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溶在浓雾中,象个朦胧而迷人的湖。
熄灯哨音响过后,整个营区骤然阒静下来。劳累一天的战士们已经进入酣甜的睡梦中,严大发却正在穆雄的“行宫”喝酒。
严大发和穆雄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面容虽然透着酒后的殷红,但怎么也掩饰不住多日劳累的疲倦,眼圈都有些发乌。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色的凉菜:香酥鸡、午餐肉、叉烧肉、熏鱼、腊肠、雪肠、桔子罐头,还有一盘凉拌海蜇黄瓜丝。他们坐了一个多钟头,但是盘子里的菜几乎没动。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滴滴嗒嗒的。还偶尔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几声猫头鹰叫。
穆雄突然一抬P股,就势蹲在沙发上,抄起酒杯,一扬脖子喝进肚,头上粗硬的短发灌木似地?着,两眼冒着猩红的光,那神态象个凶猛的獒犬。
“你说邸郎对我还是有基本看法的,什么基本看法?我过去在他眼里,是调皮鬼、捣蛋王、惹祸精,还不如一堆臭狗屎!”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其实,连长对你是恨铁不成钢。”
“什么?恨铁不成钢?哈哈,多么漂亮的一个名词!”穆雄又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酒,“在这个名目下,就可以动辄象训孙子一样?知道吗?我是个人,是个肩膀上扛着颗脑袋的人,不是木头橛子!”
“连长不是也表扬你敢想敢干吗?”
“那是真心实意地表扬吗?那是贴狗皮膏药!我是怎么离开连队的?当初给养股向咱们连建议推荐我到后勤学校司务长训练班学习,是谁给我搞泡汤了?指导员到上边学习去了,副连长探家去了,就他一个人独掌大权。不是他念的丧经是谁?当然我并不想当个什么官。他妈的,如今一个连级干部还不如个临时工挣钱多,甭说小排长了。我是想年轻轻的多在部队上干两年。我决不是吹我觉悟有多么高。我总想,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钱?就为了吃喝玩乐?当然这些都需要。但是,还有抱负,还有荣誉,还有自尊!不然,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你们以为我在复员时又说又笑,又蹦又跳,是真的兴高采烈呀?那是假的!狗娘养的!”
严大发伸手把穆雄面前的酒杯拿过来:“我看你是喝多了!”
穆雄霍地伸手把给严大发斟的一杯酒拿过来,一口喝个底朝天,“呼”地往茶几上一礅,神态悲怆:“不要拦我,我脑子清醒得很。你们以为我复员这两年成了万元户,心里就好受吗?且不说我刚回咱们村时乡亲们用什么目光看我,就是你妈也对我另眼看待。我八岁死了娘,大妈待我就象对你一样疼爱。还记得吧,有一年你爸爸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到你们家,看到我和你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问我是谁,大妈说是你弟弟。我听了眼泪忽地流了出来,忍都忍不住。我真想跪在大妈面前叫声娘呀!大妈确实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天冷了,给我做棉的;天热了,帮我做单的。你脚上穿双新鞋,我脚上保准不是旧的。可是我复员以后,就象我是逃跑回去似的,伤了老人家的心。按说,大妈一个人在家,不要说田里的活要靠她操持,就是喝口水也得自己提。难道我是混蛋一个?不知道尽点孝心?可是大妈再苦,再累,也不肯叫我帮忙。我心里象刀子捅一样难受呵!有好几回清明节我给你爸爸上坟,偷偷地把眼泪流在坟头上……”
严大发的眼圈也红了,但他忍住悲戚。他知道如果流露出伤感,将会加剧穆雄对邸郎的对立情绪:“扯这些干什么?你服满了四年役,复员是正常现象,自己心里觉得不亏就行了。”
穆雄又痛苦地灌了一杯酒,两眼通红:“我不是说的这个意思,也不是讲邸郎有意整我,而是说他对我的看法不公平。懂吗?不公平!实话告诉你,你也可以把我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我这次来,其中主要一条就是想叫他彻底看清我穆雄是不是真熊!”
