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刘亚洲
第一次遇见战英时,我把他当成了一个演员。我是在空军文化部遇见他的。文化部难道不是演员出没的地方么?他魁梧的身材,是让许多发育不良的中国男人们嫉妒的。尤其是他的脸,生动而富于男子气:眼睛炯炯有神,眉毛酷似周总理的。特别是他的胡子,勃勃而充满朝气。有些人明明长得象奶油小生却偏偏留一把胡子掩饰自己,于是那一撮胡子总显得虚假和无精打采。战英的胡子是坚强的,一天不刮便欢快地叫着冲出皮肉,把下颏染青。
他不是演员。
十年前,我们一起参加了一个创作骨干学习班。我和后来出了名的以及没出名的几个热爱文学的青年战士都在这个班里。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于是这一个月就成了极端宝贝的了。我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写东西,管它东南西北中,管它春夏秋冬。我们都属于连队,而这一个月属于我们。战英年龄稍大,是我们的头儿,也是我们的尾儿,因为他为我们做好了一切服务工作。我们忘了吃饭,他把饭菜打来;我们的衣服不愿意洗,堆在床下,他找出来洗掉。一天夜里,大雨滂沱,我躲在俱乐部写东西,一直到夜深。从俱乐部到宿舍有一大段路。我收拾好稿纸,却被外面极其狂虐的暴雨镇住了。打开门,我陡然一惊:战英打着一把伞,停立在门口。他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个时辰了,他的衣服全湿。他在接我回去,又不愿打搅我。他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雨地里,一直立着。他立在了我的心中,并一直立到今天。
我差不多要感动了,曾想:他缘何如此?同样只有一个月时间,他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写东西?有人说:他是文化部一干事,便是干事情。他不写作,当然只能为我们做服务性的工作了。
然而我们错了。学习班结束不久,我去北京出差,到文化部看他。人告:他在宿舍。我去他宿舍,门开着,他在走廊接电话。我看见桌子上和床上堆着一迭有马列全集那样厚的稿纸,随便翻了,竟全是小说或报告文学,他写的,我吃惊极了。不用说,写这些东西至少得费他数年时间,几乎全未发表。未发表还写,足见他对写作之热爱。那他在学习班却为什么要那样呢?
后来我也到空军文化部工作了。他已在文化部分管全空军的业余作者的培养工作。
空军某业余作者写了一个中篇,送到文化部审阅,战英让我看,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大不以为然。“差得很,我简直不能读三页以上。”我说,“退回去吧。战英说:他叫我帮他改改。”那你就改吧。“十天之后,战英又把那稿子给我,我接过稿子时不由地一愣:全变样了,从稿纸到笔迹。我直直地瞅他,他淡淡一笑:我几乎重写了。”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我仔细读起来。三个小时读毕,击节、大呼:可浮一大白!象黄种人整个变成白种人一样,此稿与原稿完全不属于一个档次了。许多章节令人叫绝。可见战英用了多大的功夫,洒了几多汗血!我说:“这算你的东西还是算人家的?”“当然算人家的。”他坚定地说。
业余作者收到稿子后,感动不已,急速进京,非要在稿上属上战英的名字。战英坚决不允。说:“再说便断交!”一副不容改悔的样子。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我对这看得极淡。”
稿子发表了,以那个业余作者单独的名义,倍受好评,获了奖,一颗文坛新星就此腾跃而起。战英漠然处之。
从那以后,我发现战英的“实力”。我曾对朋友说:“总有一天,战英定脱颖而出!”我言中了。这几年来,战英的文思如脱缰之野马,慓悍而不可收。《多雾的秋天》为他挣了个解放军的奖,《空战,在伦敦郊外进行》又为他挣了个更出色的奖,《被审判的爱神》(原名“女工大流产”)必定也是奔奖而去。还有一些作品获军内外报刊奖。那么,没获奖的呢?他的反映“九一三”事件的长篇小说《阴谋与黑手》,在出书极难的今天居然印了六十多万册,横扫书摊及新华书店,一时似乎满国争说“黑手”。之后,长篇小说《她第五次被法院传讯》及《未完成的追踪》又相继问世。他已当然地阔步在作家的行列中了。
为表彰他的突出的创作成绩,组织上为他记了功。颁发军功章那天,他严肃得象块岩石。刀刻般的脸庞上哪见着一丝笑容!接过奖状时我发现他的胡子更青了。我问他:“高兴么?”他回答:“否。”
但是第二天他爱人谈话中提到:“昨天夜里老刘睡得从来没有那样香甜。那样实着。”
我真诚地推荐战英——我最好的朋友——去演部电视剧什么的。因为他在生活舞台上扮演了一个真实的角色。
1989年3月