进来报告:“副连长,来了辆吉普车。司机说是场务连的周连长要的,说是去市里火车站接人。”
李久存一听惊喜地:“怎么,还专门派辆专车?”
“快走吧,车在马路上等着哪。”
李久存擦净脸上刮掉的胡子茬儿,一面往外走一面寻思:老周今天是怎么啦?还特别给我申请了辆吉普车。他这一手儿是不是“刘备摔孩子”?先叫我高兴一下子,然后把浇灌跑道缝的夹板往我脖子上一套,再苦再累你也不好再说什么。管他呢,先神气神气再说。他一步跨进车里,正要随手关门,扭头发现王文高坐在后排座位上你去凑什么热闹?”
王文高理直气壮地回答:“是连长看得起我。说是为壮行色。”
李久存嗔怪地一瞪眼:“他妈的,又不是去抢压寨夫人!”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驶进火车站前面的广场。
这个享有“煤都”之称的城市,人口虽近百万,但火车站却格外其貌不扬。一座黑乎乎的工字钢天桥,五间辟为侯车室和售票处的米黄色的低矮平房,墙壁上显示“煤都”风彩的垂挂着一道道煤灰和水泥烟尘混合而成的雨水流痕,远远看去颇象个蓬头垢面的黄皮汉子。然而,在候车室外的广场上,却气派地矗立着两块巍蛾的宣传画壁。一块高十八米,宽六米,壁面上画着被誉为共产主义战士雷锋的彩色画像,画像旁写有毛泽东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光辉题词。另一块高六米,宽十八米,壁面上写着军委副主席林彪“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亲笔手书。这两块宣传画壁高大无比,威风凛凛,庄严神圣,使这古朴而简陋的火车站凭添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严和无边的法力。啊,希腊创造了美,罗马创造了权力,而中国在创造神的偶象。
李久存还没等吉普车停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他疾步跑进侯车室,急切的目光网似的捕捞那条可爱的美人鱼,但是却踪影不见。他急忙走出侯车室:“王文高,她说在什么地方等?”
“喏,那不。”王文高诡秘地一甩下巴颏儿。
李文存的目光随着王文高甩动的下巴做了一个弧线飞行,最后迫降在吉普车旁的一个少女身上。只见她年龄也就在二十来岁,个子不高,衣着朴素,黑糁糁儿的圆脸盘儿洇着酡红。眉毛细而弯,一双膝黑的眸子象幽深的湖水。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绝对不能说丑,应该说是个还值得端详几眼的妞儿。
“她是谁?”李久存狠狠抓住王文高的胳膊。
王文高眼一眯:“就是我们要接的那个漂亮妞儿呀。怎么样,还够意思吧?”
“混蛋,我问你她是谁?”李久存方才那冲击心房的喜悦激流?拉一下退潮了,一种被作弄的恼怒化作一个闷雷。
“张喜良的表妹。”王文高回答得从客不迫。
“你他妈为……”李久存的右手猛地攥成拳头,他真想一拳把王文高这个混帐东西打个满脸开花,但是理智却向他亮开了“红灯”。这倒并非是因为他想到殴打士兵将触犯军纪,也并非考虑到在大庭广众面前军官打士兵会产生极坏影响,而主要是他从内心里感到底气不足。因为人家王文高明明讲是来接一个漂亮妞儿,是你自己做梦娶媳妇似的以为是老婆来了。骚驴子,想老婆都想得快要发疯了。李久存想到这里,急忙掩饰羞赧地问道,为什么张喜良本人不来?”
“不知道。”
李久存本想吼一声:“战士来个表妹也得叫我这个副连长接”,可一转念,又感到叫自己来接也没什么不可以。官兵互爱嘛。同时,他还揣度出另一层意思:不是有人写匿名信揭发张喜良住院期间跟这个女的搞上对象了吗?或许连长猜测那封匿名信是王文高写的。你这个副连长不是与王文高好的穿一条裤子么?好吧,那就叫你一竿子插到底,亲自探明真实情况吧。他极力抑制不快地问道:“连长讲没讲,把她安排在那里休息?”