严大发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穆雄:“你是来报复的?”穆雄哈哈一笑:“瞧你说得有多可怕。我可不当基度山,也没有那个必要。我是来挑战的。况且。这也仅仅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甚至其四哩!”
“连长已经夸奖过你有本事。”
“什么时间?”
“好象就是前几天。”
“什么场合?”
“大概是在跟我谈什么事时提到的。”
“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次他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打雷一样地训斥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记得。”
“怎么今天夸奖我却羞羞答答的?”
“莫非还要安个高音喇叭?”
“我不敢有这个奢望。但我要告诉他,当官的训当兵的并不是天经地义。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当他的领导!”“你喝多了。”
“咱们往下瞧!”
“你可不能胡来!”
“这倒不可能。其实,他也不是坏人,只不过是个熊官。”穆雄又抄起酒杯。
严大发一把夺过来:“别喝了。我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还有件事没说呢。”穆雄按住大发的手,“无论如何你得再喝一杯,不然,你甭想走。”
大发说:“早就熄灯了。再说,明天一大早儿还要上工地呢。”
“好吧,我可不愿纵恿你犯错误。”穆雄又喝了一杯,“家里的困难,你给连里说了没有?”
“连长知道。”
穆雄两眼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怎么说?”“想给我点儿救济,我不会要的。连里哪有钱?我想一定是他自己又要掏腰包。其实他家里也并不富裕。”
“还有什么?”
“没啦。” ?
“没提到让你退役?”
“现在还没有。不过,提我也不走。”
“为什么?”穆雄愕然地问。
严大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爷爷打过八年的日本,我爹也当了八年的兵,我也想当够八年。我妈一个人在家,又病病歪歪的,是有很多难处。但等到第八年退役的时候,我一定回去,即便组织上再要留我,我也得走,多一天也不呆。”大发咽下一股拱得鼻子酸溜溜的东西,缓缓地站起来,迟钝地从军衣口袋里掏出几张五元的人民币,声音低沉而又犟强地说,“这点儿钱,半点也买不来我们两个人的情分。我的脾气你知道。这是那次你雇人帮助我妈插晚季稻的工钱。我走了。”
穆雄的脸猝然变得煞白,转而又变得血红,他一把抄起茶几上的人民币,疯狂地追到门外,狠狠地扔向夜空,咆哮地冲着严大发离去的方向骂道:“你是个混蛋!”
雨,大一阵儿,小一阵儿;有时密如竹帘,有时分不清是雨还是雾。
二十一
时近中午,邸郎和穆雄一起脸色阴沉地从场站站长办公室走了出来。
在营门口,他们互相投以难以言状的目光,然后分道扬镳,各回自己的营垒。
适才,老站长向他们念了上级一份紧急电传通知:
夜航飞行大队将提前一周进驻。望务必及早做好一切保障工作。
“我们保证三天内全部完工。”穆雄没等老站长问话,立刻来了个争取主动,一锤子定了音。
老站长示意邸郎不应该胆怯你们怎么样啊?”
邸郎知道,穆雄的抢先表态实际上有意把自己推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明摆着么,穆雄他们的施工任务不仅在由新辟地下指挥所到停机坪的所剩工程量几乎与自己相等,而且他们机场跑道的电缆沟还有几百米没有完成。人家的工程量那么大都敢拍胸脯,你还有什么可装熊的?可是,如果按照施工以来的正常进度计算,现有工程量少说也得需要五天时间。要突然提高将近一倍的速度,显然太困难了,或者几乎是不大可能。然而,此刻的邸郎理智已经完全被冲动取代了,被穆雄的挑战激怒了。他一咬牙关:“我们也保证三天之内完工。如果延误,愿以军法论处!”
邸郎在返回连队的路上,两条腿象灌满了铅一样沉重。他清醒地看到,由于立下“军令状”,自己很可能落入十分难堪的境地。如果说他从决定承包挖掘电缆沟的那一刻便察觉在自己心灵的屏幕上投下不祥的暗影,那么如今他感到这个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变得鲜明、具体和突出了。此时,他所信奉的正规军人的崇高使命与“捞钱治穷”而产生在心灵中的战争,眼看到了决战的时刻。
夜晚,邸郎和几个班排干部研究完施工计划,躺在床上,两眼盯着月光和星光折射在屋顶上迷离和梦幻般的幽光,久久难以成寐。他索性披上衣服来到营院。
夜,除了昆虫的嘶鸣声,仿佛还不一种声音,嘈嘈杂杂的。
邸郎走上跑道,向穆雄的施工地段望去,果然,那里灯明如昼,不时传来欢跃的呼喊声。
邸郎忽然打了个冷战:看来,穆雄为了保证准时交工,在人力物力上采取了新的措施。邸郎喃喃地说着,又象是自言自语。他不由产生几分惶恐,觉得自己变得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又觉得自己变得势孤力单,缺乏强有力的支柱。他仿佛看到了在和穆雄的较量中自己惨败的情景,心里一横,从兜里摸也了哨子――他为什么不能紧急集合部队,也搞个挑灯夜战呢?然而,穆雄能用大把的奖金调动一批亡命徒,或干脆花钱再雇一批庄稼汉。而他邸郎能给他的兵增加什么呢?他的兵已经被施工和战备两副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了。
邸郎抖抖索索地把哨子又揣回了口袋。转天早晨邸郎便得知,穆雄果然于昨天下午又从附近农村雇请五十名壮劳力,组成了两套人马,轮流施工,昼夜奋战。
“集合!”邸郎情不自禁急火火地吹响了集合哨音。值星排长整理完队伍,向他报告人数,出勤率比昨天又少了两个。
“什么原因?”邸郎觉得自己的心“呼”地坠落到深渊。在这个关键时刻偏偏不断发生减员,不仅意味着三天完成施工任务的保证将宣布告吹,如果不断然采取措施,还将要影响到整个战备工作呵!焦虑不安而万般无奈的邸郎要斗胆冒险了:“通知消防班,叫几个身强力壮的老消防员去工地,司机也要调整一下。”
严大发一听,顾不得他只是队列之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连忙提醒道:“连长,老消防员都去工地,剩下的三个都是新兵,司机是才分配来的,业务上还不熟悉,万一发生火灾……”
邸郎愠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在场务连呆了十多年,也没遇到过一次火灾。现在机场又没有飞机飞行,能会有什么事?”
“那……”
“执行命令!”邸郎不容置辩地转身向值星排长说,“你们先走,我看看那两个病了的同志,回头马上赶去。
二十二
邸郎急切地走进一个患重感冒战士的宿舍,两条腿立刻象钉住了似的,戳着不动了。
映入邸郎眼帘的是一副令人惊愕的镜头:患重感冒的战士已经昏昏入睡,脸上由于发烧出现了病态的红潮,鼻翼艰难的?动着,往日湿润的嘴唇龟裂、暴起一层痂状的皮,显然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然而,就在这种痛若的折磨中,这个战士的两只手仍然拿着一本《中外著名军事人物》。在他头部的右侧,还放着一本《高等数学复习题解》。
呵!元帅――军校――数学。多么鲜明地表露了这个战士的追求、向往和抱负。这不正是一个正统军人应该具备的理想么?可是,作为一个连队的最高军事长官,现在要把他们引向何方呢?搞包工?捞钱?
一个个硕大的问号重新勾挂在邸郎的心中,并前所未有地、猛烈的东拉西扯着。
――连长的心碎了。
邸郎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患病的战士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工地上的。甚至,他不知道自己的十字镐一下一下都刨在什么上面了。
然而,真正的灾难会使着了魔的场务连连长清醒过来的。
就在这天上午一架在本场紧急迫降的歼击机因刹车过猛造成轮胎爆破而导致了起火!