王文高一晃脑袋。
李久存赌气地说:“那就叫她在连里住。”
王文高一听着急了:“那怎么行?上级有规定,连里不许住来队家属。”
“那就把她安排在基地家属招待所。”
“那也不行。谁知道她真是张喜良的表妹还是偷偷摸摸搞的那个对象。要真是后者,张喜良深更半夜溜到家属招待所,出了事儿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莫非叫人家睡在庄稼地里。”“连长说,他相信你是会把她安排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李外存一听气得满嘴直喷唾沫星子:“这不是连长有交代嘛!刚才问你,你他妈脑袋摇晃得象柬埔寨首相宾努似的。”
王文高委屈地一咧嘴:“我是觉得连长没有讲明确。”
“什么事都象教孩子念一二三似的,还要这个家伙干什么?”李久存说着一拍王文高的脑袋。
“那到底把她往哪儿……”
“我看你的脑袋只配当浆糊瓶儿!”李久存一拽王文?的衣袖子,“快走,不然人家以为我们叽叽咕咕地要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哩。”
十三
“进去吧,还卖什么呆!”连长周振滇向进退维谷似的张喜良命令道。
“连长,我……”张喜良抬脚又落下,那惶恐的神态似乎前面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两眼怔怔地看着面前斑白破旧的木板门,心里象揣着小兔子似的呼呼直跳。
这是一座位于村庄东头的农家小院。小院内三间石头北房,东西各配两间土坯厢房。一人来高的围墙托举着一个老式的青砖门楼,缺乏变化的线条勾勒出院落的基本轮廓。围墙上,那密匝匝爬满墙头的丝瓜和云藕豆叶蔓儿病恹恹失掉了翡翠般的碧绿,昔日那金灿灿喇叭状花冠和玫瑰色呈鸳鸯状双辨花朵都枯萎掉落了。门口一棵歪脖几古槐在晚风摇曳下不时有脱蒂的枯叶依恋地从树枝上旋落而下。院里院外,颇有些入冬时节凋零而肃杀的气氛。这个小院内如今居住两户人家。田秀芝和饿丫住在东厢房里。三间北房住着生产大队治保主任、房东李大爷。李大爷是个烈属,大儿子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二儿子结婚已另立门户,一个未嫁的小女儿在生产大队当会计,每天晚上同女友们疯够了才回家。所以,这个农家小院平时十分恬静。恬静近乎冷清。冷清得缺乏庄户人家那种热腾腾的生气。
“这个门坎儿对你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嘛,还犹豫什么?”周振滇说话时有意将口型向右面扯动,使声浪转向另一个目标。
果然站在周振滇右侧的副连长李久存听了不大自在地用手直搔后脖梗子。不过,摆脱?尬局面是李久存的拿手好戏。于是,他马上以责怪的口吻对张喜良说:“来看表妹还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当初,我跟我那个‘麻袋包’第一次相亲时,我开始有点脸红心跳,可又一想,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都敢于刺刀见红,如今见个姑娘怕什么?于是,我脸一麻,以标准的正步‘夸夸’地走到她面前,吓得她嗷地一声钻到里屋一个小跨间儿去了。你甭说,就这一下子,她还真爱上了我这个傻大兵。”
“你――”张喜良听了,反感地向李久存瞪开了眼珠子。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话音:“哟,三个解放军在门口站岗,好气派,俺可不敢当。”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见是田秀芝拖着笨重的身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领着饿丫的张喜良的表妹。
张喜良一见这个少女,脸一白,转身就想跑。但是,有跑的意念,却不能付诸实际。因为周振滇已经来了个“提前量”。他死死抓住张喜良的手腕子。并警告地用力一握,疼得张喜良使劲咬着牙帮骨,只得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
周振滇惊异地发现,张喜良的表妹与自己的妻子长得十分相似。一样高的个子,一样秀气的眉眼儿,一样圆圆的脸盘儿,倘若不是秀芝因怀孕而变得过于憔悴的脸上被岁月的刻刀雕镂出些许细密的皱纹,两个人酷似一对儿孪生姊妹。
“她就是张喜良的表妹霍秀娥。这是我们连的周连长。”李久存引荐完毕,方悟到自己是越俎代庖了。他妈的,这个角色应该由张喜良担当。人家还没有出场,你瞎掺合什么?于是,他急忙拉过饿丫,问起“吃饭了没有”之类索然无味的废话。
“你怎么来啦?”张喜良一张口问了一句。每个字生硬得象生铁疙瘩,令人战栗。
霍秀娥果然胆怯地一低头,话音带着颤抖:“俺娘叫俺来瞧瞧你。”
张喜良突然急扯白脸地喊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她认错人了,我没见过她!”
“张喜良!”周振滇没料到张喜良的情绪突然变得如此暴戾,而且可说是六亲不认,一时间象坠入五里雾中。
但是同时他意识到,张喜良的情绪反常一定与那封匿名信有关。为了便于把事实真相搞清楚,他急忙责怪地瞪了张喜良一样,“有话好好说,不许耍态度。”他说着向妻子使了个眼色。
田秀芝会意地拉着霍秀娥的手,笑吟吟地说:“走,咱们先到屋里喝茶去周振滇等妻子将霍秀娥拉进屋,脸蛋子阴得直冒寒气,冻得张喜良的目光发悸:“你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张喜良发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和她什么关系都不是。”
“你不是讲她是你表妹么?”
“那、那是……”张喜良正要说清原委,突然发现霍秀娥一双泪眼地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已经变得空瘪的旅行袋,立刻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霍秀娥神色掇怛地在周振滇面前停下周连长,李副连长,俺回去了。”她说着怯怯地看了张喜良一眼,头一低,“喜、喜良哥,听秀芝嫂说,你们最近忙得白天黑夜不什闲儿,俺不该这时侯来分你们的心。俺回去后,给俺娘说你挺好,俺娘也就放心了。”她转身向站在门口的田秀芝掩饰凄切地一笑,“大嫂,日后一定带饿丫到俺们哪儿去住几天。”说着一扭头,用袖口一抹眼睛,撒腿向通往市里的公路跑去了。
“怎么回事?嗯!”周振滇狐疑地看看张喜良,又看看李久存,最后将质问的目光停留在田秀芝脸上。
田秀芝急忙说出了事情的端倪。
那是今年上半年发生的事。张喜良在距基地二百多里的军区空军医院住院时,一天晚饭后到医院周围的菜地?圈儿。突然发现一个老妇昏獗在菜地里。他火速将她背到医院急救室抢救。经检查,老妇是因有机磷农药急性中毒所致。如若不是抢救及时,老妇将窒息死亡。被救活的老妇是附近生产队的一个社员,膝下只有一女,名叫霍秀娥。老妇脱离生命危险后,立刻叫女儿寻找救命恩人,张喜良早已悄然回到病房了,到那里去找?不过,据急救室医护人员追溯,背送老妇的小伙子穿的是病员服。这一下子立刻引起院方领导的重视。本院居然出了个活雷锋,其宝贵价值,于本人、于单位、于领导,都不言而喻。于是,全院立刻掀起了一个寻找活雷锋的活动。谁知,从每个科室到每个病房用大眼筛子筛了细箩过,就是察无此人。不料几天以后,急救室一个女护士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恰好与张喜良走个对脸儿,一眼认出背送老妇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他。可是张喜良却死不认胀。院方领导每天找他谈话,并且还叫那个女护士做证。张喜良火了,说那个女护士对他有意,所以给他脸上要涂脂抹粉,气得那个女护士直骂他“德行”。这件事本应该到此结束,谁知那个老妇见了张喜良,把他抱住迭声呼叫“恩人”,而且还死抱着不放。后来还提出要认张喜良为干儿子。再后来,有人放风儿,说老妇已经决定要把女儿霍秀娥嫁给他。为此,张喜良曾跟那个老妇翻过脸,不仅脸红脖子粗地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她,而且还可着嗓子喊自己受过处分,是个后进战士,根本不可能成为雷锋式的战士。张喜良出院归队后,老妇叫女儿霍秀娥写过好几封信,秀娥还把自己一张彩色像片寄给他,结果都石沉大海。秀娥娘不放心,这才叫她特地到部队上来瞧瞧。
“是这么回事么?”周振滇声色?厉地问张喜良。
张喜良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张喜良,听口令!”周振滇唬地一声喝,“立正!向右转!目标,霍秀娥,一定要把她给我请回来。听清楚没有,是请。还不快给我去追!”
十四
当天晚上,周振滇和张喜良吵了一架。虽然这种吵架的方式不象通常见到的跳脚骂大街,而是通过谈话形式出现的,但是火药味儿之足却丝毫不比通常那种撕破脸的吵架逊色。
晚点名结束以后足有一个小时,张喜良才急匆匆从碑子院赶回连队。他连班里都顾不得回,径直来到周振滇面前报告:“连长,霍秀娥叫我给拉回来了。”
一个“拉”字使周振滇心里一缩。随之喉咙里发射出一股半透明状的气浪象信号弹般划落一个半圆型的弧:“嗯――?”