二十三
浓烟。
凶神恶煞般的浓烟抖动着黑色的鬃毛,顷刻在机场上腾空而起。被滚滚浓烟吞没的飞机,骇然地抖缩着,不时发出噼噼剥剥的可怕的断裂声。
“赶快救火!”大概这个情况来得太突兀又太罕见,人们惊恐的失态地呼喊着,从跑道、联络道和各个施工角落风暴、般地向失火的飞机卷了过来。
“严大发,叫大家不要靠近飞机!危险!”邸郎象个暴怒的狮子咆哮着,冒火的两眼瞪得十分吓人。他知道,如果不能火速控制住凶猛的浓烟和烈火,飞机即将爆炸,人们要是蜂拥而上,满满一弹舱杀伤力极大的炮弹和成吨的高级航空煤油,将造成多么惨痛和不堪入目的景象!“不要靠近飞机!”严大发深知邸郎暴怒的原因,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向奔涌而来的人们打着手势,最后不得不动用他自己唯恐听到的“爆炸”这个骇人听闻的字眼:“飞机要爆炸!”
脸色煞白的邸郎刚刚气喘吁吁地跑到出事位置,消防车带着尖厉的警报声也赶到了。
“马清河!”邸郎呼叫着被替换下来参加施工的消防车老司机的名字。
“他刚才挖士时脚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的,还没赶到。”严大发连忙说明情况。
“一号手,二号手,把烟封锁住!”?
在邸郎的指挥声中,两条银蛇似的水龙带从一号手、二号手手中飞将出去。
“司机!”邸郎发现消防车停放的位置过于靠后,水枪里喷射出的泡?灭火液不能抵近飞机。他愀然作色,厉声吼道,“快靠近飞机!”
邸郎看到的是新司机一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和因惧怕而失去血色的脸。由于业务上的生疏和极度紧张,这个新司机在没有关掉水泵的情况下猛地一打倒车,消防车的两个后轮胎恰巧轧在两条水龙带上,“嘭嘭”两声巨响,两条水龙带因承受不住强大的高压而同时爆裂了。方才高高的水柱不见了,脚下却变成一片汪洋,满满一车水四处流淌。
“嘭嘭!”邸郎觉得自己的头脑里也发生了两声破裂。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混蛋!不能倒下,你没有装死的资格!他又瞪大了眼睛。突然,他看到了飞机的座舱盖还牢牢地封闭着,飞行员已经晕厥在座舱里!
“消防斧!”邸郎不知道自己是狂呼还是呻吟,他抄起消防员递给他的消防斧,疯了一样地向飞机座舱扑去。他要采取最后一招了。
机身里的油管开始爆裂,“咝咝”的火舌从机身合金铝皮的各处缝隙往外喷射。就在邸郎正要跳上飞机时,消防斧却被同时伸过来的四只大手蛮横地夺了过去。
――是严大发和穆雄!
到底是严大发身大力足,他猛地一较力,将穆雄的双手甩掉,纵身跳上飞机,抡起消防斧,对准座舱盖的边缘处,一斧下去,便将变型的钢化玻璃砸开一个碗大的窟窿。严大发正要抡第二斧,穆雄已经将手伸进洞口内搬动座舱盖的机械开关。但是由于他过于唐突,手掌和胳膊被狼牙般锋利的钢化玻璃碴儿刺伤了,鲜血淋淋。
烟卷着火,火带着烟。浓烟烈火,顷刻间把邸郎、严大发和穆雄无情地吞没了。
浓烟烈火中,邸郎突然虎啸般地大喝一声:“卧倒!”随着喊声,他猛地将背着飞行员的穆雄推出足有两米远,并且纵身扑倒在他们身上。
“轰――”一声巨响,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仿佛地壳又发生了造山运动,一切都在剧烈的颤抖,一切又在剧烈的颤抖中破碎、变型。
场务连连长邸郎久久没有爬起来――在那声巨大的爆炸声中,他一个月来的许许多多的痛苦和矛盾总算有了结果。
二十四
昨夜一场暴风雨,气候乍然变冷了。??水雾,一片寒气。
场务连营区的白杨、垂柳、古槐,仿佛一夜之间增添了不少黄叶,在萧瑟的秋风中沙沙作响。好似有人在低吟,在叹息,在啜泣。不时有一片两片黄叶依恋地从枝条上慢慢脱离下来,打个旋儿,落在树根处湿润的土地上,竟是那样无声无息。
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场务连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默默起庆,默默穿上最整洁的军衣;不约而同地默默、排成两列纵队,默默保持立正姿式,那张张表情异常的脸似乎在殷切期待着什么,又仿佛生怕见到什么。
“邸连长,你不能去!”