张喜良立刻纠正地嘿嘿一笑:“不。是请回来了。而且她还爽爽快快地答应留下来住上个把儿月时间。”
“嗯――?”周振滇喉咙里重新发射出一个问号较之第一个拓展了一个型号。
张喜良急忙来了个解析:“她留下来是为了伺侯秀芝嫂坐月子。”
“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呀?”
“你给谁商量了?”
“给霍秀娥呀。”
“我说的是另一方!”周振滇的嗓音开始发烫。
“跟你们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呀。秀芝嫂眼看就要生了,你们现在找个合适的人都要犯愁哩。现在有人主动上门帮忙,而且还不计报酬,你们何乐而不为呀。而有傻瓜才……”
“乱弹琴!”周振滇没等张喜良说完,一个灼目的气团在他嘴边爆炸,两眼冒着一种受辱般的怒火。周振滇这个在军旅生涯中度过十六个春秋的血性汉子,平时受得了各种严格训练的摔打,也受得了人世沧桑的磨难,甚至还受到了误解和诽谤,但是他却受不了别人的怜悯。所以,他对于张喜良自行主张的体恤,岂止是受不了,简直是不能容忍。他气咻咻地指着张喜良的鼻子尖,胸中冲动的浪涛拍击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花钱雇到一个人?谁讲需要你们的照顾?还有,又是谁叫你星期天跑陡河去给我们捞木柴?我郑重告诉你,上次没有给你处分,是为了更好地教育你。这次叫你担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小教员,也是为了进一步调动你的积极性。你不要误认为我个人想达到什么目的?你明天一起床就通知霍秀娥,叫她马上给我回去!”
张喜良突然间受到周振滇一顿冰雹般劈头盖脑地斥责,先是一阵骇然。待他少许镇静下来,脸涨得泼了猪肉也似的发紫,脑门向前抵着,象个凶狠顶架的犍子牛:“我说连长同志,请你不要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你要真的认为我是想巴结你,说实话,你还真不配!我也郑重告诉你,你不给我处分和叫我担任小教员,这是你理所当然应该这样做的。不然,连这点儿思想水平和工作方法都没有,要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干什么?如果说句难听的,你白吃国家的军饷呀!”
“那你为什么跑到陡河专门去给我捞木柴?”
“对不起,不是给你,是给秀芝嫂。”
“好,权且这么说吧。”
“不是什么权且,而是本来如此。”
“我主要是在问你为什么?”
“人心换人心。”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
“秀芝嫂不辞劳苦时常帮我缝洗衣服,我不落忍。我一个穷当兵的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所以捞点烧火的木柴作为感谢,也叫报答。”
“难道你没想到你这样做别人会说闲话?”
“想到了。但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种农民意识。”
“你说我有什么意识?”
“农民意识。”
“你――!’’
“怎么,嫌我说得不够份量,那就在前后再加上两个字,叫作‘狭隘农民意识’。”
“你――”
“甭给我瞪眼珠子。你应该对具备这种意识感到欣慰,因为不会有人指责你会离经叛道。”张喜良说完,作弄地一摆手,“连长同志,拜拜!”
“你给我回来!”
张喜良转身“嘎嚓”一个立正:“报告连长,连里作息制度规定:连部值班员第一次通知睡觉,大家必须躺在床上;连部值班员第二次通知睡觉,各班必须马上关灯。现在第二遍熄灯哨都吹过了。”
无言以对的周振滇看着张喜良雄赳赳地走出屋,怔怔地只留下一副空脸。
十五
张喜良的话象犀利的匕首的确将周振滇的心刺痛了。
整整一夜,周振滇辗转反侧,苦苦思索。尽管思索的命题如此单――我真的有狭隘的农民意识么?但是他从对命题的思索到得了确切的结论自觉和不自觉地几乎穷尽逻辑思维中所有能够运用得上的判断和推理形式,最后依然寻找不出答案。他认为,自己从一个来自山沟里的庄稼汉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连队领导干部,又入了党,树立了坚定的革命信念和崇高的革命目标,并且无时无刻不在为着实现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难道血管里还流着带黄土温馥气息和高梁焦香的血液?莫非头脑里占领统治地位的依然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势力范围?他想不通。如果说方才对于张喜良的看法欠妥或者说有点形而上学,甚至说头脑里还有非无产阶级思想,他都感到能够接受。而唯独说他有“农民意识”,就象挖他的祖坟一样令他从骨子里起反感作用。他最后思索的结果,还是以时下最畅销的公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作为对张喜良批评的蓄纳。同时,他还决定,今天上午将工作安排一下后,马上带着秀芝去市妇产医院,并顺便动员霍秀娥回去。
可是,周振滇刚刚起床,李久存火烧猴P股似的跑来报告说,基地后勤部机营科通知,那个来基地进行夜间复杂科目训练的飞行大队将提前十天进场。所以浇灌跑道缝的任务也必须提前十天完成。正当周振滇因突然缩短工期而凭添愁绪时,张喜良跑来秉告,根据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进度安排,明天将进行实弹射击,今天需由连长抽个时间去亲自校靶。还没有容周振滇表示可否,副指导员吕建中凑热闹似的从隔壁房间过来说,基地政治部将于后天进行政治教育工作大检查,连队的反修防修教育、忆苦思甜教育和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教育等几个专题还没有落实,提出要利用今明两天时间突击一下。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人来了个轮番轰炸,周振滇的脑海被震得波涛汹涌,浊浪排空,耳朵象发射火箭炮似的“日――嗡――日――嗡”的响。三项任务,时间重叠,互相牵制,而且每一项对即将开始的年终“四好连队”评比都至关重要。现在的确是火烧眉毛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不仅需要冷静、大胆、谋略和信心,而且还需要阿Q精神和亡命徒的胆魄。于是乎,一个出类拔萃的连队指挥员与孤注一掷的冒险家交配而孕育的决断在周振滇的脑际孕育而成并呱呱落地。
“老李,从现在起将全连所有的人组织起来,编成三个小分队。我们三个连队领导干部每人率领一个。浇灌跑道缝采取三班倒的办法,昼夜突击。要充分利用沥青车和其它工具,来个歇人不歇马。每四个小时为一个轮次。你去马上组织吧。”
“好。”李久存转身离开。
“张喜良,下午一点半到三点我们到靶场去校靶。从明天起,你和二排长组织这次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实施。要按现在临时小分队的建制梯次进行。每个小分队开始射击前我都在场。过一会儿你找到副连长了解清楚三个小分队的施工安排,然后制定一个先后顺序。还有,你和二排长马上对全连参加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人再一个一个排排队,看还有几个基础差的,利用这两天的施工间隙,抓紧加工补课,一定要确保取得优异成绩。”
“是!”张喜良两个脚跟一磕,亮声回答。
“老吕,我给你一上午时间,给我拉一个讲课题纲。要粗线条的,只列要点。而且要把反修防修、忆苦思甜和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三个专题串起来拉,我们这回进行政治教育分为两步走:一步为务虚。下午后两个小时由我来上大课。就按你串起来的要点讲。第二步为务实。要把通过反修防修教育提高的阶级斗争觉悟,把通过忆苦思甜加深的对社会主义的深厚无产阶级感情,把通过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的教育增强的革命精神和忘我的工作热情,全部体现在实际工作中。这样不仅体现了学用结合的原则,而且对于完成上面规定的教育时间也算有了着落。”
吕建中一听,张开的嘴唇迟迟合不拢:“连长,这怎么行?”
周振滇坦然一笑:“不行又有什么办法。政治机关各部门布置教育任务是一条线,可到了连队就成了一大片。不少国家早就采用电视、录象、幻灯、电影、广播等一些现代化手段进行电化教育,可我们不仅照本宣科,而且还以时论质,最近又有一大创造,谁背的篇目越多谁的马列水平越高。制定教育的人在上面蹲着,他们哪里了解连队的工作有多繁重。”
“可是,我们这样做不是弄虚作假吗?”
“确切地说,应该叫逼良为娼。”
“要是上面检查出来……”
“好啦。要是上面真的过问,我已经替你想好一条语录,到时候你就背给他们听。叫作:‘放箭要对准靶’。”
十六
吃午饭的哨音刚响,张喜良抢先溜进饭堂,三扒两口将一碗二米饭吞进肚,扛上胸环靶标,一溜儿小跑地来到射击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