在邸郎的宿舍里,手上缠着绷带的穆雄死死抓住了邸郎打好的背包。因为过于用力,他的伤口绽裂开来,殷红的血从绷带边沿流到了手腕。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继续收拾行装的邸郎一言不发。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穆雄乞求般的劝告。他耳朵里只有飞机的爆炸声,他的眼前仍然闪现着无情的浓烟和烈火。
几天工夫,邸郎竟然变得象另外一个人。他黑了,瘦了,也老了。四方型下颚变得尖尖的。腮部瘪了进去,象两个深深的谷。额头上横亘着三条皱纹,刀刻一般,长长的,格外刺眼。黑森森的络腮胡子虽然刚刚刮过,但仍然象堆积着两块阴云。
场务连连长打起背包,是要主动到军事法庭受审。
本来,邸郎想趁战士们还没有醒来,悄悄离去。谁知,与严大发一起闯进屋来的穆雄死死地扯住了他的背包带。
“邸连长,飞机失火,主要是飞行事故,火势又那么猛,虽然没有救灭,呐,你手上、腿上、脸上的伤,还差点儿搭上命,还要怎么着?”穆雄说完扭头狠狠地横了一眼肩挎绷带、木然而立的严大发,心里在骂。“你为什么一直装哑?!”
严大发紧紧咬着牙帮骨,痴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那神态象个大理石雕塑。
邸郎整理着提包,还是一声不吭。
“邸连长,你非得要走,我也跟着去!”穆雄冲动地用负伤的手猛地一擂墙壁,“我他妈的要不来部队,要不搞这个熊包工,要不有意跟你较量个高低,要不……”
“不!”邸郎猛地转过身来,喉结一提一落,咽下一口粘糊糊而又凉津津的液体。他给穆雄扎好绷带,热辣辣的目光满含着深深的反省,“你应该到部队来,也应该包工,更应该追回你应该追回的一切。场站会感谢你,我本人更要感谢你。因为你以你的行动证明,你过去是个好样的战士,今天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连长,不要再说了。”穆雄沉痛地扭过头去,但是马上转了回来,倔强地伸直脖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邸郎,“连长,那你是为什么搞这个包工,你不是为了大发那样的战士吗?”
邸郎的嘴角痉挛地抽动了几下,没有回答穆雄。他的右手微微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深沉地对严大发说:“这是八十块钱,司务长讲,是这次承包电缆沟奖给我的。放在这里,给你妈寄去吧。我家里不困难。我爱人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将近一百块,我们就一个女儿,她们母女两个够花消的了。”
严大发还是紧紧地咬着牙帮骨。但是他的嘴唇却抑制不住的抖动着。他缓缓地走过去,用力掰开穆雄的手,拿起背包,象举着一块千斤石。他用力一憋气,毅然将背包背在了邸郎的肩上。
邸郎转过身来,眨眨发酸的眼睛,赞许地向大发点点头,神色凝重地说:“等我离开连队以后,你替我向全连战士说几句话。就说我邸郎对不起他们,因为我忘记了一个连长的真正职责;我更对不起军人这个神圣的称号,因为我辱没了它所肩负的崇高使命……”
“连长,你不要走!穆雄双手蒙面蹲在地上,肩胛一耸一耸的。
“连长,都怪我当被没、没有拦住你!”严大发背转身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连长,你不要走――”
突然。一股汹涌的浓雾从门口怒潮般地涌了进来。呵,深秋的雾依然那样凝重。
1984.10.26写毕于位于武夷山的崇安机场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